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金華宮, 翠兒忙過來迎接,她爲人精乖,穿的自然是素的不得了, 馮清凌不甘其後, 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但誰知道是真的流淚還是煙燻的呢。
“柔昭容怎麼樣?”
她單刀直入的問。
“回皇后娘娘的話, 昭容娘娘身子還好, 只是……只是太醫說,孩子是保不住了。”
“人還好就好。皇上與臣妾一同進去看看昭容吧,她還這麼年輕, 又是頭一次懷上,此刻怕是傷心透了。”
“也好。”
沈煥點點頭, 卻看也不看馮清凌跟翠兒一眼。
到了內室, 滿屋子一股血腥味, 路桃雙目紅腫,一看便是剛哭過的。見了沈煥, 便止不住喚了一聲皇上,卻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並未向皇后請安。
“你還年輕,何況還有朝陽這麼個乖巧女兒,也別太傷心了。”
沈煥溫和地勸她。
“皇上。”
路桃只是一味的抱着沈煥哭, 她只覺得這男子的懷抱是這樣溫暖, 她從未這麼渴望過這樣的溫暖。她的孩子, 很有可能是個皇子, 明明等孩子平安產下, 自己就離妃位更近一步。就算是女兒也好,那是她的親生骨肉, 她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會好好撫養這個孩子長大,讓她風光出嫁,成爲一個從容善良的女子。
可這一切都過去了,不復存在了。
鬱華懶得再看他們這一番你儂我儂,即使路桃這樣傷心,她心裡也掩飾不住對路桃的厭惡。於是便道:“臣妾去問問太醫柔昭容現在情況如何。”
“好。”
沈煥點點頭,便未在看她。
這傷心不是屬於她的傷心,是他們的;那孩子也是他們的孩子,即使日後生了下來要喊她一聲母后,也終究跟她無關。
這宮裡沒了的孩子太多了,多的有時候她夜半醒來,都覺得到處鬼氣森森。還好她素來雖相信世上有鬼,但總覺得最可怕的還是人心。
她見了給柔昭容安胎的胡太醫。當初她舉薦胡太醫就是爲了避嫌,柔昭容心狠手辣,誰知道她會不會用自己腹中這個孩子做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舉動來。
胡太醫唯唯諾諾的說柔昭儀的身子只要靜養就沒什麼大礙,又多囑咐了幾句,就開始挨個盤問當時在場的宮女太監。可是問來問去,都說是個意外,那些宮女太監個個戰戰兢兢,金華宮防外人防的又緊,想來那些人也不會有什麼貓膩,其實就算有也無所謂。她本來就不準備管金華宮的事,把這些宮女太監找來也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
何況剛剛在路上她瞧着沈煥的樣子,雖然有些失落,但看得出來對於柔昭容這胎他也不是太上心。
只要不上心就好。
她心裡頗是寬慰的想,又轉念覺得自己如今居然也變得如此冷漠狠毒了。也對,這世上出淤泥而不染的只有蓮花,可又有幾個人有那個運氣那個資格做蓮花。
在金華宮待到天擦黑,她眼瞧着路桃是要留沈煥過夜,便道:“如果昭容沒事臣妾便先回去了,皇上您放寬心,妹妹也是,沒了孩子固然難過,可還是要保重身子纔是。”
“那嬪妾就不送姐姐了。”
聽鬱華叫了自己一句妹妹,她便也順嘴喊了一句姐姐。如今路桃又正是傷心的時候,沈煥一下午對她又頗是溫柔,也就忘了平日的禮數。想來人在傷心時或者沮喪時,總是最容易褪去僞裝的。畢竟那層僞裝只能附在皮上,卻無法滲進骨頭裡。
“朕改日再去瞧你。”
“皇上國事繁忙,柔昭容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皇上不必總想着來瞧臣妾。多陪陪柔昭容便好。”
她頗是懂事的說道。
鬱華記得,她曾經在最傷心的時候,那層僞裝也依舊牢牢的附在自己身上,她早就把做戲這兩個字刻在自己心裡,也只有如此,她才能在皇上心裡佔得一席之地。即使再渺小,也總比從不存在要好。
“難爲你了。”
“這都是臣妾應當做的。既如此,臣妾便先告辭了。”
沈煥點頭。
而在她過處,只聽見一片恭送皇后娘娘的聲音。
她沒有笑,如今宮裡纔沒了孩子,她要做出一副哀慼之態,這才體現她的慈悲與大度。
纔回了泰坤宮,換了身家常衣裳,頭上的珠釵盡數取了,而是拿一根長簪疏疏落落將頭髮挽着。
“娘娘怎麼現在纔回來?”
她今天去乾坤宮的時候晚棠正巧去內務府對賬,她回來的時候晚棠也是剛回,柔昭容的事倒還爲傳到她的耳朵裡。
“路桃的孩子沒了。”
她不喜不悲的說。
“娘娘,後院進來了一個宮女,說要見娘娘。”
“宮女?什麼樣的宮女?”
她聽了敏福的話,卻沒從中咂摸出什麼來。只好反問。
“好像是之前在端肅懿皇后身邊伺候的宮女,長得還和端肅懿皇后挺像的。”
敏福小心翼翼的說道。
先皇后過世之前曾讓皇上把她宮裡適齡的宮女都放出去婚嫁,說是爲自己積陰德。可是當初她安排這些事的時候,是記得未在見過和先皇后長得極像的宮女,那時候她還以爲先皇后是早早的就把她放出去而未在內務府留檔呢。那姑娘長得跟先皇后實在太像,特備是那眉眼,就跟親姐妹沒什麼分別。
姐妹。
她眉心一動,對敏福說:“讓她進來。”
又對周圍的人道:“你們都下去吧,留落雪跟晚棠伺候就好。”
“是。”
人羣烏泱泱的魚貫而出,整個大殿都空寂下來,那女子穿着尋常宮女的服制,但細那衣服,也知道是這宮裡末流宮女穿的衣裳。她此番細瞧這女子眉眼,十分年輕,卻不如先皇后美貌,只是眉目間很像罷了。
“參見娘娘。”
“你是先皇后身邊的宮女。”
“是,奴婢頤連。”
“蓮花的蓮。”
“不是,天姥連天向天橫的連。”
“很襯你的名字。”
“謝娘娘。”
“你現在在哪當值?”
“回娘娘,瓊林苑。”
瓊林苑,鬱華微微眯起了眼睛,又道:“先皇后過世之前曾讓皇上放了身邊伺候的適齡宮女出去婚假,本宮那時候就未見過你,還以爲先皇后早早就把你放出去了。”
“管瓊林苑的公公以爲奴婢不過是個被宮裡娘娘趕出來小宮女。所以奴婢就留在了瓊林苑。不過奴婢的事已經完成了,我姐姐曾說,我隨時找娘娘,娘娘都會給我一個後路。那時候姐姐所謂的放適齡宮女出宮婚嫁,不過是要讓我出宮罷了。姐姐還說,拿着這個東西找娘娘,娘娘就會給我安排一個好親事。”
鬱華早料到她是誰,於是也不問什麼,只是說:“本宮並不是先皇后的心腹。”
“奴婢曉得,但姐姐說她幫了娘娘一個大忙,而且姐姐還說,娘娘是聰明人,也是好人。”
“柔昭容的事?”
“是我做的。”
她大大方方的回答。
“娘娘,奴婢如果不出宮,一定會礙着您。”
她一會兒我一會兒奴婢的,聽得人覺得累的,但說的人卻意猶未盡。彷彿她早習慣了自己錯綜複雜的身份。
“晚棠,給頤連姑娘看座。頤連姑娘慢慢說,爲什麼會有此一言?”
“我不美,但我像姐姐。姐妹裡面我最像姐姐,不論是眉眼還是性格。我知道我是罪臣之女,可皇上喜歡我姐姐,如今我姐姐死了,他只會更喜歡我姐姐。”
“可本宮卻覺得頤連姑娘志不在此。”
“我是志不在此。我不想爲人妾室,也不願分享我姐姐的男人。姐姐活着的時候就深恨皇上有這麼多女人,姐姐雖然總是笑着的,但她的笑容在我看來,卻比哭還難看。”
她喟嘆。
“所以頤連姑娘今日來見我,可是爲了柔昭容而來?”
“我姐姐說娘娘聰明,果然沒錯。我那時候不出宮就是爲了等今天,我想了很多法子給姐姐報仇,可這麼多天過去我突然發現,以我這樣見不得光的身份,報仇兩個字是天方夜譚。”
“你竟然知道?”
“娘娘這話問錯了,我是她親妹子,這樣的事怎麼會不知道?”
“可皇上就不知道。”
“那是我姐姐怕皇上聽了難過,我姐姐這輩子就是會是爲皇上活着的。我姐姐……”她說着語氣倒有些哽咽起來。鬱華聽了倒也有些不落忍。
“後來路桃懷孕了,奴婢想過許多法子,還好她來了瓊林苑,奴婢的法子才奏效。”
她言語間並無負罪感,也是,她爲什麼要有負罪感,她只是報仇罷了。
“皇后娘娘,奴婢願意出宮,只是希望娘娘能在日後這漫無邊際的生活裡,行行方便,替我姐姐報仇。”
她道。這女子太年輕,正因爲年輕,所以即使容貌並不驚豔,笑容也充滿華光。
鬱華看着她,像是看得透她,又像是看不透她。
“好。”
皇后娘娘死前曾讓她別放過路桃,她對路桃雖未有像對白意那樣深切的恨意,但她也實在,不喜歡路桃這樣的女子。
“相信娘娘不會食言。”
“你爲什麼相信我?”
“我姐姐一生從沒看錯過任何人。我姐姐是普天之下最聰明的女人。”
她話裡有話的說。
但那只是她人的故事,鬱華無意去聽。她有自己的故事。
“三天後本宮上報皇上,給你新的身份,給你指婚,讓你成親。”
“娘娘果然是聰明人。”
她也不道謝,反而頗是倨傲的說道。
“頤連姑娘這兩天就住泰坤宮吧。晚棠,給頤連姑娘安排住處。”
“娘娘,住淑華苑如何?”
晚棠想了一下,問道。
“就在你們住的屋子旁邊擇個乾淨屋子就行。”
鬱華想也不想。
晚棠聽了,又看頤連一眼,見她沒有想要反駁的樣子,到了個是便下去了。
不過一會兒,落雪就過來領走了頤連。
“你跟落雪這幾日仔細伺候着她。”
“這……是。”
晚棠跟落雪相互看了一眼,便低頭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