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是一艘相當老舊的漁船,連船號和船名都掉漆都幾乎看不清,黎承睿踏上甲板的時候甚至感覺腳底嘎子作響,似乎木板會不堪重負,頃刻碎裂。

船艙裡異乎尋常的空曠,肉眼所見什麼也沒有,但在魯米諾試劑的作用下,可以發現牆壁上、地板上存在大量的斑斑血跡,若這些血跡都屬於同一個人的話,這個流血量表明此人一定不可能還活着。

黎承睿皺着眉頭看着鑑證科的專家並同事在那忙碌,白炙燈幾乎將每個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阿Sam在他身邊向他做簡要彙報,死者陳子南的鞋底微粒化驗出除了海沙還有少量鐵鏽,且他屍體的殘餘組織上發現有小魚鉤鉤破的痕跡,經過比對,這是刺釣漁船上常見的東西。將死亡時間與拋屍時間一結合,能在這個時間段內完成距離的避風塘,最近的便是后海灣。

根據避風塘的其他船主反應,案發當天,這首漁船上曾經亮過燈,也聽見狗吠聲。

“船主已經找到了,程海峰,現年六十二歲,是個老漁民,這艘船據他說今年就沒出過海,放在這等着政府回收他的漁船拍照後賣掉。”阿Sam對黎承睿補充說,“案發當晚,他跟女兒一家去喝喜酒,現場有兩三百人可以爲他作證。”

黎承睿沉吟片刻問:“人帶了沒?”

“帶來了,那邊有手足在同他做口供。”

“帶我過去。”黎承睿吩咐道。

阿Sam將黎承睿帶到船艙後,那裡周敏筠正爲程海峰錄口供。這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皮膚黝黑,長相普通,身材矮小但卻壯實,陪在他身邊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據介紹,她是程海峰的長女。黎承睿走過去的時候,正見到程海峰扯着周敏筠的胳膊中氣十足地說:“我做人幾十年都清清白白,早些年我出海,就是撈多一筐魚都要去廟裡酬神,不是我的,就算是塊金,掉地上我都撿起來想辦法還給人家,我絕對不會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頭上三尺有神明,漫天神佛都有眼看的,我要是有一點德行虧欠,出海一陣大風就能被搞定,哪裡容得下我活到這麼大歲數?啊?警察小姐,你一定要明察啊……”

周敏筠有些不耐,卻還是好聲好氣應酬他說:“知道了阿伯,我們會秉公處理,放心啦。”

“夭壽哦,是哪個惡人在我的舊船上做這種缺德事,”程海峰眼圈發紅,絮絮叨叨地說,“這條船養活我們全家,送我兩個仔上大學,讓我女兒風光大嫁,如今老了跟我似的退了休,有人跟我談買它,我還捨不得……”

黎承睿站過去,淡淡地問:“這樣的舊船都有人買?”

“怎麼沒有?”程海峰瞪圓眼睛,“它看着舊,裡頭機器都是好的,年年我都有替它花維修費的,外面上下漆,船艙再裝修一下就跟新的一樣了……”

“老竇啊,”他的長女在一旁嫌惡地皺眉,低聲說,“人家阿Sir又沒問你這些,快點答完好回去,這裡死了人的,很晦氣好不好。”

周敏筠立正喊了一聲:“黎sir。”

黎承睿點點頭,看了看程海峰說:“你說誰買你的船?”

程海峰爲難地說:“這個……”

“阿伯,你的船上出了謀殺案,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嚴重性,”黎承睿板着臉說,“現在你就是頭號嫌疑人,除非你配合警方早日抓出真兇。”

程海峰還沒說話,他的長女已經驚叫起來:“老竇啊,頭號嫌疑人吔,你當開玩笑的嗎?快跟阿sir說誰要買你的船,說完了我們好早回去,David還在獸醫那等着我去接呢……”

程海峰怒道:“整日就只記着你那條狗,那是畜生不是人!一點情誼都不講,你真是……”

黎承睿打斷他,微微笑着問:“阿伯,你還是告訴我吧,誰對你的船有興趣?”

程海峰猶豫了一會,才說:“其實就是我的老友老黃,他想買下來給他兒子當謀條出路,阿sir,老黃一家人我認識了幾十年,都是正經人家,不會做出這麼傷天害理的事……”

黎承睿讓周敏筠記下該人的姓名,點頭說:“謝謝,有需要我會再找你。”

他跟周敏筠使了下眼色,周敏筠微笑上前對那父女二人說:“謝謝你們合作,兩位請跟我來,籤個名就可以走了。”

黎承睿目送周敏筠與那二人走遠,回頭對身邊的阿Sam問:“你覺得怎樣?”

“這個兇手很狡猾。”

“除此之外呢?”

“不是衝動型犯罪,應該是謀劃許久的,”阿Sam說,“大概連選擇這裡實施犯罪,都經過他的慎重考慮。”

“是的,我也這麼覺得,而且他顯然是蓄意的,一定要陳子南死。”

“沒錯。”

“但爲什麼是陳子南呢?”黎承睿思考着自言自語問,“他只是箇中學教師,長相也很普通,收入一般,沒有欠債,平時也沒聽說跟誰結怨,朋友誇他是老好人,太太說他是好先生,連學生都贊他一句和藹不亂罵人,這樣一個人,到底有什麼落入兇手的法眼?難道這只是隨機的選擇被害人?”

“我猜不出。”阿Sam老老實實地說,“阿頭,你不是經常說證據決定推測麼?在進一步證據出來前,我想我還是不要亂猜的好。”

黎承睿笑了,拍拍他的肩說:“你看到這個船艙沒有?”

“看到了。”

“什麼感覺?”

阿Sam思考了一下說:“很空,很乾淨。”

“簡直乾淨得不正常,所有的角落都像被人好好打掃過。”黎承睿笑了笑說,“我猜,兇手在弄死陳子南後,一定很用心地清洗過這裡。問題在於,他爲什麼這麼做?”

“他不想給警方留下線索?”

“有可能,”黎承睿搖頭,想了想說,“但我卻感覺,這個兇手這麼做與其說消滅證據,不如說,他不能忍受一間屋子濺滿血跡,污穢骯髒,他就像是個有潔癖的人。”

“潔癖?可是陳子南的死法很血腥啊,被狗活活地一片肉一片肉撕扯下來,這個人沒準就在一旁欣賞觀看。如果他有潔癖,爲什麼能忍受一個人死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那樣收拾起來豈非很麻煩?”阿Sam皺眉說,“我覺得挺矛盾的。”

黎承睿沉默不語。

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或者,在他眼裡陳子南就像一個污漬,需要狠狠洗刷掉呢?”

他們倆同時回頭,卻看見黃品錫一臉痞笑,吊兒郎當地站在那。黎承睿笑了,過去照他肩膀來了一拳,說:“不是放了你假麼?”

“我事業心重,沒辦法,送女兒到機場後又轉回來了。”黃品錫笑嘻嘻地回了他一拳,問,“這就是現場了?”

“嗯,”黎承睿有了經驗豐富的老友兼下屬回來,心情極爲愉悅,他拉着黃品錫到血跡處說,“我估計被害人就是在這裡被狗咬死。”

“好大一攤血。”黃品錫蹲下來,拿過探照血跡的電筒,仔細看了看地面,自言自語說。

“可不是。”黎承睿也蹲了下去,皺眉道:“血跡從牆上一直留到甲板,難道陳子南被吊起來過?可爲什麼血跡只濺到這……”

黃品錫問:“阿睿,陳子南的屍體被發現時不是雙臂張開麼?”

黎承睿眼前一亮,立即順着血跡往牆壁上找,自言自語:“被那樣起來的話,這裡就必須有個支架或釘子……找到了。”

他站起來,指着牆壁上一處微不可見的擦痕,說:“這裡曾經豎起一個支架,陳子南是坐着或跪着被綁在這被狗咬死。他雙臂張開,感覺就像受刑,哎,這種受刑姿勢我怎麼覺得這麼熟……”

“二戰前日軍槍決本部軍人及叛國者就是這樣,”黃品錫淡淡地說,“弄一個矮十字架樹在地面上,命受刑者跪下,絆住起雙手,要不要蒙上眼睛我不記得了,然後執行槍決。”

阿Sam佩服地說:“品叔你行啊,這你都知道。”

黃品錫笑嘻嘻地拍他的肩膀說:“那當然,你品叔我是什麼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行遁術無一不精……”

“行了吧,這不是前幾日電視上播過的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做的紀錄片嗎,”黎承睿瞪了他一眼,“我也看了,我說怎麼那樣眼熟。”

黃品錫厚臉皮,無所謂地摸摸鼻子,說:“那也證明我好學上進,終身學習。”

“去去,是陪你女兒看的吧?”黎承睿揭穿他說,“就你,要不是陪女兒,寧願看粵語長片都不會看這些。”

黃品錫嘻嘻哈哈地問:“那你呢?督察大人?你是陪阿珊看的吧?你呀,遲早也是個老婆奴。”

黎承睿笑容一僵,隨即岔開話題說:“可這也不能說明兇手恰好就看了那集電視,因爲整個殺人事件是策劃良久的,最終受刑方式的選擇一定具備強烈的象徵意味,是整個殺人儀式的昇華,兇手不可能因爲隨機地觀看了一個電視節目就下這個決定。”

黃品錫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點頭說:“沒錯。”

“十字架在基督受難之前,並不是神聖的象徵,相反它是處決死刑犯的刑具。在波斯帝國、大馬士革王國、迦太基、古羅馬都廣爲流行,”黎承睿站了起來,拍拍手微笑說:“因此我們要找的人,是一個受過教育,智商高,有潔癖,可能生活上很自律,可能兼具信仰的人。”

“還有,他具備一定的外科常識。”黃品源眯了眼說,“你們別忘了,兇手在陳子南聲帶上劃的那一刀,一般人做不到這點。”

黎承睿笑了,拍拍黃品源的肩膀說:“你明天去查查那個想買船的人。”

黃品源點點頭。

黎承睿轉頭對阿Sam說:“你去追一下信義會這條線,有信仰的人,可能是有天主教背景。如果有又受過醫學訓練的,立即報告我!”

“Yes sir。”阿Sam立正說。

“辛苦大家了。”黎承睿朝在場的警員點點頭,正要說兩句客氣話,這時他的電話突然響了。

黎承睿接過,說:“喂?”

“阿睿,”電話裡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在忙啊?”

黎承睿瞥了眼身邊的人,壓低聲音走出船艙,溫和說:“珊,怎麼了?”

“沒事,你要在忙我先掛了,等會再打也一樣。”

黎承睿看着遠處的漁火,忽然覺得對未婚妻涌上一陣愧疚,他啞聲說:“差不多忙完了,有事你說。”

“哦,”對方笑了說,“過幾天你有空嗎?我想去醫院做檢查,你陪我。”

“檢查?你怎麼啦?”

“不是,我們不是要結婚了嗎?我媽咪的意思是,我們倆在結婚前最好都做個詳細的檢查,有些事,也好心裡有底。”

黎承睿閉上眼,又睜開,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然後說:“好。”

電話那端的未婚妻一下高興了,揚着聲音說:“那就約下週四好嗎?我先預約。”

“嗯。”黎承睿答應了,隨後說,“珊,其實檢查這種事,並不重要。”

對方沉默了一下,隨後柔聲說:“我知道無論什麼結果你都不介意,放心,我同樣也不會介意你。”

“嗯。”黎承睿勾起嘴角,說,“那你早點睡。”

“好,Bye。”

作者有話要說:撒花不給力哦親,這讓日更的老水情何以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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