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肩上扛了個四五歲大的女孩子,引着女孩子去夠石榴樹上熟透的石榴。
“爹爹,爹爹,阿嫮要那個,阿嫮要那個。”女孩子帶着肉窩窩的手指着樹頂,樹頂上的那隻石榴比成人拳頭都大,已熟得裂開了皮,露出裡頭瑪瑙一樣鮮紅的果肉來。
沈如蘭哈哈笑着,將阿嫮舉起來,去夠樹頂的那隻石榴。“爹爹,再高點,再高點。”阿嫮努力伸長了手,眼瞅着就要碰到那隻石榴,卻見小徑的盡頭處,沈如蘭的長隨神態恭敬地引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走了過來。
那少年身着淺紫圓領長袍,腰間繫着間玉的腰帶,長眉入鬢,臉白如玉,舉止安詳從容。阿嫮一下認了出來,這分明就是少年時的乾元帝。
阿嫮急了,拍打着沈如蘭的肩大叫起來:“爹爹!爹爹!我們回房。”要是爹爹沒同乾元帝牽扯到一塊兒,就不會仗着“情分”出“狂悖語”,或許就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可是來不及了,轉眼間趙熙已走到了沈如蘭父女面前,臉上是溫雅的笑容,客客氣氣地同沈如蘭寒暄過。他甚至還從腰間解下一個玉佩塞在阿嫮手上,說了句什麼,阿嫮聽不到,但是沈如蘭笑了,笑得快活,又摸了摸她的頭:“阿嫮乖。”
玉娘從牀上坐了起來,那不是夢,那是她小時候真正經歷過的。
玉娘記得清清楚楚,到後來,爹爹親手替她採下了那隻石榴;玉娘記得清清楚楚,那隻石榴紅得耀眼,卻酸得厲害。可是玉娘直到現在纔想起,那時她就見了趙熙,原來那麼早他就刻意地來結識籠絡爹爹。
玉娘終於想起了趙熙那日說的話:“南山新長鳳凰雛,眉目分明畫不如。”沈如蘭,字南山。
這是趙熙藉着前人的詩來誇阿嫮。他爲了拉攏個大臣,倒也拉得下臉,當年籠絡的時候有多殷勤,翻起臉來也就有多無情。玉娘臉上溼漉漉地滿是淚。
依慣例,元日,乾元帝先要領着皇子們拜太廟,而後領着王公大臣們拜謁天地,然後再回到宣室殿賜宴,乾元帝這時已換好了拜太廟的祭服,正要出門,見玉娘驚醒,看着她一臉的淚,只以爲她昨夜受驚過度,又做了噩夢,倒也憐惜,不獨不怪她驚駕,雙手反探上玉孃的肩,將她的身子扳了過去,順了順玉娘鬢髮,拿過枕邊的帕子,替玉娘擦了眼淚:“做噩夢了?”
玉娘緩緩朝着聲音看去,夢中才出現過的臉,近在咫尺,近到一伸手就能掐住他的脖子,玉娘也真的擡起手摸向乾元帝的臉,慢慢滑到他的脖項上停住了。
爹爹,你說過,這裡就是頸上的脈搏,只要一簪子紮下去,憑他是誰,都得死,大羅金仙也救不得。爹爹,可就這麼殺了他,太便宜他了,我們沈家一百三十二條人命,還有爹爹你的一世英名,阿嫮不願便宜了他,阿嫮要公道。
乾元帝握住玉娘停在他脖子上的手,將她往懷裡一帶,玉娘閉上眼順勢靠進了乾元帝懷裡:“妾做了個夢,夢見妾醒來,聖上不在。妾到處找聖上,都找不到,妾很怕。”乾元帝笑了,摟着玉娘單薄的肩,拍了拍:“皇后那裡,朕已打發人同她說了,你身上不好不去參拜了。等朕賜完宴朕就回來陪你,朕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乾元帝所說,玉娘半個字也不信,臉上還是帶了歡喜道:“妾恭送聖上。”乾元帝在玉娘臉上看了看,按着她躺好,又吩咐了珊瑚秀雲等仔細服侍,這纔出去了。
看着乾元帝出去,珊瑚這纔過來小心地道:“才人,奴婢給您點個安息香,您再歇會兒?聖上怕是要等賜完宴才能回來呢。
玉娘搖了搖頭,歇不成的,經過昨夜,今日來她偏殿的人只怕少不了。別的人說不準,高貴妃同陳淑妃兩個是不能少的。想到高貴妃,玉娘慢慢張開眼:“她怎麼樣了?”珊瑚聽得不明白,瞪大了眼。還是秀雲機靈些兒,湊過來道:“回才人,多虧才人替朱庶人開脫,聖上免了朱庶人一死,將她遷入永巷了。”
玉娘聽了秀雲的話,不由沉吟起來:秀雲說得是“才人替庶人開脫”,這話裡透出的意思便是:雖有自己出頭將錯攬在自己身上,乾元帝依舊覺得朱庶人在自己跌下去一事上難辭其咎。只不知朱德音背後那人知道了乾元帝依舊疑心,會不會放過她?若自己是高貴妃,便會藉着這個機緣,不拘哪日,將朱德音殺死,嫁禍到椒房殿來。前頭恰有自己替朱德音開脫,回頭再逼死朱德音,不獨不前功盡棄,反倒更叫人覺得虛僞狠毒。
秀雲因看玉娘看她,又挨近了步道:“才人可是有什麼吩咐?”
玉娘顰眉思量,若是保全朱德音,其一,能在人前搏個良善的印象。人都是這樣,對一個人有了固定的印象,一旦有什麼和她素日印象不符的事出來,不自覺地就會將這人摘出來,有這麼個印象,以後做事也方便些。其二,有個人證活着,給高貴妃添些不安也好。
到底如何保全朱德音?玉娘將秀雲同珊瑚都看了會,忽然彎了眉眼,對珊瑚緩聲道:“雖說昨兒若不是朱庶人步步緊逼,我也不能掉下臺去。可她到底是同我一塊兒進宮的,總有些情分。這樣冷的天,永巷可不是什麼好去處,朱庶人又是那樣嬌嫩的一個人,怕受不住呢。我有心給她送些棉被衣物,又才進宮,不曉得好不好送的,一會子殿下得了閒,你替我去請問下殿下的意思。” 這宮中,若要保下個庶人來,除了聖上,也只有李皇后保全個庶人不用費多少力,只看她肯不肯罷了。
珊瑚聽着玉孃的話,倒是唬了一跳,只以爲玉娘要試她忠心,立時就跪了下來,磕頭道:“殿下即將奴婢遣到才人這來,奴婢一身一體都是才人的,再不敢有二心的。”
玉娘不意珊瑚竟是這個反應,抿了抿脣,又把秀雲看了眼。秀雲果然機靈些,倒是笑道:“奴婢以爲,才人倒是不用經過殿下。殿下今日也忙着呢,內命婦也就罷了,外命婦那裡,倒是要應酬一番的。才人不如遣人去瞧瞧聖上身邊的昌盛公公在哪裡,問問他也就得了。”
玉娘嘆息了聲,她豈能不知身爲乾元帝身邊的內侍監,昌盛自然是能照應得朱德音,可有一句話:過尤未及。旁人也就罷了,乾元帝趙熙是個多疑的,昨夜她在他跟前說的那些話,有朱德音自己的話爲證,乾元帝尚且不肯放過朱德音,未必是爲着替自家出頭呢,反可能有心要看後續。自己貿貿然送上去,怕的是趙熙多疑性子犯了,以爲自家在裝腔作勢,可就是前功盡棄。唯有皇后這裡,她同高貴妃素來不對付,有同高貴妃作對的機緣,她絕不能放過。
可這樣的話,玉娘哪裡好在這兩個人跟前剖白,就道:“這是後宮事,自然要問着殿下,哪裡有勞動聖上的道理。你只管去瞧瞧,若是殿下不得空,問着黃女官便是。”
珊瑚到了這時,方明白玉娘是真要去問李皇后,也就答應了,從地上起來,退出了偏殿,就往椒房殿正殿外走了圈兒,央求了個小太監把黃女官叫了出來,將玉孃的話同她說了,黃女官先是有些吃驚,而後彷彿想着了什麼,臉上一笑道:“知道了。一會子席散,我同殿下說去。”
因大殷朝無有太后,更沒有什麼得勢的太妃,從前權傾後宮的萬貴妃如今正拘在清涼殿裡禮佛,所以這會子命婦們朝見皇后已畢,正在椒房殿的正殿裡領宴,李皇后正端坐在殿中的鳳座上,頭戴花釵十二樹,小花亦如大花數,並雙博鬢;身着深青翬雉紋褘衣,內襯硃紅素紗中單,深紅翬雉紋緣深青蔽膝;佩白玉雙佩玄組雙大綬,足踏青舄,飾金玉,真真是端正明豔,頗具中宮氣象。只是若仔細瞧,還是能看出,李皇后眼下略帶些青色。
依大殷朝祖制,除夕夜皇帝必是要歇在皇后椒房殿的,昨日乾元帝陪了謝才人一夜,別的外命婦不知道,到底護國公夫人唐氏是李皇后生母,她怎麼能不曉得,看得愛女昨夜受了委屈,今日還要端着笑坐在這裡,也自心痛,當着諸王妃,公夫人,侯夫人等的面兒,又不好露出來,好容易熬到席散,諸王妃,夫人,內外命婦等告退,護國公夫人唐氏並世子夫人小唐氏,都留了下來,只把好言來勸李皇后,又勸她早做打算,總要生個太子纔好,李皇后只是冷笑不語。
黃女官見着人都走完了,在李皇后,唐氏,小唐氏跟前將玉孃的意思說了。李皇后聽說,一陣冷笑,向着唐氏道:“母親不知道,那個謝氏,嬌嬌弱弱的,慣會做好人。若不是她昨兒說是自己摔的,我自能叫高氏來問話,朱庶人是她宮裡的,她敢說一絲干係也無?這事哪能這麼容易揭過去!這會子又要來裝好人,當我是聖上,叫她幾句話就能哄得心軟嗎?”
第五十二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有點事,回來晚了,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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