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原以爲,她將她的國家治理得如此繁榮興旺、國泰民安,她的政權便不會遇到什麼風浪和戰亂。但是,在她所開創的女人的統治下,一些死抱着傳統、反對變革、被她貶罰流放的官吏們,便慢慢地形成了一股非常強硬的反對勢力。他們打着恢復唐室統治的旗號,從四面八方秘密集結起來,並推舉被貶爲柳州司馬的徐敬業爲討武大軍的首領,在南方的揚州宣言起兵。這些人憑靠着他們的那一篇漂亮的《討武曌檄》,僅十來天就聚集起了一支十萬人的軍隊。他們本想渡過淮河,向北進發,直取洛陽,一決成敗的。他們如果能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電般實施他們的行動計劃,很可能武曌的首級便會落在他們手中,真的像檄文作者駱賓王所預言的那樣:“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可惜的是,這支軍隊的首領中,更多的人是懷了野心的。他們所打的恢復唐王室、反對武曌專權的旗號不過是個幌子,他們的真正目的,是想要建立他們自己的王朝。於是,他們不再沿淮河北上,而是首先佔領了有京都之氣象的金陵。企圖攻克金陵之後,再發兵北上,這樣即使拿不下洛陽,退而求其次,也能保全一個南北分割的局面。於是他們沒有出兵北上,而是開始攻克江蘇的鎮江並向金陵逼近。這就使徐敬業浩浩蕩蕩的十萬大軍,延誤了一個可以出奇制勝直取洛陽的戰機。
徐敬業的部隊儘管在戰略上走了一步錯棋,以至於導致全軍覆沒,但是,他們依靠着享有盛譽的詩人駱賓王的才華,卻爲他們此次起兵撰寫的那篇流芳千古的《討武曌檄》文,成爲此次兵變的不朽記載。這篇討武檄文自寫出後,便在全國上下廣爲散發。而就在徐敬業部隊還在揚州屯兵之際,東都洛陽的武曌就得到了這份起兵的宣言。那天武曌正在朝上,便有人將這篇文章帶到大殿,戰戰兢兢地請太后過目。武曌看罷,即刻要中書侍郎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大聲宣讀這篇檄文。中書侍郎無奈,只得宣讀。那檄文的意思大概是:
這個僞臨朝者武氏,人極不溫順,出身也很微賤。過去在太宗手下侍奉,曾得到過太宗的恩寵。此婦**後宮,並企圖隱藏起她與先帝之間的那些私事,以謀取在當朝皇帝那裡繼續得寵。這個女人一來到後宮,就顯出了她歹毒的本性。她從不謙讓他人,以妖媚之態集當朝皇帝的寵愛於一身,使我們聖潔的天子身陷污穢的泥淖,可嘆可悲。而此人的心又如豺狼般狠毒,她不僅殘害忠良,殺自己的親兄弟姊妹,而且還圖謀害死了君王和她自己的母親。這樣的人是遭國人痛恨的,也是天地不容的。而這種人現在居然每日臨朝,野心勃勃地夢想做當今的皇帝,豈不荒唐?爲此她竟然把仙逝皇帝的愛子,囚禁於別宮之內,而委朝中重任於那些雞鳴狗盜之徒,使整個朝廷和皇室,日益衰敗下去,真是太可惜了。
那麼怎麼辦呢?
於是我們這些大唐王朝的官吏們,以一顆赤膽忠心決計起兵推翻武氏。如今,埋葬當今天子的黃土還未乾,而那皇子又遠離皇位,我們怎能視而不見?所以我們起兵的目的,就是要把皇子送上皇位。我們爲此而興師討武,凡擁護我們觀點者均可參與我們的行動。如果此次起兵勝利,那麼看這幾千萬裡大好河山,又會是誰的天下呢?
“你們都聽清了嗎?”坐在翠簾後面的皇太后武曌大聲地詢問着她的朝臣們。
滿朝文武爲之驚愕。檄文中對臨朝的武曌可謂是極盡詆譭謾罵之能事,這是任何君王都不能接受的,而這個女人竟讓當衆宣讀。殿中的官吏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敢言語。
武曌微微地笑了起來。她的神色竟很平靜。她沒有怒不可遏,也沒有大聲指斥。她十分認真地問:“撰寫這篇檄文的作者是誰?有沒有人知道?”
於是有人戰戰兢兢地稟報武曌,此作者爲駱賓王,即是號稱“四傑”王、楊、盧、駱中的那個駱,作得一手的好詩。
“多妙的文章,世間有如此才華超衆的人物,而你們這些爲臣爲官的卻不能將他召進朝廷以爲國家之用,而使他流落於鄉野,竟與逆賊爲伍,這難道不是你們的失職嗎?”
“罪過罪過。”朝臣中一片唏噓之聲。他們想不到這個女流之輩的武曌竟能如此賞識一個敢反對她、要清除她的文人,而反過來對他們大加切責,不禁冷汗淋漓。
武曌的如此大度是因爲她一直很自信。她相信她的統治的牢固,所以不怕蚍蜉撼樹,而況惱怒與恐懼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關鍵是,她該怎樣出兵去平叛徐敬業的十萬大軍?武曌雖然話說得平靜輕鬆,但是在戰略部署上她卻沒有一絲的懈怠與輕視。自得到討武檄文之日起,武曌就開始安排反擊。她以最快的速度,緊急調動了三十萬大軍,即刻沿大運河南下,並在江蘇境內的高郵、淮陽、都梁山的臨淮門等三處,與叛軍隔水相峙。
此次戰役對於武曌的政權來說,可謂是生死攸關。士兵們心中所懷的竟是對當今太后的無限忠誠。戰爭首先在都梁山拉開序幕,但朝廷的部隊因準備不足而出師不利。於是**又轉而猛攻盱眙,最後,在高郵的下阿溪處與徐敬業決一死戰。因叛軍固守河岸,**要渡溪作戰,在被弓箭封鎖的河面上,渡溪的士兵們死者過半。溪流中漂浮着無數中箭而亡的士兵的屍體,鮮血染紅了溪水,傷者驚恐痛苦的哀號響徹了原野。**在悲壯的獻身中再度慘敗。硬攻不成,**又轉爲火攻。一時間,大火在風勢的推波助瀾下,沿着溪面上的乾草一直燒到對面叛軍的營地。那火鋪天蓋地,氣勢非凡,直逼得徐敬業撤離溪邊的陣地,落荒而逃。而在倉皇逃命之中,徐敬業竟被叛軍中的降將斬首,並將首級送往洛陽。**這才轉敗爲勝。
叛軍羣龍無首,即刻兵敗如山倒,頓時十萬人馬潰不成軍。
此次揚州叛亂自起兵之日至全軍覆沒歷時四十四天。儘管叛軍來勢兇猛,而**一開始也打得艱苦卓絕,但這些被貶職流放的小官吏們到底還是沒有能撼動武氏的王朝,只空留下一篇驚世的《討武曌檄》。
此次平叛揚州兵變大獲全勝,使武曌的內心更加踏實,從而對自己的統治也更具自信。而這次朝廷出兵,不僅檢驗了她擁有的軍事武裝是否強大,而且也檢驗了朝臣與官軍們對她的忠心。因此武曌知道她是不敗的。其實後人們比武曌看得更深刻,他們認爲徐敬業的叛軍所代表的,不過是一些因被貶黜而不滿的小官吏們的利益,而不是土豪鄉紳商人士大夫以及平民百姓更多人的利益,所以他們只能是秋後的螞蚱。而天下百姓在武曌統治的三十年裡,生活安定,豐衣足食,且日子還在一天一天地好起來,所以此時的大衆,都已成了或多或少不同層次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渴望的是安定祥和而不是戰亂,他們怎麼可能去響應除了塗炭生靈而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利益的起兵造反呢?即或執政的那個女人很壞很狠毒,但她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並沒有危害他們呀!
此次聲勢兇猛的揚州叛亂的失敗,足以證明了武曌統治的穩固。而武曌則在這金戈鐵馬之中,更加堅信了天命。
此次平叛的勝利,儘管有種種主觀客觀的原因,但隨着年齡的增長,這個已知天命的女人,越來越把這世間的勝敗興衰,歸之於天命。她覺得她所走過的每一步,其實都是天意的安排。天要你死,你便不得不死;而天倘要你活,你便縱然死過千回,也依然能苦撐在世間。天意是不能違拗的,無論你逃到哪裡,都無法逃避它冥冥中的操縱,也無法改變它爲你安排的足印。所以武曌認命。她認命還因爲她總是能得到上天的幫助,總能從最危險的境地中擺脫出來。年輕的時候,她堅信她的命運是靠她的努力爭取來的。但慢慢老了,她才知道那其實全是上天的安排。就像這一次,也是天要她武曌掌握的王朝勝,要那個徐敬業的叛軍敗;是天要讓武曌迅速出兵,也是天要讓徐敬業他們一心佔領金陵而延誤了直取洛陽的戰機。於是武曌驟然萌生了興建她這一朝祭天明堂的意願。
其實武曌不知道,她的這種宿命恰恰是她內心脆弱的折射,是她衰老的證明。她已經不再相信她自己的力量了,她開始在走下坡路。可是她卻不知道這些。她要興建明堂的願望一經萌生便格外強烈,強烈得使她晝思夜想、心潮起伏。儘管她深知太宗和高宗的時代,都萌發過要修建這種氣勢磅礴象徵着對天神古聖無比虔誠的神殿,但他們都因懼怕耗資耗時耗工巨大,加上世襲的李氏家族內心的懦弱守舊,最終使一切偃旗息鼓。他們爲自己開脫解釋:這個祭天的殿堂不過是個形式,任何的形式都是可有可無的。所以,他們李氏父子就這麼先後輕易地放棄了心中確曾出現過的理想。但武曌不。武曌決不苟同於他們。只要是武曌想到的事情,特別是當這事情已經成爲了一種意願,她便一分一秒也不再去等待。她一定要付諸行動。她堅信天下的事情沒有做不成的,只要你去做。尤其這是她自己的事情,就更應當是能想到就一定能做到。
對武曌來說,這浩大雄偉祭天的明堂已不單單是一種形式,它簡直就是她能夠替天行命的一個證據,或者是一種象徵。她甚至認爲,如果她此刻不能立即着手修建明堂,就一定會惹怒上天,而她帝國的未來就不能有所保證,甚至會毀於一旦。以往一次次能夠戰勝天災人禍、戰勝叛軍,其實都是天神在保護着她。她必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不建明堂神殿,不足以表達她這一份報答天神的心願。所以,她必須行動起來,不惜傾盡全力。
武曌望修建明堂的願望之所以如此強烈,可能還因爲在親自經歷了自己一個一個兒子的背叛之後,她真的開始萌生了一種隱秘但卻強烈的稱帝的願望。兒子的背叛就像是一把把插在她心上的尖刀,那些傷口至今還在流着血。現在僅存的睿宗李旦,儼然一副“扶不起來的天子”的架勢。而就在他默默無聲的觀望之中,武曌也能感覺到兒子無聲的反抗與戒備。那麼,既然這些兒子們是不可依靠的,她又爲什麼不可以做那名正言順的皇帝呢?況且那個風流才子駱賓王早就在那篇《討武曌檄》中有過“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的字句,可見那神器確乎是應當有人去掌管,而不是束之高閣,令所有包藏野心的人去垂涎。此刻的武曌,已開始產生了稱帝的想法,而她馬上要修建的明堂,事實上也是同她未來不久稱帝的願望相配合的,她將爲此而努力。
武曌從來就是個說幹就幹、行動精神很強的女人。她此生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士大夫們的崇尚清談、坐而論道了。她即刻召集豢養的北門學士們進行磋商。武曌巧妙地跳過了朝中那些奉守儒家精神的朝臣們。她知道她建明堂的想法是決不會在這些朝臣那裡得到認可的。建明堂的計劃及藍圖很快在北門學士的共同策劃下誕生了。那是個宏偉高大、壯麗輝煌的圓形殿堂,那建築的規模是唐以前任何建築無法比擬的。而明堂所選擇的基址,就在隋煬帝留下的那座氣勢恢宏的乾元殿。因而毀掉乾元殿,就成了建立明堂的一幕悲壯序曲。
此一工程的總監督,武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此刻正酣睡在她身邊的這個軀體偉岸的僧侶薛懷義。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壯烈光榮的工程本身,也是爲這個男人而設立的。武曌堅信,唯有這個天性聰明且不受傳統思想束縛的男人才堪負此重任。
武曌輕輕地撫弄着薛懷義**的胸膛,她的手慢慢地向下滑去。她覺得她此生能擁有這樣一個男人真的很好,其實將這個男人送到她空蕩蕩的牀上也是天意。武曌被她內心的熱情與激動驅使,開始發瘋地親吻着薛懷義的身體。她貼靠着他摟抱着他。這時候,薛懷義睜大眼睛醒來。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個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風韻依然的女人。他也摟緊她,並問着她:“什麼時候了,怎麼還不睡?”武曌俯下身來,對着薛懷義的耳朵極其溫柔地說:“想不想做一番大事業?”
“什麼?”薛懷義看着武曌,他顯得有些惶惑。
“現在機會來了。我要修建明堂,而且我要把這項浩大工程的指揮權全部交給你。”
“你不是說夢話吧?”
“你真變成傻佛爺了?”
“真的嗎?”薛懷義猛地從牀上坐起,緊緊抓住武曌**的雙肩並奮力搖晃着,“真的嗎?你再把剛纔的話重複一遍……”
“……是的,我並沒有忘記你被他們毒打那件事,我也說過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的話。他們打了你就是打了我,你的血流在身上而我的血是流在心上的。現在我給你復仇的劍,你去奮鬥吧,用你全部男人的智慧和力量,去同你恨的那些人較量吧!”
薛懷義滿眼是淚,他緊緊地把柔媚的武曌摟在懷裡。他拼命親吻着武曌的頭髮。他說:“這世間唯有你真正理解我,我會畢生感謝你的。”
薛懷義和他懷中的那個女人都感覺到他們的慾望正在慢慢地強烈起來。他們彼此緊抱着,他們將情感與情慾融匯在一起,他們在那個夜晚又匆匆趕赴那一片雲裡霧裡、天堂般極樂的世界。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精神抖擻、躍馬揚鞭的薛懷義便率領幾千名民工包圍了那座隋煬帝留下來的雄偉壯麗的乾元殿。在薛懷義的一聲號令之下,幾千民工便帶着鐵鎬鐵錘攀緣上大殿,開始從屋頂一磚一石地將這座兩百多年曆史的宮殿拆毀。那個早晨,牆倒房塌的聲音伴隨着冉冉升起的太陽籠罩在洛陽的上空久久不去。那聲響在人們的心裡造成的是一種無以擺脫的哀婉與懷舊的思念。畢竟那宮殿已矗立在那裡二百年了。人們已經習慣它,習慣它的屋檐與房脊,習慣它所代表的皇權與皇室的神聖與高貴。乾元殿毀於一旦,乾元殿變成了廢墟,乾元殿已不復存在。而武曌則認爲,唯有毀滅,才能帶來真正的新生。
薛懷義從此懷着一個男人的真正的陽剛之氣,開始奮鬥在修建明堂的工地上。他個人的才華與能力在此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他爲此不惜流血流汗,他總是堅守在工地上,所以他總是很累。他到後宮陪伴太后的次數明顯減少了。他不知道這個**很強的老女人是不是會很寂寞。但是工地對於他更重要,工地纔是一個男人真正該待的地方。他在此可以喝令三山五嶽、調動千軍萬馬。他在此也可以體驗到**雄偉的宮殿在他手上被毀掉的悲壯,和更加**雄偉的宮殿在他手上挺立起來的光榮。武曌很快就原諒了這個男人。因爲她確實在薛懷義的疲憊中看到了明堂日新月異的壯麗景象。那宏偉的石雕廊柱正一根根地向天空豎起,並直刺進高而蒼茫的天空。那是通向天國的永恆的階梯,而階梯是那個武士般的薛懷義爲她武曌鋪就的。每當被火紅落日染得迷濛的黃昏降臨,武曌都會向西遙望。她在沉落於火紅晚霞的廊柱的暗影裡,彷彿看到了薛懷義騎在馬上奔馳的英姿。那一刻她非常渴望他。她心裡和身體裡的慾望都在強烈地燃燒着。她會覺得很熱,口很乾,呼吸變得粗重。她知道她確確實實想極了。但,那黃昏的景色還是太壯麗了,而薛懷義騎在馬上的姿勢也太美好了。武曌終於覺悟。她爲此寧可犧牲夜晚,犧牲薛懷義。其實她並不知道,在她和薛懷義之間,眼下正釀造的,其實是未來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悲劇。她造就成全了一個男人,同時也就毀滅推開了一個情人。這是武曌所始料不及的。
在黃昏裡站得久了,夜便浸了上來。武曌覺出了冷、覺出了無望和無望之後的索然無味。於是只好返回她的寢宮,只好獨自一人睡在空蕩蕩的大牀上,像過去那樣。她在夜的煎熬中思慕着她的薛懷義,但是她聽到遠處穿過濃霧傳來的,是連夜晚也不停息的砸夯基石的聲音。她是在那遙遠的朦朦朧朧的聲音中朦朦朧朧地睡去的,直到天明。
不久,已在朝廷做上要官的武氏家族繼承人武承嗣,終於了悟了姑母真正的心願。於是爲了能更加貼緊姑母,他便開始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地爲武曌稱帝而活動。武承嗣的目的很明確,他堅信一旦姑母稱制,那天下就決不會再姓李而是姓武,而帝位自然要選擇武姓的繼承人,那麼這個繼承人就自然是非他武承嗣莫屬了,他日後的飛黃騰達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因此武承嗣爲幫助姑母實現夙願十分賣力。他除了配合武曌暗中發動的那場反擊李氏家族的戰爭,還煞費苦心地串通舊日同僚,將一塊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石頭獻給了武曌。
武曌在看到這塊白色的石頭時,心情非常複雜。她聽着跪在她對面的那個獻石的人,結結巴巴地向她講述在洛河南岸發現此石的經過時,覺得真是荒唐極了。她一看便知那塊普普通通的石頭並不是什麼上天之物,而那石頭上的幾個字也是今人的雕刻,儘管反覆打磨做舊,那新近刻鑿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辨。
她坐在翠簾的後面。
她沉思着。
她當然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塊石頭的價值,知道這是個顯得滑稽可笑的階梯。但她唯有也滑稽可笑地踩上去,才能最終登上帝王的寶座。
武曌別無選擇,她寧可相信這塊石頭是上天的意思,這或許會被天下人取笑,但誰又敢譏笑天命呢?她在翠簾的背後發出春風般的笑聲。她當即留下那塊石頭,將其命名爲“寶圖”,並將那個發現並奉獻“寶圖”的小官吏破格提升爲遊擊大將軍。
所有的當事者都竭盡表演之才能,將假戲真做。於是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人們真的以爲那石頭是瑞祥之物了。唯有武曌始終保持清醒。關鍵是,無論是真是假,有人能想出那八個字,而她能見到那八個字,就是天意。“聖母臨人,永昌帝業”,這無疑是對她的啓示,而她必得遵從天意,纔不辜負了上天的這一番安排。
幾天之後,武曌親下詔書,說她如何如何在洛水得到了這塊天賜的寶圖,而她要舉行隆重的儀式親拜洛水,並同時在竣工的明堂**祭天,接受羣臣的朝賀,以完成她替天行道的神聖使命。
從此,武曌像被捆縛在身上的這塊石頭墜着,直朝荒唐的井底沉落。最初,她正式在大殿上宣佈,以寶圖所示,她爲自己加封了“聖母神皇”的稱號,要朝中百官們從此稱她爲“陛下”。而“陛下”“神皇”是唯有皇帝才能用的專有名稱。可見,她已經伸出手,她試圖掀開那張本來就是虛設的翠簾了。她把這當作一種過渡。她既沒有想廢掉本已形同虛設的睿宗李旦,也沒有想要爲自己舉行登基大典,不過是一個政治家的審慎的試探罷了。她投石問路,可以向前走,也可以向後退,但她並不想給自己留後路的。
此後不久,武曌又下詔將“寶圖”改爲“天授神圖”,把流經洛陽東南的洛水更名爲“永昌洛水”,將發現寶圖的地點賜名爲“聖圖泉”,並封洛水神爲“顯聖侯”,將離洛陽最近的嵩山改名爲“神嶽”。武曌在這一類封號的文字遊戲中玩來玩去,其實都不過是爲了強化“天授”“神授”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並由此而慢慢接受爲天命所驅使的皇太后未來正式登基的現實。她認爲這是她最後成爲皇帝必須要實行的一種輿論準備的步驟,唯有這樣,她纔不會失去民心。
此刻的武曌一舉手一投足都非常謹慎。其實她此刻想登基稱帝的慾望是最強烈的,而越是在這樣的時刻,武曌就越是沉得住氣。
也許,即或是武曌不過渡,她在事實上執政三十多年之後,就是當即就登上皇位,也是不會失去天下百姓之心的。儘管她在登基的路途上費神緩衝小心過渡,但司馬昭之心,也是路人皆知的。特別是當她爲自己加封了那個“聖母神皇”並稱的尊號之後,就更是深深地刺激了那些唐皇室成員們敏感的神經。他們認爲,自高宗死後,武曌勉力撐持國政,只要不改變李氏王朝的大唐國號,她永遠待在那扇翠簾後面,他們還是可以忍受的。而如今武曌已是圖窮匕首見,儘管一切都顯得很得體很溫和很不露痕跡,但李唐宗室的成員們還是看出了這個女人正一步一步加緊在向他們大唐的皇位上走。他們憑着對這個武姓女人的瞭解,深知她一旦坐進那把皇帝的寶座,大唐王朝就肯定不會存在了,於是這些幾乎全被貶謫或是流放的皇室遺老遺少們,再不能忍受這個外姓、專權的女人多少年來所強加給他們的種種屈辱了;他們異想天開地決計起兵,做最後的掙扎。他們的決心之大,不惜譜寫一曲悲壯的、失敗的輓歌。他們從四面八方悄悄集結着,直到束手就擒。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征戰,但確實很悲壯。當時李氏皇族尚存的親王和王公,在武曌發動的多次圍剿之後,僅剩下八人及其子孫。他們大都被放任外州做刺史,諸如山西,山東、河北、河南以及陝西和四川。也許因爲他們是皇室成員,所以放外任的地點都不太遠。他們分佈在洛陽的四周,從地圖上看,便形成了一個對洛陽的十分緊密的包圍圈。也許,這樣的一種分佈在軍事家是一盤勝棋,但可惜這些王孫貴族們毫無兵家常識,也不會利用他們的這種天然的優勢。
武曌稱帝的緊鑼密鼓使這些皇室成員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深信武曌稱帝之後,必然大行誅戮,將李氏宗族斬盡殺絕,因此他們已被逼上絕路。前邊是斷崖,身後則是追殺的武曌。於是王室之間開始頻頻傳遞信息,並以曲筆暗示對方立即起兵,否則只能是坐以待斃。
武曌的密探們最初截獲的是琅琊王李衝僞造鈐有睿宗璽印的文本。那文本上說,如今皇帝已被囚禁,動轉不能,而武曌就要下**奪李家之社稷了,快來救我。
武曌依然是面帶微笑靜聽着密探驚恐萬狀地稟報皇室準備起兵的消息。
這一次她真的一點也不緊張。她緩緩地說,我一直苦於找不到收拾他們的機會,現在他們竟親自把首級送上門來了。只可惜這羣皇室的王孫們成不了什麼大氣候,怕是連徐敬業那樣的氣勢也沒有。他們加起來不過幾千人馬,我只動用朝廷的五千精兵強將,就足以把他們掃平。
風聲走漏之後,琅琊王李衝只得倉促發難。他一向驍勇善戰,但同朝廷的軍隊打還是很艱苦。而不幸的是,這些皇室宗族的親戚們,平日裡眉飛色舞抑揚頓挫慷慨激昂口吐白沫,而在浴血奮戰之時,他們中卻沒有一個人敢帶上援兵前來救助李衝,包括他的父親越王貞。他們是隻會在自家的門樓上搖白旗的。七天之後,李衝被一位路邊的農夫用刀砍死。從此李衝的部隊節節敗退。李衝的起兵實際上已經堵死了其父越王貞的退路,他也只好倉促起兵,反正是一個死。很快,越王貞的部隊也全軍覆沒,貞自殺身亡,他的小兒子李規也在縊殺了母親之後匆匆自殺。
如此,武曌一舉殲滅了企圖輕舉妄動的王室成員們。她不僅下令斬殺衝與李貞暴亂軍隊的所有官兵,而且還火速派出幾路分隊,分別圍剿所剩無幾的蠢蠢欲動卻不敢真正出兵的親王及王公們,並將他們當地賜死,將其子嗣斬盡殺絕。
武曌對這場剿滅李氏皇室的漂亮仗非常得意,她覺得這實在是他們這羣笨蛋撞到她刀口上的一場非常不明智的反撲,這是他們自討苦吃,自取滅亡,是他們主動爲她提供了被消滅乾淨的機會。不是她主動出擊的。她不該受譴責。她爲此而感到很欣慰。
武曌知道這是最後的戰鬥了。
另外兩位同此次皇室暴亂毫無牽涉的人,是高宗李治的兩個兒子上金和素節。他們因是高宗的親子,而素節又是蕭淑妃所生,所以他們對此次兵變一直小心迴避,生怕被牽扯進去,可惜他們想的還是太天真了。對於武曌來說,他們的罪過不在於是不是參與起兵,而是他們姓不姓李,李姓本身對未來的武氏王朝就是罪過,武曌當然不會放過他們。時隔不久,上金與素節就被誣告有謀反企圖,並分別由湖北和安徽綁赴洛陽問罪。上金死在途中,素節則在洛陽的監獄裡被武曌豢養的酷吏逼殺。自此,高宗李治的八個兒子,就只剩下武曌親生的廬陵王李顯和當今的皇帝李旦了。一個偌大的人丁興旺的李治家室,驟然間變得冷冷清清。而武曌身邊所圍攏的,已是越來越多的武姓子嗣了。人們都翹首等待着那個最後的事變。
武曌平叛及肅清唐室的戰役打得很快,快到竟沒有打亂她原先拜謁洛水的計劃。
她如期在一個冬天的燦爛早晨,由一支浩浩蕩蕩的朝廷隊伍陪伴着,前往洛陽南郊的“聖圖泉”畔,舉行她精心策劃而且是夢寐以求的“拜洛授圖”大典。
在那一片映着晨曦的洛河南岸,武曌穿着華麗典雅的皇家朝服,緩緩地走下那輛同樣是華麗典雅的皇家的車輦。她雍容華貴、儀態萬千,她的臉上是歲月掩不住的光輝和明媚。她沐浴着冬日早晨的陽光。她覺得眼前遊過的是一團團閃亮的光環。武曌知道這就是希望。她緩緩地跪在了洛水河畔,虔誠地祈禱着。她此生從沒有向任何人乞求過,但是她現在還是乞求了。她跪着承認上天比她偉大比她神聖,她只在比她偉大比她神聖的大自然面前跪拜。唯有大自然才能啓示她以未來。天空如此碧藍,而洛水又是如此澄淨。武曌覺得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好極了。置身於這偉大聖潔的大自然和這燦爛輝煌的儀式中時,她的靈魂和她的心也變得偉大聖潔、燦爛輝煌了。此刻她是至高無上的。她是主宰一切的。她就是天和地。她就是叢林和流水。她就是白雲和飛鳥。她就是王朝和旗幟。她就是那個可以包容自然萬物包容整個宇宙的一切。
武曌在無限的沉醉之中離開了洛河。皇家的車隊又把她送到剛剛竣工而她也是第一次目睹的那個祭天的明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座壯麗宏偉高聳入雲的殿宇,從很遙遠的地方就赫然挺拔地映入她的眼簾。她即刻被震動了。她覺得明堂雄偉的風格很像那個薛懷義。武曌小心翼翼地走進那富麗堂皇而又空無一人的神殿。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心跳聲還有長裙拖在大理石地面上那細微的摩擦聲。武曌屏住呼吸。她不敢相信這就是她自己的殿宇。她先是沿着殿外的廊柱走了一圈,然後她又走進殿堂。她擡起頭,終於在這個大殿的穹頂之上,看到了那隻由九條龍柱支撐着的展翅飛翔的金鳳。
武曌感慨萬千。
她知道這就意味了一切。
她知道那權杖已唾手可得。
而她,此刻已無須再顧慮重重。
後來,武曌終於看到了把這神殿獻給她的那個男人,她看到他時心裡懷着的是一種熱切的渴望。很久了,她想念他。這思戀之情很深很強烈也很溫柔。就在那一刻,她很想擁抱他並被他親吻。但她知道她不能,至少此刻她不能。她抑制住自己強烈的感情,閉上了眼睛。然後她疾步離開薛懷義,在案臺前親筆揮毫,將她的這個明堂命名爲“萬象神宮”:當她把這四個大字遞交給薛懷義的時候,她觸到了他的手,並緊緊地捏了一下那粗硬的手。然後,她對着薛懷義顯得瘦削的滿是胡茬的臉會意地笑了笑。這笑裡充滿了內容,這是薛懷義熟悉並懂得的笑。武曌想到了夜晚……但她還是費力地把思路拉回到了這個更爲神聖的時刻。她開始接受百官的朝賀,然後觀看歌舞狂歡。
但,無論武曌怎樣在各種朝廷的典禮和儀式中以天子自居,她畢竟還沒有正式登基。儘管她正式稱帝不過是早晚的問題,但究竟選擇一個怎樣的方式和說法,還是使武曌頗費心思。於是,那個與武曌同牀共枕的男人,便開始挖空心思地爲武曌籌謀。萬象神宮的成功,使他從白馬寺的小小住持,一躍提升爲左威衛大將軍,正三品官,並被封爲樑國公。他還在此任上以新平道行軍大總管的身份,親率二十萬大軍征討突厥,得勝凱旋。而在萬象神宮落成之後,他又受命於明堂之北,再建一座供奉巨型大佛的“天堂”。薛懷義的平步青雲,自然離不開他自身的努力和才能,但也確實是武曌的苦心栽培,武曌對他歲歲年年的恩愛與提拔,使他覺得他有責任幫助枕邊的這個女人實現她登基稱帝的願望和夢想。
從此薛懷義苦思冥想。結果有一天他在佛院裡打坐時,他突發奇想,覺得武曌的易世革命,也許能在佛家的經書中找到線索。於是幾經搜腸刮肚,薛懷義終於想出了“彌勒轉世”的方案。他興奮已極,並當即跑到了正在重新翻譯《大雲經》的洛陽高僧法明大師處,在譯文中特意加進了轉世的彌勒佛爲女身,而她就是現今要替代大唐李氏爲天子的太后武曌的說法。接下來,這部以武曌爲轉世彌勒的《大雲經》便開始在洛陽及全國各地的寺院中廣爲宣講。聽者之衆,遠遠超過了歷次講經聽衆的人數。慢慢地,太后爲彌勒轉世的說法,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他們真的相信了那大慈大悲的彌勒佛,就是他們當今的太后。緊接着,便有經過導演經過排練的近萬名庶民百姓的代表來宮門前請願,叩請皇太后早日登基。請願的隊伍排山倒海,請願的聲浪鋪天蓋地,直壓得李唐朝廷喘不過氣來。
而後,請求太后登基的請願書不斷,有來自文武百官的,也有來自黎民百姓的,還有來自宗教界以及各國使臣的,如雪片一般。結果,竟形成了一場全國性的請願活動,氣勢磅礴,不可阻遏。
這當然得歸功於薛懷義。
而在如此轟轟烈烈的請願活動中,最爲那尷尬的,便是那隻讓名字放在皇位上的睿宗李旦了。但是他並不惶惑。他既然在繼承王位的這段時間裡,能密切同母親合作,這一次,他也就能十分明智地選擇那個禪讓的方式。按照規矩,他接連三次以詔書的形式提出將王位禪讓於母后。這一次的這三份詔書都是由李旦親自起草的。這是他自繼位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筆撰寫詔書。他詞句誠懇,態度明確,語氣堅定。他希望母親能體察民情天意,即刻登上天子的寶座。
其實睿宗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形式而已。他只是能夠順乎潮流罷了。他心裡並不很苦。他終於無須再擔那個天子的虛名了。
天授元年九月九日。
萬里無雲,秋高氣爽,街上是隨風飄舞的落葉,還瀰漫着、燃燒着的棕紅的色彩。則天門外,是洶涌的人的海洋。
在萬衆的歡騰中,武曌終於登上則天門。
她激昂着聲音和眼淚向萬民宣告,大周帝國成立。她就是大周王朝永恆的聖神皇帝。
好像已沒有什麼可說的。
從此李唐王朝不復存在。
歡呼的聲浪席捲而來,武曌已至高無上。
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登基儀式。儀式隆重輝煌,永載史冊。
至此,武曌終於一步步登上了權力的最高峰,成爲中國的第一女人。
武曌高高地站在則天門樓上。
城下是萬民歡呼的海洋,而她背後的城牆,則是一片瘋狂的血紅。慢慢地,在那一片血紅之上浮出的,是那個她自造的,巨大無比的,雄偉壯觀的,象徵着日月當空的“曌”字。
那是她永遠的名字。
武曌時年六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