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戳了戳他的胳膊,“季南安,你睡了沒有?”
果真,他動了動,手輕拍着我的肩兩下,聲音動聽悅耳,“沒有。”
“那我和你說說話吧,”我翻過身,“季南安,我和你說說我以前的事情好不好?”
他輕揉了揉我的肩,脣角劃出抹笑意來,“好。”
“注意聽好了,”我又戳戳他的胸膛,“是我的故事,我在外面的故事。季南安,你和我這麼久,難道就沒想聽過我的故事?”
居然得不到他的迴應,我自顧自的說下去,“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吸菸嗎?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學會的?”
他不回答。
我輕聲一笑,掐了掐他的掌心,“你怎麼這麼不給面子?你要裝着感興趣的問一問,這纔是最好聽伴的應該有的自覺。”
他又反擰回我,可是態度倒是很聽話,問的也是中規中矩,“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吸菸的?”
這個問題真是太久遠了,我眯起眼睛看天花板,努力回想,“大概是十六歲吧。”
“那麼小?”他有些驚訝,聲音提了起來,“爲什麼?”
“你對吸菸的女孩子什麼印象?尤其是小女孩?”我戳戳他的胸膛,“是不是覺得很太妹,很不好?”
他愣了一下,完全沒法掩飾自己的內心情緒,還是點頭。
我笑了,“這就對了,你應該知道國外黃種人有時候很受欺負,尤其是我這樣的單親沒錢沒勢黃種人,更是擺脫不了成天被人呼來喝去。你都不知道,我在飯廳打工的時候,明明是洗碗工,人家卻還讓我做剝洋蔥的活,那羣白人小子自己嫌剝洋蔥費勁,偏偏把這些東西都給我。我眼淚都跟着下來了,可是做不完還要被老闆娘拳打腳踢。平常吃的呢是餐廳裡的剩菜,是他們那羣白種孩子們吃的剩菜還要再剩下來的菜,其實就是點兒湯。我捨不得買東西吃,因爲好不容易賺到點錢,我還要伺候我經常生病的媽。我要扛着面袋子回家,我要自己開火。因爲我那媽在醫院裡,想吃國內的麪食和菜。”
面前的男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眯着眼睛,繼續羅裡吧嗦的回憶,“我那時候小啊,不會做咱們的饅頭,只能去烙那死麪餅,朝鍋裡呼上厚厚的一攤,也不明白餅是什麼時候該做好的,只要看着餅面硬了,冒熱氣兒就拿出來,然後去醫院帶給我媽吃,我就記得我當時眼巴巴的看着我媽媽吃,然後指望着她來個好反應,或是給我個誇獎。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做那個,然後小孩子嘛,總是希望做什麼事情大人來個鼓勵。但是季南安,”我看着他的眼睛,側頭淺笑,“你能猜到麼?我媽該是什麼反應?”
他看着我,眉頭微蹙。
“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我撫上他的眉頭,想要將他的眉頭撫平,自己則笑起來,“我告訴你,我媽當時就把那餅子扔過來了,那麼大一隻,就和鐵餅似的扔了過來,”我乾脆坐起身,比劃着給他看,“那餅只烙好了外皮,所以只有外面是硬的,可裡面卻還是稀拉拉的面。這樣一扔,我就眼睜睜的看着那麪糊到了我臉上。裡面還那麼熱,燙的我當場想要死掉,”我深吸一口氣,“你都不知道我那時候有多麼疼。”
他眼睛眯起了些,“寧蔚……”
“後來我想起來才覺得害怕,那麼熱的東西迎面呼過來了,我真該慶幸我的厚臉皮,還沒有來個毀容什麼的事情,”我悠悠的嘆氣,“我當時覺得,我辛苦了這麼半天,還得到這樣的待遇。當時只想跳樓自殺,覺得活着真是太沒有意思了,憑什麼我有爹有娘,還要在外面受這樣的苦。你都不知道,我的腳已經踏到外面了,卻又縮了回來。我不是怕死,因爲我想起了我媽媽的話。你知道我媽怎麼那樣對我?我媽媽說,你現在連一個餅都做不好,以後我要是沒有了,你又該怎麼辦?你現在這樣,到底靠什麼本事活下去?季南安,”我揪着他的衣服,“你不知道,聽了我媽的那話,我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這才知道,在這個地方,不光我時時刻刻的想要堅持不下去,連我媽媽也想了不止一遍的絕路。可我們沒有辦法,我們還要苦撐。一個人想死沒關係,如果兩個人都想死,那天就會塌掉了。”
有隻手摸索到了我的手,我感覺那隻手在慢慢加大氣力,我輕聲一笑,不動聲色的從他的掌心裡抽出來,自己換了個姿勢躺下,“你知道我那時候在想什麼嗎?第一次,我那時候想起了你,我看到你在網站上意氣風發,看到那些亂七八糟的媒體上面在寧茂清的名字後面綴着的是其子兩個字,然後便是你的名字。我委屈的不得了,我纔是寧茂清的其子寧蔚,憑什麼你一個外人卻堂而皇之的佔了我的位置?我在這異國他鄉窮的連日子都過不下去,又爲的什麼你在國內這樣怡然自得,打拼着原本該屬於我的身家?我當時恨不得你死了,如果是國內哪裡出了燃氣爆炸的事故,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會在裡頭,那裡的飛機又失事栽下來,我就會祈禱你也在那飛機上。至於那什麼奇怪的癌症絕症,我更是希望你能在裡面首當其中。我做夢都想讓你死,做夢都想看到你比我悲慘,可是所有的前提是……”我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得活在你前頭,我要活的好好的,這樣,我纔能有機會看到你比我慘。只有活命,我纔有能力賭博。”
“於是我費盡心思的想怎麼自保,在國外,和人狂打硬拼是不行的,何況我還有個媽,我一旦倒下了,她也活不下去。後來我發現……”
“有些小孩兒吸菸便沒人欺負,於是便努力的學了這個。可是當時是未成年人,是明令禁止不許買菸的。我沒有辦法,便想要偷。”
“季南安,”我頓了一頓,笑着看他,“你想沒想過我曾經是做過小偷的人?”
他緩緩搖頭,看着我的眸色漸漸加深。
“是啊,我也沒想過我會有那麼一天,去偷人家的煙抽,去把手伸到人家的煙盒口袋。好歹我偷的只是幾根,那些人也只是生氣,吆喝着我是小偷,最多也不過打我的手,實際上也不會把我交給警察。但是啊,你沒想到的還有很多……”我抿了抿脣,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歲月,連聲音都變得輕聲,“我還將頭髮折騰成各樣的形狀,”我抓了抓頭髮,仔細的比劃,“就是這樣,這樣你知不知道?還有我的耳洞,季南安,”我側頭給他看耳朵,“你發沒發現,我一隻耳朵上有六個小洞,當時打的時候我都要痛死了,加上那根本不衛生,痛的我兩個多月耳朵都在流膿,簡直抗不過去。可是不行,我就要作出一副完全太妹的樣子,這個世界上,如果你足夠兇悍,這樣纔沒有人敢欺負你。”
“我用了接近半年的時間將自己折騰成不良問題少女,人們討厭我把自己弄成什麼,結果很好,簡直是立竿見影了,”我笑笑,“你都不知道,那段時間,人們見我就繞行,在那條街道上,幾乎人人都避我如蛇蠍,可是沒關係,大家不理我就不理我好了,就算是不理我,那也比作弄我們,找我們麻煩強,你說是不是?”
他又把手伸向我,再一次的握緊,名副其實的包容姿態。我抽了抽,卻沒辦法把手抽出來,只能搖了搖,看着他握着我的手,“你現在是不是也想,我怎麼能安然無事的活這麼大?”
他抿了抿脣,並不說話。
“我都很納悶我怎麼能長這麼大,我在國外做過洗碗工,做過擦車女,做過酒吧裡的侍者,後來又被人又酒瓶子砸了出來,你看,這兒應該還有印記,”我摸着他的手往頭頂上摸,“這兒應該頭髮少些,當時一個客人非要我喝酒,我沒喝。老闆就拿着酒瓶子,將我砸了出來。說我假清高,都在妓院了還裝什麼清純。其實我哪是不喝,我是壓根就不能喝。”
“季南安,你知不知道,我有酒精過敏,我有很嚴重的酒精過敏。我只要喝一口純酒,就會立即進醫院搶救。上次,就是咱們去的那次,你看見了我就喝了那麼口啤酒,可是我還是立即去醫院打了去敏針。我在路上憋的哭,胸悶的像是裡面塞了好幾把棉花。對,你還問我打電話爲什麼老不接,其實我哪是不接,我是去打針去了。”
我感受到左手又被握緊,不由一笑,“我們那陣窮的真不行了,都到了上頓吃了,下頓就沒着落的地步。你知道爲什麼我們這麼窮嗎?”我深吸一口氣,捏捏他的耳朵,“季南安,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這麼窮?”
“我,”他終於開口,“是因爲我。”
“夠自覺,”我拍着他的腦袋,“對,我這麼慘,都是因爲你。”
“你不是老覺得我可惡,而向姍纔是身世可憐的那個麼?不錯,她是沒有爹孃,靠着你季南安的救濟才這麼好,可是季南安,你信不信?”我偎在他的肩頭,“如果我能和她命那樣,我寧願沒有爸爸媽媽,我要求的只是吃一頓飯,吃一頓飽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