高鴻正是氣惱之際,聽得有貴人求見,還怒道:“哪個貴人!”郭民叫他這一喝,嚇得一抖,也是他素日叫高鴻摔打慣的,倒還能定下神來,小心回道:“是昌盛內侍監。穿着便服呢。”
昌盛從前是未央宮內侍中的第一人,便是如今乾元帝去了,依舊不可小覷。高鴻定了定神,問道:“你將他安置在哪裡了?”郭民小心地道:“回老爺,請去了小花廳,已奉茶了。”高鴻點了頭又與徐氏道:“我回來再與你說話!”說了便隨郭民走了出去,徐氏心上氣恨恐懼,卻是做聲不得。
又說高鴻到了小花廳前,從隔窗間隙間往內一看,卻見昌盛懶洋洋地坐在主位上,正慢條斯理地打量着花廳的佈置,倒是十分鎮定的模樣。昌盛從前是乾元帝身邊頂受信用的,只是當年還是皇后的太后回承恩公府省親叫魘着之後,昌盛就失了乾元帝的歡心。若不是有太后求情,只怕早叫乾元帝發落了。如今乾元帝駕崩,新帝景晟即位,他身邊自有得用的內侍,這位昌內侍監,雖還有內侍監的名頭,可風光自是大不如前。是以這會子看着是他,高鴻一時倒也不知擺出個什麼模樣招呼他。
高鴻先在門前站了站,臉上露出笑容來,快步走進花廳,待要上前與昌盛拉一拉手,不想昌盛只穩坐不動,便又覺自家太過殷勤,只得做了個揖,笑道:“原來是昌內侍監,恕我來晚了,不曾遠接。”一面使僕人上新茶,一面在昌盛右手邊做了,“內侍可是今日休沐麼?”
昌盛見高鴻進來,便拿笑眼兒對了高鴻上下一看,慢吞吞地道:“高大人倒還坐得定。”叫昌盛這話一說,高鴻原已坐到了椅上,身子不由得往上一挺,瞪大了眼瞧了昌盛一眼。昌盛若無其事地將茶盞端在手上,緩緩地披着浮沫,一聲也不出。
高鴻原本就是強自鎮定,看得昌盛這樣,心上愈發跳得厲害,終於堆起了笑臉道:“大人教我。”昌盛挑了挑眉,將高鴻瞥了眼。這纔將手上的茶盞往几上一擱。說來昌盛擱下茶盞的動靜也不大,只高鴻正是滿心惶恐之際,這噠的一聲聽在耳中,只叫他後心一凜。
昌盛往高鴻處側了側身,輕聲道:“今兒太后娘娘召見尊夫人了?”高鴻聽見這句,這才恍然大悟,以爲昌盛是來索賄的:從前昌盛在乾元帝身邊時,多少人奉承賄賂他,連着貴妃娘娘得寵時,也不敢得罪他哩,唯恐他在乾元帝跟前下個舌頭,便有麻煩。如今乾元帝不在了,自然再沒人怕他,也。只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能收着消息也是有的,是以捏着把柄上門來。是以高鴻忙端正了神色,與昌盛端了笑臉道:“昌內侍可用過飯沒有?”
昌盛見高鴻這副嘴臉,又將身子靠了回去,揚了眉與高鴻道:“高大人倒是好胃口哩。”高鴻叫昌盛這句一說,臉上顏色變換,終於一咬牙道:“昌內侍,您是貴人,若有甚指教,下官洗耳恭聽。”昌盛哈哈笑兩聲,把個保養得白嫩的手指在高鴻面前一晃道:“我一閹人,哪裡有甚指教呢?我從前侍奉先帝,先帝駕崩之後我也賦閒了,虧得今上仁慈,許我告老出宮,只可恨我無有子侄家族在京,便是養老,也不安心哩。”說在這裡,便不再開口,隻手指在几上慢慢敲了兩下。
高鴻聽在這裡還有甚不明白的,這是索賄哩。內侍無有兒女,養老要麼靠子侄要麼靠自家從前積攢的銀子,可就是靠子侄輩兒,也要銀子打底,不然幾十年不曾相處,無有甚感情,哪個肯心甘情願地奉養呢。固然昌盛從前得意時少不了人奉承他,手上不能少了銀子,可日後再沒這等好事了,自然能多刮上一筆是一筆,哪個會嫌養老銀子多呢。只是依着昌盛的身份,這兩下,斷不能是兩千兩,只怕是兩萬哩,不由有些兒肉疼。
可高鴻如今正是心中惶恐的時候,便是從前,也不肯爲着些許銀兩就把這未必能成事兒,卻足以壞事兒的內侍監給得罪了,是以嘆道:“即聖上恩典許您出宮養老,您就放心地出來,您是寬厚積德之人,還怕沒福享嗎?”昌盛哼了聲,笑道:“寬厚積德,高大人這是反話罷。”高鴻忙道:“您這話說得,貴太妃從前也多得您照拂。我們是這等忘恩負義的人嗎?”說了立起身來,走在門邊招手將管事喚了來,在他耳邊吩咐幾句,自家又回過身來,在昌盛身邊坐了,又勸昌盛用茶。
昌盛只做不知,端起茶盞來啜了幾口,笑道:“茶味兒不錯。”高鴻笑道:“您誇獎,哪裡比得上宮中的貢品呢?不過是自家茶行採買的雲霧,味兒輕薄些。您若是喜歡,回頭給你包上一斤?”昌盛將臉一笑,將茶盞擱回几上,懶洋洋地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管事回來的極快,高鴻看得他人影在門前一閃,忙又立起身來,一面從他手上接過個信封兒一面道:“去個昌爺爺包斤雲霧來,要快。”管事應聲離開。高鴻這才返身回在昌盛身邊坐了,將信封擱在几上,也在桌上敲了兩下,往昌盛手邊推去,口中卻只推讓昌盛喝茶。
昌盛將手在信封上一按,他是收慣了好處的,只憑厚薄便知數目不少,便往身邊一帶,臉上露出些笑容來,與高鴻道:“不意高大人竟這樣高義,我無以回報,有幾句話兒,高大人你且當閒話一聽。高鴻還得笑道:“瞧您說的,也太見外了些。”昌盛轉頭對高鴻瞧了眼,將信封往懷裡一塞,笑道:“咱們太后娘娘是個公平慈悲的,頂見不得人蒙冤受屈,若是有人蒙冤受屈而不能昭雪,叫她老人家知道了,是要不喜歡的。”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高鴻自然不能明白,可又不好追問,還得笑着稱是。
一時管事又將茶送來先奉與高鴻,昌盛從高鴻手上接了,也不停留,當時便要告辭,高鴻不過虛留幾句,親將昌盛送到二門前,方纔回房。因叫昌盛敲了兩萬兩銀子去,高鴻不免肉疼,便來尋徐氏說話,又將昌盛的話與徐氏學了會。徐氏遲疑道:“莫不是這位聽着風聲故意來尋事的?”高鴻想得一想,遲疑道:“不若明兒你去見一見你侄女兒,叫她進宮尋貴太妃打聽回。”太后能回了外命婦求見,還能不叫做媳婦的見婆婆麼?
徐氏自是滿口答應,到得次日就往晉王府走了回,論起來晉王景淳得喚徐氏一聲舅母,而晉王妃徐清又是徐氏孃家侄女兒,她要見晉王夫婦本是容易,不想今日晉王妃偏不在府中,卻是宮中太后下旨使晉王妃將一雙兒女帶進宮去了。徐氏聽見這話,臉上就有些兒變色,還得強撐着回府。
好容易又熬過一夜,徐氏再往晉王府去,這回倒是見着了徐清,顧不得與徐清寒暄,先問道:“太后宣你作甚?”徐清聽着徐氏這句,十分詫異,只笑道:“母后想同小孩子說說話罷了,舅母這樣着急作甚?”
徐清到底也做了十餘年的晉王妃,又是經歷過廢人景和之亂的,看徐氏急得這樣,不免想多了,以爲徐氏以爲太后忌憚景淳年長,是以捏着景淳一雙兒女來壓制景淳,一時不知是笑是嘆:景淳便是年長又如何呢?他是庶出,且從前又有那樣的名聲,而聖上雖年幼,卻是正宮嫡出,週歲即立太子,打小就叫先帝帶在身邊聽政,地位早穩,哪裡用得着忌憚景淳,是以還安慰徐氏道:“聖上雖年幼,朝政卻把得穩呢,我們王爺不過是個閒散的,惹不着人忌諱。”
徐氏滿心的憂急,卻不能說出口來,躊躇了回,咬牙道:“先帝身邊那個昌內侍監,今怎麼樣了?”徐清想了想:“他倒是有些兒可憐,從前何等風光,父皇一去,誰還記得他呢?聖上身邊的如意從前倒是他徒弟,待他也算恭敬,可這內侍監只有一個,若是昌盛佔着,如意也只好做少監,說不得有些委屈,是以如今昌盛已告了老,昨兒就出宮去了。舅母尋他有事兒?”徐氏聽徐清這幾句倒是與昌盛勒索高鴻時的話合上了,可正因爲這個合上,倒叫徐氏更不安,昌盛提着太后的那幾句是甚意思?
不獨徐氏自家想不明白,便是高鴻聽了徐氏的話,也是愈發地糊塗,昌盛便是貪婪,也不能毫無來由地說那番話。那謝顯榮是個什麼人?!他的太后的嫡親兄長,能惹得太后不喜歡,可見心黑哩,若是把這話去問他,無異於與虎謀皮,便是再與高鴻一個膽也不敢。去問昌盛?那句話就要了他兩萬兩去,真要昌盛解說,還不知能要多少哩,高鴻只得強自忍耐。
又說高鴻與徐氏滿心惴惴的等待了將近一個月,宮中朝中卻是風平浪靜,彷彿太后對徐氏的那一場敲打,不過是徐氏是一場噩夢,夫婦兩個才透出一口氣時,以爲玉娘不過是要他們夫婦安分些兒,正惋惜白叫昌盛敲了兩萬兩銀子去時,朝中還是出了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