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彼得青山堂在全港大大小小的教堂中絕對不起眼,因爲它坐落偏遠,教堂建築也矮小簡陋,完全不能與香港島融合哥特與後現代建築風格的浸信會天主堂相提並論。但這間教堂卻是本港歷史最久的教堂之一,在十九世紀初期就由英國傳教士募捐興建。由於當時資金有限,教堂建得分外樸素,既沒有尖尖的塔尖,也沒有高聳的穹頂,內部裝飾中,除了聖壇聖像是彩塑之外,連塊彩色玻璃都找不到,更遑論精美的壁畫或雕花裝飾物了。
內戰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聖彼得堂是許多從大陸涌入香港的難民心目中的聖地。因爲那是天主教會分發救濟書的一個點,在那個時候,每天都有人排着長隊等着領回讓家人存活多一天的口糧、奶粉,也許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分到肉。做禮拜時,會有幾百個信衆一起唱讚美詩,牧師佈道時,四里八鄉的人會蜂擁而至,在那樣艱難的歲月裡,人們需要相信神真的會拯救世人,這樣纔能有活到明天的期盼。
進入七十年代後,這裡就逐漸門庭冷落,周圍高樓大廈建起了,原本隱藏在村舍綠樹間的教堂驟然暴露在繁華的都市眼皮底下,它成爲山坡上一處突兀的建築,無論從外形還是功能,都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但出於歷史紀念意義,這裡卻一直被保留下來,神父也沒撤走,附近信衆做禮拜也還是會來此處,只是荒涼卻無可避免,爬山虎佈滿整個外牆,庭院裡一角的落葉積成了堆,卻也彷彿被人遺忘了一般。
黎承睿在新界做了好幾年督察,可他也是第一次來到此處。但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搜查了曾傑中服務的教會教堂,他的父母在港時習慣去禱告的教堂,他參加信義會時有來往的教堂,卻都一無所獲。重案組一衆同事皆有些疲憊,就連他本人,心急之餘也不禁冒出,難道我推測錯了的念頭。
他知道自己關心則亂,可怎麼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態,他的林翊還沒有找到,多耽誤一分,沒準就多一分危險。
找到這座聖彼得青山堂時,他已經抱着寧可殺錯不能放過的心理了。聖彼得青山堂跟曾傑中唯一的聯繫就是這是他受洗的地方,但自從曾傑中長大成人後,就再也沒有資料顯示他曾經回來過。下了車後,黎承睿望着山坡上這個孤零零的建築物,深吸了一口氣,他從來不信任何宗教,但在此時此刻,他卻由衷地在心底禱告。
神啊,讓我找到他,快點找到他。
他還記得林翊最後一次來醫院看他時的情景,男孩期期艾艾地蹭過來,提着一個保溫桶遞給他,卻突然羞澀起來,垂着頭就是不肯自己動手打開。
黎承睿把他圈在懷裡,動手擰開了蓋子,發現裡面居然是燕窩粥。黎承睿驚奇地問:“翊仔,這是你做的嗎?你哪來的燕窩?”
林翊小小聲地說:“家裡有,媽咪把它藏在廚房上面的櫥櫃裡。”
黎承睿故意問他:“你沒跟你媽咪說吧?你偷出來給我燉的?”
林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卻輕輕地“嗯”了一聲。
黎承睿還記得自己心裡的感動和心疼,他知道林翊有多聽林太太的話,也知道林翊家的情況,像林太太這樣一個仙恨不得掰成兩瓣來過日子的女人,燕窩這種方小說西一定妥善藏好,輕易不捨得用。
他可以想象林翊懷着怎樣忐忑的心偷出燕窩來,再跟做賊似的,將之燉好拿過來,說不定中間還手忙腳亂打翻什麼方小說西,爲了防止燉燕窩的過程中母親突然回來,也許他還草木皆兵過。他的男孩就如他所想象的那樣,單純而清澈,他對誰好,就是絕對的好,他用他笨拙的方式表達感情,直白到令人心疼,不懂得欲擒故縱,不懂得遮遮掩掩。
黎承睿的眼眶瞬間就酸澀了,他鄭重將林翊抱在懷裡,他想說我很感動,我知道了,我會對你好,不,會比你對我的好更好,可是千言萬語,他只憋出了一句,他帶着鼻音說:“很好吃,寶貝真能幹。”
“可你還沒吃呀。”林翊認真地指出他的錯誤之處。
“我是說看着就好吃,”黎承睿笑着說,“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做的,一定很好吃。”
現在那個給他做燕窩的傻孩子不見了,那個他愛若性命的戀人不見了,黎承睿冷靜地摸出槍,上膛,虛虛瞄準,他想,大不了除下這身警察皮,不是隻有變態殺人狂才知道怎麼置人於死地。
“阿睿。”黃書錫在他身邊悄悄地叫他。
黎承睿回過神,朝手下做了左右兩個手勢,示意他們分左右路包抄過去,大家迅速分成兩組,持槍無聲地逼近教堂。黎承睿端起紅外線望遠鏡,透過窗戶看過去,發現裡面一片空寂,暫時看不到一個人。
黎承睿拿起槍,帶着阿Sam彎腰跑進教堂後門。籬笆牆外一條小徑,有一株枝幹遒勁的三角梅正在怒放。黎承睿看着緊閉的後門皺了皺眉,阿Sam立即上前,拿槍對準鎖正要開,黎承睿伸手止住。他從懷裡掏出消聲器裝在手槍上,對着鎖開了一槍,再一推,門悄然被打開。
黎承睿衝阿Sam使了個眼色,示意露出驚奇樣的阿Sam跟上。阿Sam湊上來,小小聲問:“頭,你怎麼會有這個……”
“私貨。”黎承睿淡淡地回了一句,“閉嘴啊,你懂的。”
阿Sam立即點頭。黎承睿帶着他貓着腰貼近牆根,教堂後是神職人員的住所,可這時卻一點聲響沒有。黎承睿心裡越發狐疑,他收到的資料顯示,聖保羅青山堂雖然已有些荒廢,但這裡卻仍然駐有神父,也有信衆,不可能空無一人。他正思索着,突然阿Sam用力撞了他一下,黎承睿愕然回頭,卻見阿Sam面目凝重,手指了指屋內。
黎承睿湊過去,發現屋裡牆角露出一雙穿着黑色皮鞋的腳。黎承睿心裡有些明白了,他拿穩槍,對阿Sam示意,閃身衝入屋內,但這裡還是沒有人,或者說沒有活人,阿Sam收起槍將長長的窗簾撩起,後面躺着一具穿着黑袍的男人屍體,後腦遭受重創,地上有乾涸的血跡,摸了摸,屍體已經僵硬,死亡時間超過六小時了。
阿Sam小聲地用耳機衝同伴通告情況,回頭對黎承睿說:“前廳祭壇那邊,夥計們也沒發現有人。”黎承睿心急如焚,簡要說:“讓大家包圍後院!”他說完,便自己打開屋裡的另一扇門,門外是一條走廊,按照一般教堂格局,這應該是通往禱告室。越接近那裡,黎承睿的心跳就越快,他不知道推開門會發現什麼,按照兇手的兇殘狀況,完全有可能會看到林翊血淋淋的屍體。
如果真是那樣,他該怎麼辦?
黎承睿沒法往下想,他腳步急促,再也管不住別打草驚蛇的念頭,一腳踹開了禱告室的門。砰的一聲響後,重案組同僚以爲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不再悄然行動,急促腳步聲從前廳後院朝這邊涌過來。
“黎sir……”阿Sam衝了進來,只喊了一句就閉了嘴。黎承睿回頭,目光淒厲,手微微發抖,他張開手掌,掌心有一個小鐵盒,那是便利店隨處可見的青草膏,可黎承睿卻知道,這是他給林翊買的,那孩子的體質很招蚊蟲叮咬,卻又偏偏不喜歡塗方小說西,就這盒青草膏,還是他們認識之初,黎承睿好說好歹,才哄着他隨身攜帶的。林翊很聽話,每次都揣在兜裡,但他不喜歡這個味道,所以每次都是黎承睿從他口袋裡掏出藥膏幫他塗。
這原本是倆人之間甜美的回憶,但現在卻如一記重錘打得黎承睿有些呆滯,他定了定神,纔對阿Sam說:“是這裡沒錯。”
阿sam什麼也沒說,轉身對衝到這的黃書錫等人說:“快搜,可以確定,疑犯在這。”
黃書錫擔憂地看了黎承睿一眼,立即帶着人又衝了出去,黎承睿抽了自己一巴掌,強迫自己清醒一下,調動多年的刑偵經驗,四下查看。這間房間如同曾傑中在家裡弄出的禱告室一樣四下乾淨,牆壁上懸掛十字架,順着十字架往上,卻看到正對面的天窗透過來的光線,聖潔而肅穆,彷彿昭告來自天堂的榮光。
黎承睿臉色一變,拿起槍喝說:“在上面鐘樓,所有人跟我來!”
他們通過狹隘的螺旋式樓梯衝到上面,鐘樓上早已沒有銅鐘,但原本懸掛銅鐘的地方,卻吊着一個少年,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薄襯衫,渾身溼透,像被人從水裡撈起來似的,他的手掌腳掌處被人分別劃了四刀,傷口處有乾涸的血跡。少年雙目緊閉,頭髮服帖在額頭,臉色慘白,可面目精美,透着一股獻祭犧牲書的悲愴和無助。只需瞥一眼,黎承睿就認出他是林翊。而在他身邊,曾傑中身着黑袍,目光嚴峻凜然,口中念念不休,他一見到警察衝上來,居然面不改色,飛快抓起邊上一把小刀就朝林翊的心臟位置扎過去。
黎承睿立即開槍,砰的一聲,曾傑中慘叫一聲捂住手,隨即他臉色猙獰,怒吼一聲撲了上去,居然用嘴去咬林翊的胸口。
黎承睿大急,想也不想,手上全是下意識動作,砰砰倆槍過後,曾傑中倒地不起,他的膝蓋和肩膀同時中槍。四下的警察蜂擁而上,立即將他制住,黎承睿這纔回過神來,慌忙衝上去,抖着手將林翊放下來。
林翊渾身冰冷,眼睫毛低垂着一動不動,就如一具精緻的蠟像似的,鼻端處彷彿也沒有了呼吸。黎承睿這一瞬間只覺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他抱着林翊,渾身顫抖,生平第一次覺得不知所措。
“阿睿,阿睿,放手,還有氣,你放手,我給他做急救!”
黎承睿恍恍惚惚地聽見黃書錫的聲音,他茫然地擡頭看向黃書錫,黃書錫一臉焦急地罵:“死蠢啊你,快鬆手,你想看着他死嗎啊?!”
黎承睿猛然回過神,立即送開手。黃書錫過去,猛然擊打林翊的心臟,爲他做心臟復甦急救。這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但卻是黎承睿一生中最長的一分鐘,他死死盯着林翊慘白的臉,直到他突然深深呼吸了一下,喉嚨中發出聲音,黎承睿才鬆了口氣,他一抹額頭,滿手都是冷汗。
“翊仔……”黎承睿喉嚨沙啞,他搶上前抱住自己的寶貝,哆哆嗦嗦地摸上他的臉頰,不太確定地又喊了一聲,“翊仔……”
林翊的長睫毛似乎動了動,黎承睿想笑,可卻發現自己臉上肌肉僵硬得彷彿被人打了針劑,這時,他發現有**滴落到林翊臉頰上,伸手一擦,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了,這是論文季,加上那個歐洲盃,嗯嗯,下個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