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想。
你那邊有大坑。
顏鳶用眼神告訴楚凌沉。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母后您看呢?”
顏鳶:“……”
太后望向顏鳶:“既然陛下召喚,鳶兒便坐過去吧。”
太后看她滿臉不願,頓時笑着摸了摸她的手,聲音和緩:“不怕,他若是要欺負你,母后爲你做主。”
顏鳶:“……”
顏鳶深深吸了一口氣。
作爲一個卑微的棋子,還能怎麼辦呢?
她只好又坐回了楚凌沉的身旁。
此處離得太后的席座稍微有些距離,低語聲難以抵達,顏鳶便低着頭咬牙切齒問:“陛下方纔是在做什麼?”
楚凌沉淡道:“太后起疑,你難道看不出來?”
顏鳶不作聲。
她當然看得出來。
一直以來太后對她的態度就是十分黏着的。她既想要利用她去分宋莞爾的寵,又恐她真與楚凌沉情投意合,反而爲楚凌沉送去了一柄刀。
佛骨塔前,太后和楚凌沉達成共識保住了她性命,她現在回過神來在思考楚凌沉爲什麼要這樣做了。再加上她昨夜留宿干政殿,今日楚凌沉又陪同敷衍,怪不得她會起猜疑之心。
可是要想打消太后疑慮的方法多得是,他可以大發雷霆,可以選擇不陪同,可以在家宴上與她疏遠,甚至事後責罰,要撇清關係有千百種辦法,他爲什麼非要兵行險着繞那麼大彎子?
要不是太后性子多疑,他這舉止早就被誤會成新婚燕爾如膠似漆了,太后若是要防患於未然,第一個被開刀就是她。
合着就她的命不是命?
專門用來給東家他下注玩的?
顏鳶越想越氣。
她低着頭壓着呼吸,努力平復着心情。
忽然間,眼前有什麼東西閃了閃。
那是楚凌沉的袖擺,他的指尖夾着一顆瑩綠色圓滾滾的東西,輕輕放在了顏鳶的面前。
顏鳶看着那顆東西發愣。
呃,一顆……葡萄?
她本來已經快要氣炸了,忽然間看見一顆清新翠綠的葡萄,莫名其妙地就被打斷了情緒。
於是她擡起頭,朝着楚凌沉投去茫然的眼神。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稍安毋躁。”
顏鳶:“……”
她還有一口氣憋在胸口,沒有地方宣泄,看着眼前的葡萄,她選擇一口把葡萄吞進了肚子裡,咬得稀巴爛。
……倒挺甜。
……
但葡萄終歸不是今日家宴的主菜。
沒過多久,一隊禁衛押着幾個女子到了後園裡,引着她們在席前跪成一地,與此同時,最後一名客人也終於落到了最後一張空白的坐席之上。
那是一個面容清雅端方的年輕男子,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穿着寬大的儒袖官袍,走起路來寂靜無聲。
“微臣見過聖上,太后娘娘。”
他朝着場上的人簡單行了禮,就走到了席前落座,他身後的宮人便立刻在那張席案上鋪開了筆墨紙硯。
顏鳶終於知道,爲什麼那張席案上沒有放果脯點心了。
太后見了那人,臉上便綻放開了笑顏:“這些事本是後宮中的雜事,只不過事情雖小牽扯卻甚大,又關乎前朝名聲,只能有勞鬱大人不辭辛苦,替哀家分憂了。”
“太后言重,微臣自當效力。”
那人又站起身來,他雙手合揖,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過了輕微的弧度,眼睫低垂,看起來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絲不苟,沒有一處不順服。
這副姿態看起來更加眼熟了。
顏鳶總算就記起來哪裡見過他,就在不久之前的皇陵,那個在人羣中與她視線交匯便行禮的人。
當朝丞相,清流之首。
鬱行知。
那幾名女子,便是在梅園的井裡被請上來的幾位,此時她們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就像是一羣被人忽然從地底挖出的老鼠。
鬱行知接了太后的命令,走到了她們面前,目光掠過她們的眼睛,就這樣看了幾圈才輕聲道:
“我叫鬱行知,官居晏國丞相。”
“你們若有什麼冤屈,都可以告知我,但最好也不要撒謊。”
他的聲音輕柔,彷彿是在教學生唸書識字,一字一句都很輕緩。
“你們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麼?”
女人們瞪大了眼睛,驚恐地抱成了一團不住地戰慄。
她們是被人從地下強行挖出來的,這幾日以來雖然沒有受過虐待,但是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生人了,她們不想要陳情,也不想要訴說什麼冤屈,只想要儘快回到井下去。
審問似乎遇到了僵局。
宮人便湊近了鬱行知,小聲道:“大人,這幾日來都是如此,她們信不過人,尤其是男人,什麼都不肯說。”
“啊啊啊——”
宮人一靠近,女子們便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來。
很明顯她們最爲懼怕的並不是男人。
而是太監。
女子的尖叫聲在花園裡響徹,唯一沒有尖叫的何苑也全身僵硬。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顏鳶的身上,眼眶已經漸漸泛出了紅色,雖未開口,她的臉上卻寫滿了求助的神色。
顏鳶想要站起身幫一幫她們,只是她還來不及行動,手腕上便傳來一陣溫涼的觸覺。
那是楚凌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輕道:“等着。”
花園中央,鬱行知已經驅散了所有的太監,只留下他一人面對幾名女子。
他看着她們,眼神溫和,表情依舊一絲不苟。
“你們都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今日坐在你們面前的是皇帝,是太后,是皇后,是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見到的天顏。”
“我知道你們是被拐進宮來,逃出生天後,又在井下吃了許多苦。”
“飢餓,嚴寒,疾病,痛苦,這些年來的諸多苦楚,是作惡之人附加在你們身上的,成爲可能窮盡一生都無法磨滅的陰影,往後也投訴無門。”
“現在你們有機報仇雪恨,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真的甘心錯過唯一的一次機會麼?”
鬱行知的聲音很是溫和。
他的話語其實算不上哄騙,只是平靜地和她們擺事實講道理,分析她們眼前的利弊。
漸漸地,女子們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就像他說的。
尋常人一生中能有幾次見天顏?
她們受到了不得了的冤屈,若是沒有這些年井下的生活磨滅了所有的膽量,她們定是要攔街告御狀的!
而現在皇帝就在面前,丞相就在眼前。
只要她們開口……
只要……
鬱行知靜靜地看着她們。
幾個女子相互看了看,其中年齡最大的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她赤紅着雙眼,幾次張口卻發不出聲音,最後一次終於從喉嚨底擠出了嘶啞的氣音:“我想要……他們全部不得好死……”
……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順理成章。
鬱行知坐在席案之上,手執筆墨,把幾個女子的供詞與她們分別聽到的蛛絲馬跡,還有一些官員的名冊都記錄在案。
整理完這一切,他纔對着楚凌沉與太后又行了個禮道:“微臣已經問詢完畢。”
太后問:“可有線索?都是哪些人蔘與其中?”
鬱行知道:“線索繁雜,一面之詞也未必可信,微臣尚需調查清楚,請聖上、太后允微臣半月時間,微臣也好逐一排查。”
太后道:“準了。”
本來請鬱行知出馬,也並非因爲這幾個女子不肯交代什麼找他來審訊,而是因爲他是當朝丞相,清流之首,是這朝中民間官階地位聲望最高,又是最不可能捲入這人口拐賣案中的人。
由他出面來調查此事,可堵朝中悠悠之口。
鬱行知整理完了案卷,便起身告退。
眼看禁衛又要把那幾個女子押走,顏鳶急匆匆開了口:“鬱大人!”
鬱行知回過頭。
他的臉上還帶着一絲錯愕,目光和顏鳶的視線剛剛交匯。
顏鳶道:“敢問鬱大人,這些女子會如何安置?”
顏鳶踟躕道:“這些女子原本安居於井下,是因爲被本宮拖累才被捉到地上來,且她們已經沒有了名籍……”
她們早已經“死了”。
沒有名籍的人,在宮外是寸步難行的。
若是草率放出宮去,她們可能只能退居到山裡去這一條路可走,更甚至皇家也許會爲了顏面,根本不會讓她們活着走出宮闈。
“娘娘心善。”
鬱行的身體已經俯了下去,朝着顏鳶行了個謙恭得體的禮。
他緩緩擡起頭來,溫和地看着顏鳶。
“但微臣以爲,沒有比井下苟活,絕望度日更加艱難的處境了。”
“請娘娘放心,等到此案了結,微臣會爲她們謀一個比井下好一些的去處。”
……
鬱行知說完,便帶着那幾名女子離開了花園。
他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有回答。
顏鳶站在原地發呆,直到鬱行知的背影已經離開了許久,她還在思考着他那就幾句話到底算不算是許諾。
“如何?”
忽然間,她身旁響起淡漠的聲音。
那是楚凌沉。
他還保持着原本的姿勢,低着頭喝着杯中酒,若不是顏鳶熟悉他的聲音,根本分辨不出是他在開口說話。
顏鳶雖然知道是他開的口,卻還是聽不懂他的話中意。
她懵道:“什麼如何?”
楚凌沉淡道:“清流之首,鬱行知。”
問的是她對鬱行知的印象麼?
顏鳶低頭思索。
她是習武的人,其實對文官帶着天然的成見,尤其是這種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走路衣袖拂動,身上帶着書香的。
就是這幫東西在朝堂上嘰嘰歪歪的,全憑一張嘴,就可以讓邊關的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東西,變得顯得一文不值。
他們是所有武將天然的敵人。
呶呶不休的討厭鬼。
不過歸根到底,這些都是成見。
無冤無仇,不能打臉。
顏鳶想了想,違心道:“公子端方,清雅名仕,一派名流遺風。”
她誇的其實也不是半點真誠都沒有。
這個鬱行知確實還算上道,他明明已經身居高位,身上卻還留着一些書生意氣,怪不得就連爹爹都要不屑說一句,他是四書五經成了精。
“公子端方,清雅名仕。”
楚凌沉拖長了聲音,重複了一遍。
“皇后倒是慧眼識玉。”
他的嘴角微揚,聲音卻涼颼颼的,還附贈一聲嘲諷的鼻息。
顏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