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劉幽求疾駛而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鎮守玄武門的臨淄王李隆基的面前。年輕的李隆基看着高高聳入夜空的玄武門感慨萬端,單單是他們李家爭權奪勢,就有多少親人血灑這玄武門下呀。然後少年壯志的李隆基等待着劉幽求。他已經聽到韋皇后死了,安樂公主和武延秀死了,他以爲劉幽求所給他帶來的,是他必欲置之死地的上官婉兒的首級。他翹首以待。他想不到劉幽求一來就兩手空空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他不知所以,便厲聲問着劉幽求,那個女人的首級呢?
劉幽求跪在那裡歷數婉兒對李唐宗室的種種功德。說到動情處他便聲淚俱下。他懇請臨淄王能重新考慮對婉兒的處置,劉幽求希望臨淄王能留下婉兒的命。
大概是劉幽求對婉兒的傾力弘揚,反而激怒了那個壯志凌雲的李隆基。他大罵劉幽求,那個罪惡的女人怎麼將你也俘獲了?她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萬死不辭地爲她求情?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怎麼會不知道!
臨淄王,確有遺詔在這裡,臣下帶來了。
她爲什麼會假託這樣的遺詔?還不是被重俊造反嚇壞了。可重俊又爲什麼要造反呢?還不是這個女人整天鼓動安樂公主夫婦欺侮重俊。而且是她極力鼓動韋氏效仿武則天登基做女皇。又是她明目張膽地與武三思**,致使後宮從此染上**之風,甚至連先帝也浸淫其中,不問朝政,社稷滑落於外戚手中。如此罪大惡極的女人難道值得你如此同情?她甚至是比韋后更兇惡的東西。
但確是上官昭容堅持要相王參政,這些太平公主也很清楚。
那無非是她的又一條詭計。寫上相王參政又怎樣?不過是虛與委蛇,相王不是宣讀中宗遺詔的第二天就被罷去參政之權了嗎?這不過是婉兒的權宜之計。她怎麼會極力鼓動韋后稱制,而最後又不把王朝大權交給她呢?
可是大王,你也曾經說起過,當年五王被則天囚禁於後宮,是昭容娘娘每每去看你們……
劉大人你想幹什麼?
幽求以死相諫,昭容娘娘不該被誅殺,她是那麼愛你……
你真的不去殺她?
臣下實在是下不了手,她畢竟是聖上的嬪妃,是女皇最親近的女人,且她的祖父,又是上皇的近臣……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如果你不想讓這個女人的血弄髒了你的手,那就我來。我來親手殺了她。我恨她。我有這個決心和勇氣,留下她將後患無窮。未來的王朝中沒有她的位置。
李隆基的雙腿在他的戰馬上狠狠一夾,便獨自奔向婉兒的官邸。劉幽求緊隨其後。他從未見臨淄王騎過這麼快的馬。
他們飛奔。
在暗夜。
暗夜中終於閃爍出如星光一般明亮的點點燭光。
李隆基拔出了他的長劍。
他知道王朝意味了什麼,而女人又意味了什麼。
所以他決不遲疑。
所以他未來才能成爲大唐王朝的一位偉大的名垂千古的國君。
而千古傳唱的,卻是那感天動地的關於愛的關於女人的《長恨歌》。那或許是他起兵清剿誅戮諸韋及上官婉兒時所想不到的。他或許是愛女人的。深愛。他是因愛而恨,而終於在他首次帶兵打仗時,就把殺敵的目標定在了女人身上。他認爲世間能將王朝搖撼的唯有女人。
他把女人當作了敵人。而敵人中的敵人就是婉兒。他如此快馬揚鞭、劍拔弩張就是爲了去殺婉兒。說是爲了去報那個少年夢想破滅的仇。
他不能想那是怎樣的深仇大恨。不能想他兒時被囚禁在後宮時,是怎樣迷戀這個常常來看望他們的女人。他曾經覺得她是那麼美,那麼優雅,那麼智慧。他喜歡聽她講話。他沒有了母親,他幾乎把他當作了自己再生的母親。那是他平生喜歡的第一個女人。他既把她當母親去愛,但那愛中又有着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種時常涌動的少年激情。他幾乎每個夜晚都想着她,而每個清晨又都切盼着她能來看望他。後來他對她的感情不再單純。但卻更加深邃。他甚至希望她永遠是他的,是他一個人的,他甚至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真能擁有王朝,他就要尊這個女人爲皇太后。他想他可能今生今世都不會離開她了,至少他的大腦他的心不能離開她。這是偌大的後宮中獨一無二的女人。那是他從未見到過的高雅志潔、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人。他雖然年少,但卻視她爲知己。他想人生就是該有這種對他來說充滿了魅力和誘惑的女人做朋友。而且,她總是那麼關切他愛護他,她從來沒有因爲他小就忽略了他,她也是一直把他當作朋友的。
這是怎樣的一種少年的歡欣和夢想。
隆基也便是在這想入非非中一天天長大。
他覺得世界多美好。後宮多美好。被囚禁多美好。他甚至不想再離開後宮。他怕有一天他的祖母女皇放他們出宮,他就很難再見到這個幾乎天天來看望他的女人了。
他愛她,並且,崇拜她。
但是有一天他看到了什麼。
在祖母的後花園裡他看到了什麼。那全是他無意間看到的。他寧可沒看到那一幕。他心中的理想中的夢幻中的女人,竟然被他最不齒的男人擁在懷中。而且那個男人還親吻她在她的身上到處亂摸。她的所有純潔的地方。就被那個污濁的男人污染了。她竟然聽之任之。她竟然不掙扎也不反抗。她竟然還**還要求。她竟然是那麼投入那麼熱烈那麼心嚮往之。
對於李隆基來說,那一切又意味了什麼?他第一次看到男女之間的事情,而那個女人又是他最最在乎的。是的,對隆基來說,他看到那一切就意味着那種雙重的破滅。第一重是他從此對感情的聖潔動搖了信念。第二重是,他從此對婉兒的聖潔發生了懷疑。同時少年隆基又飛快地建立起一種信念,那就是婉兒是個壞女人。他當時就恨不能殺了她。後來他終於明白,一個女人和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在一起,就說明了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那麼婉兒又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嗎?武三思是兇險的醜陋的卑鄙的無恥的,那麼任憑他摸來摸去的婉兒還能高尚嗎?還值得他去愛,去憐惜,去崇拜嗎?
李隆基確乎是當時就想殺了婉兒。如果他能有劍的話。
後來不久,他很快出宮。滿懷了對那個女人的仇恨。那是種怨恨。這怨恨就足以使他在以後的這十幾年間,每一天都夢想着要殺了婉兒了。而一旦他萌生了這個願望,他就沒有一天不是睡在兵劍上。他要尋找一切機會。甚至,他打出匡復李唐的旗號,其實也是爲了要殺婉兒。
李隆基在馬上飛奔。
他沒有想到這一等竟然等了這麼久,等了十幾年。於是他用十幾年的時間爲婉兒編織罪名。他要將婉兒殺得無懈可擊,他要用這個女人的斑斑劣跡,堵住那所有尊重她愛戴她爲她求情的人的嘴。
李隆基在馬上飛奔,他高高地舉起他的劍。
用十幾年等待着殺一個女人,難道他還不夠堅決嗎?是的他從此再也看不到這個女人身上的優點。他甚至把她種種善意的舉動都當作是惡意。他把她的智慧聰明看作是詭計多端。他把她的高雅明智當作是她的虛僞和狡詐。總之婉兒已十惡不赦。他已經等得太久了。他不能再等了。他一定要親手殺了她。他要親眼看見她的血流出來,親眼看見她死去。
李隆基急匆匆地趕着去殺婉兒。
他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彷彿被什麼人追着,彷彿一旦晚了,他就殺不成那個他仇恨的女人,他就報不了那個少年夢想破滅的仇了。李隆基飛快地向前跑着。直到他終於趕到了婉兒的家,終於看到了宮女們手中的那一支支就要燃盡的紅燭。
他終於沒有能親自把劍刺進婉兒的身體。但是他卻看到了那個端莊典雅的女人正在緩緩地躺倒在地上,她胸前還依然插着那把刺得很深的劍。那也是李隆基所不曾料到的,他還不曾料到,那個躺倒在地上的女人,今天,此刻,竟是那樣的美。他覺得他已經認識她很多年了,卻從不曾看見她這麼美過。而且是如此之美地去赴死。
是誰?他狂吼着。是誰殺了她?
士兵中一片沉默。
你們說呀,究竟是誰?爲什麼?爲什麼?李隆基的怒吼聲撕破長夜。
於是纔有個士卒戰戰兢兢站出來。他說是娘娘。是娘娘搶走了奴才的劍。娘娘說,臨淄王來了。不用再等了。說着就把劍刺向了自己,我們誰也攔不住。
婉兒的鮮血流出來。紅色的。那紅色的記憶,她終於又回到了搖籃中。她笑着。覺得能回到嬰兒時代,真好。是她自己把自己送回那遙遠的記憶的。她不想讓她的血染紅了任何人的手。那是她的血。她自己的。那記憶中的。沒有疼痛。疼痛被那夢幻一般的紅色的迷濛掩蓋。
當婉兒在暗夜中看到了那個高舉着長劍的李隆基。她很欣慰,她知道那個她從小最愛的孩子來殺她了,她知道了他很堅強也很堅定,她也更堅信了他必定是一代偉大的帝王。
而一代帝王的誕生,也就意味着,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該結束了。她已經英雄末路。她更是美人遲暮。但是她並不在乎這人世間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悲哀。她早就該退出了。她不想再等待了。她已經看見臨淄王舉着長劍向她奔來,她知道一個帝王的誕生,就意味着一個朝代的開始。而她,已經不屬於這個嶄新的摧枯拉朽的新朝代了。
婉兒彌留着。
當鮮血流淌,當宮女們流淚,當李隆基正跳下馬向她走來,當她已經開始意識矇矓,她知道,她已經走完了她人生的路。然而她堅持着。她努力睜大眼睛,不想這麼匆忙地就離去。她想她依然是清醒的,她也仍然還有智慧。正因爲清醒她才能感覺到她的清醒正在緩緩地棄她而去。她方纔知道,原來那清醒與生命是一道的。當生命已經離去,她又怎麼可能再擁有那匡世的清醒和智慧呢?她唯有告別。就告別了這對她來說已經無悔無愧的生命吧。
婉兒是在彌留中看見李隆基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的。她聽到了他的步履是那麼沉重,她看見他的臉頰上竟掛着淚珠。他手裡一直舉着那把劍。他是走到婉兒身邊才把那劍丟下的。劍撞擊在石板地上發出“噹啷”一聲清脆的響聲。李隆基走近她,便一條腿跪在了她的身邊。
他們相對無言。
婉兒想她是那麼愛他欣賞他,把他當作是自己的孩子,當作是人間所賜予她的唯一寶貝……
隆基流下眼淚。他看着奄奄一息而又美麗非凡的那個女人。他想這畢竟是他此生愛過崇拜過的第一個女人。
那就是他的目光。婉兒熟悉的,就像十多年前,他總是那樣看着她……
不,你不要死。我原諒你了。留下來吧。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多少夢是關於你的。
不,不要哭。記得我給你講的故事嗎?已經晚了。可是你不讓我走,那時候你才九歲……
不,等等,別閉上眼睛。別背叛我。你爲什麼總是背叛我?過去是用感情用身體,此刻卻是用生命、用死亡……
他們相對無言。
婉兒擡起手臂。她想用她的手去摸摸臨淄王的臉。就像他小時候那樣。婉兒還想說,讓我走吧。你看。天亮了。那麼美。紅色的……
然而婉兒的手終於沒有能碰到李隆基的臉,沒有能碰到那個三年之後終於登基的偉大唐明皇玄宗的臉。
宮女們手中的紅燭一支一支地熄滅。
然後是一切的寂滅。
婉兒沉入了那永恆的黑暗。
而黑暗中所瀰漫的是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