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要結束時,晉國女帝正式入了晏。
女帝出使並非一件易事,意義更是非同小可,在這之前兩國朝廷已經各自火熱爭議了數月,終於在春暖花開的時節裡,雙方達成了共識,促成了晏晉和談。
女帝不日就要抵達皇城。
顏鳶已經焦躁了好幾日。
這半年來她雖未表態,但是也一直小心地關注着前朝的進度,終於要見到那人了,她恨不得半夜去帝都城外面守着。
她在牀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楚凌沉便壓着她嘲笑:“是誰一直說不急的?”
顏鳶心虛道:“我只是不能急。”
女帝入晏意義非凡。
對她來說是母女相見的家事,對宴晉兩國來說卻是一樁干係百年社稷的大事。是否和談,有否必要,肱骨朝臣們需要瞻前顧後,仔細思量才能作出的決定,她又豈願自己的一己私慾影響這天下興衰大事?
楚凌沉定定看着顏鳶,無奈嘆了口氣:“你啊。”
他的語氣中帶着恨鐵不成鋼:“你是護國神獸麼,何必想這些?”
顏鳶被他的髮絲撩得有些癢,躲了躲,才後知後反應過來。
她頓時氣得磨牙:“你纔是護國神獸。”
楚凌沉低笑着,俯下身親吻顏鳶的眼睛:“我不是……我是神獸的信徒。”
顏鳶:“……”
……
雪松已經長出枝芽的時候,女帝的車座終於入了皇城。
彼時顏鳶坐在高座之上,壓抑着呼吸,看着大殿的盡頭緩緩走來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着繁複的朝服,頭戴着皇冠,臉上戴着一張青銅色的面甲,領着一列隨行侍從,在滿朝文武訝異的目光之中走到殿前,對楚凌沉微微俯身行了個禮。
她道:“孤王多年之前曾遭遇火劫,不慎傷了面容,爲恐驚擾諸位,故而戴了面甲,還請皇帝陛下見諒。”
楚凌沉早已經站起身來回禮:“女帝無需介懷。”
那女子擡起頭來,面甲之下的目光盈盈,深深落在顏鳶的身上。
顏鳶屏着呼吸望着她。
她大約也能猜到女帝爲何要戴面甲。
她與月容公主的臉尚且如此相似,這位女帝與她恐怕要比月容公主更像幾分,女帝之所以戴上面甲,是不想要給她平添無解的非議。
她也確實成功了。
文武百官無一人發現這暗藏的秘密。
他們在朝堂上與女帝寒暄,楚凌沉與女帝互贈了國禮,所有人齊聚一堂,殿上和睦得就像是兩國百年來的紛爭都消弭得乾乾淨淨。
唯有顏鳶一直沉默。
她其實什麼都聽不進去。
她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刻意記着,又想要多看女帝一眼,又怕看多了招來懷疑,只能像一個木偶一樣端坐在高座之上。
好不容易熬到退了朝,也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
楚凌沉看着顏鳶手足無措的模樣,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對衆人道:“女王遠道而來,就勞煩皇后代孤好生招待吧。”
顏鳶於是領着女帝去了御花園。
御花園的遊船上,早已經備下了酒茶。
顏鳶領着女帝上到了船上,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或是該說些什麼,只能像個木頭樁子一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面甲之下那雙盈盈眼睛。
女帝當着顏鳶的面,摘下了臉上的面甲
顏鳶看着那張相似的臉,忽然間有些恍惚。
她忽然知道自己上了年紀時的模樣。
“我叫容箏。”
女帝的眼圈有一點紅,但終究沒有落下淚來,只是低啞着聲音輕聲道,“初見你時,總覺得和你是一體的,所以爲你取名鳶,望與你一線相連,還有重見之日。”
顏鳶也沒有哭。
她只是眼睛有一點點疼,用力眨了眨。
而後茫茫然問了一句:“不是鳶尾花的意思嗎?”
女帝道:“不是。”
顏鳶愣愣的,輕輕“哦”了一聲。
她年少時不知道自己並非孃親親生的,孃親喜歡養各種各樣的花,她便以爲自己的名字來源於鳶尾花。
她曾有幸見過鳶尾花,那是一種嬌嫩飄逸的花朵,紫色的花瓣,開到爛漫處像是蹁躚的蝴蝶。
她本以爲是孃親希望自己生得明媚而姣好。
卻原來並不是這樣的。
她名叫鳶,是遠行飛翔的紙鳶。
女帝深深看着顏鳶,沉默了許久,終究聲音帶了一絲顫意:“你……恨我麼?”
顏鳶一怔,本能搖頭。
女帝的眼裡閃過一絲驚詫,低聲問:“爲何不恨我?”
顏鳶越發疑惑:“爲何要恨?”
女帝看着她臉上茫然的神色,終於真正地焦躁了起來,她短促地吸了口氣,抓住了顏鳶的手臂:“你應當恨我的,我當年、我當年……”
當年她沒有婚配就誕下她,朝局動盪,先帝的數子奪嫡,她在各方勢力的脅迫之下被逼嫁進東宮,走投無路,便只能把不足一歲的鳶兒送到定北侯府。
可不論什麼原因。
終究是母親拋棄了孩子。
她怎能不恨?
她如何能夠不恨?
顏鳶被她抓着,沒有反抗。
女帝她好像不會武,即便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也不是特別疼。
顏鳶輕道:“我小時候不知道自己身世,所以不曾有過什麼缺憾,知道身世時已經長大了,氣憤隱瞞是有,不過也可以想象,你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鳶兒!”
女帝的胸口上下起伏。
女帝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設想過無數種可能,也許會被拒之門外,也許會迎來大聲的斥責,她做好了解釋與彌補準備,她打算把苦心經營的一切都給她的,卻從未料到見到她時會是這樣一幅場景。
她說她不恨。
她的眼裡確實沒有分毫的陰霾仇怨。
這樣的坦然才讓女帝真正地慌亂恐懼,她忽然發現自己或許真的成了顏鳶生命中的無過客,明明已經見到了,卻說不出的疏遠。
怎麼會是這樣?
怎麼會變成這樣?
女帝的眼裡浸染着絕望的光亮。
顏鳶也有些無措,她並非是故意的,她只是……沒有關於她記憶,也沒有吃過苦,沒有生出過怨憎,確實沒有那麼濃郁的感情。
可女帝她看起來很傷心。
她想了想,小心地問女帝:“那……你想要抱一抱我嗎?”
女帝的呼吸顫了顫。
她愣了許久,終究紅着眼眶,上前緊緊擁住了顏鳶。
沒關係。
天長日久。
她還有整個餘生的時間。
……
湖畔起了風,小亭上的宮燈搖擺。
洛子裘爲楚凌沉斟了一杯酒,笑道:“陛下其實也無需在這裡等着,她們母女相見,想來是要哭一哭的,到時哭紅了眼睛,估計不喜見人。”
楚凌沉不說話,只是低頭喝了一口酒。
洛子裘笑了笑,也灌了一口酒。
他今日來也並非是來看這母女相認的戲碼,他是爲了灰騎來的。
他輕道:“季斐和秦見嶽也回來了。”
雪原之上,季斐和秦見嶽兵分兩路去引開魁羽營的刺客,後來顏鳶與顏宙會合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人馬去尋找的他們的下落。
派出的人馬足足找了一個月,終究找着了。
他們兩人都受了點傷,顏鳶便把他們接進了宮裡,放到御醫院養着。
季斐和洛子裘在宮中養了三個月的傷,三個月裡,顏鳶每日都去探望,幾乎要踏破御醫院的門檻。
門檻倒是小問題。
問題是楚凌沉當時已經快要拆了御醫院了。
洛子裘揉了揉眉心,心有餘悸。
還好他反應及時,派了他們去出使晉國,親自去接晉女帝入晏,這才換來了兩個月的安寧。
可眼下他們又回來了……
洛子裘的頭很痛:“陛下對這二人可有打算?”
楚凌沉眉目寧靜:“有功之臣,自然論功行賞,升官加爵。”
洛子裘問:“如何重用?”
楚凌沉淡道:“南疆這幾年來紛爭頻起,見薄營的軍籍也並未撤銷。”
洛子裘:“……”
山高水遠,萬里之遙,夠狠。
……
顏鳶終究是沒有哭。
她回到岸邊時,楚凌沉爲她披上了一件披風。
她身後的女帝站在不遠處的地方,帶着審視的目光望着楚凌沉,那張與顏鳶過分相似的臉上,帶着與顏鳶沒有的高傲威嚴。
楚凌沉與她目光相接。
此時周圍空無一人。
楚凌沉低垂着目光,走到了女帝的身前,朝着他躬身行了個禮。
女帝巋然不動,平靜地受了禮。
……
女帝在帝都城待了月餘時間。
這一個多月裡,顏鳶陪着她走過帝都城裡許多處風景,也終究帶着她見過了父親與母親一面。
見面之前她也曾緊張,擔心局面會不會過於尷尬,卻沒想到三人見了面並沒有她想象中的焦灼,反而比夏日的晚風還要平靜。
畢竟她的聖母貴爲一國之君。
畢竟她的繼母是這天底下最溫婉善良的女子。
兩人見了面喝了茶,女帝朝着顏侯夫人行了大禮,感謝她多年來對顏鳶的養育之恩,溫善的顏侯夫人便紅了眼睛,軟軟地抱上了女帝大哭。
“……”
顏鳶從未覺得老天爺是如此溫柔。
她送女帝回住處。
在馬車之上忍不住問她:“母親會覺得後悔麼?”
她的爹是一個忠臣良將,但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癡情男兒。
他與女帝山盟海誓,卻到頭來拋不開家國,並不願意和她遠走高飛,即便有了女兒,也並沒有影響他的人生規劃,他還是娶了一心戀慕他的門當戶對的女子。
他的人生似乎一直都是自己的。
而女帝她這些年一路披荊斬棘,再見面時他家庭美滿,她會否覺得錯付了昔日光陰呢?
顏鳶的疑惑寫在臉上。
女帝笑了笑道:“問心無愧,落子便無悔。”
顏鳶低着頭細品着她的話語。
女帝的手落在了她的頭頂,她輕聲問:“鳶兒,想隨母親去晉國麼?”
顏鳶一怔。
女帝輕道:“這天下很大,你見過才知何爲無悔。”
……
顏鳶送別女帝時,正值盛夏。
她送女帝出城,一路送到帝都城外才折返。
回宮時月亮已經高升,楚凌沉正提着一盞燈在等。
彼時宮門口月黑風高,晚風徐徐,他衣襬翩飛,手裡的燈火也明明滅滅,整個人都似是要融化在風裡。
顏鳶看着心中微動,小跑着去了他的身邊。
“夜半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等你。”楚凌沉伸出指尖觸了觸顏鳶的額頭,輕聲道,“怕你不回來。”
顏鳶頓時笑了出來:“怎麼會?”
那個無悔的天下終究有些遙遠。
她踮起腳尖,在楚凌沉訝異的目光下,輕輕吻上他:
“我捨不得你的。”
手速渣星人終於苟到完結了,明天申請休息一天!
下個番外是IF番外,如果那年顏鳶跟着爹爹去了狩獵場,遇到楚小沉,那個世界會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