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循着山中的幽徑,蕭恆同謝淵跟着妙虛來到了清門寺的深處。這裡已經和前堂大不相同,周圍一片靜寂,禮佛的僧人或是在手抄經卷,或是在輕緩地敲着木魚,看見妙虛前來,也不過是道一聲:“阿彌陀佛”,彷彿外界的任何事物都無法打擾他們。
不一會兒,三人便行至了一處佛堂前。堂裡供奉着一尊怒目的金剛,雖是橫眉冷對的冷冽樣子,卻又仿若悲憫衆生。而在金剛像下的蒲團上,一個握着佛珠,如同入定般端肅的白衣老僧正端坐於其上。
桌案上紅燭明明滅滅,香爐裡有煙霧嫋嫋而上。
妙虛恭敬地雙手合十,道:“師父,客已到了。”
許是這佛堂太過靜寂,妙虛同老僧說話的聲音也彷彿染上了一股禪意。
老僧聞言,轉過頭來,極緩極緩地朝蕭恆行了個禮,道:“侯爺,多年不見,可曾安好?”
許是因爲常年持身苦修,這老僧雖面目慈善,卻顯得十分清瘦,開口的聲音沙啞而渾濁,仿若歷經滄桑。
蕭恆本能地覺得他有些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便試探着問道:“你如此說……可是在哪裡見過我?”
老僧聞言笑了笑,道:“老衲法號淨空。”
蕭恆瞳孔微縮,冥冥中仿若有一根無形的線,將他的記憶盡數牽引了起來。
前朝開國帝王是個慈悲之人,晚年篤信神佛,便在京城裡建了一座專供於王公貴族的寺院,名爲大報恩寺。那裡香火鼎盛,遊人絡繹不絕,長久以來,佛門子弟都以能進入其中靜修爲榮。
這淨空,便是大報恩寺的上一位方丈。蕭恆依稀記得,他尚小的時候,永安帝,容妃等都頗信任他,常常帶着蕭恆一起來聽他講經。
淨空微微側過身,眉目間一派悠然靜遠,緩緩地道:“侯爺若想起來了,便進來吃杯茶吧。”
說着,他又重新坐在了蒲團之上。而他面前的小案几上,似是早已溫好了一壺茶,澀澀的茶香氤氳在周遭,淨空伸出滿是皺紋的手,道一聲:“請。”
蕭恆皺了皺眉,但沒有拒絕,坐在了他對面的蒲團上,順便拍了拍身邊的另一個蒲團,示意謝淵也過來坐。
謝淵摸了摸懷裡有些躁動的白兔,猶豫了一下。這淨空大師看上去讓人心生敬畏,他有點擔心這白兔會不會突然鬧起來擾了人家的清淨。
淨空在案几上擺上了三個青瓷杯,提起紫砂壺從容地將它們倒滿,氤氳的熱氣讓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許模糊。
許是察覺到了謝淵的心思,他溫吞地說道:“身爲前朝唯一的皇子,小施主能來,便已經是老衲的榮幸了。況且這寺中少有生氣,小施主懷裡的白兔也甚得我心,不妨一同坐下歇息。”
謝淵雖然早已猜到淨空恐怕知曉他的身份,但他還是頭一回被人真正恭敬對待,頗有些不適應,僵硬地回了個禮,纔有些彆扭地坐了下來。
淨空將茶奉給二人。
蕭恆端起輕呷了一口,苦澀過後,脣齒間似有清香蔓延,身子也漸漸從一路風雪中暖了過來,那一點暖香漸漸通達至四肢百骸,他不由得讚了一句:“這茶喝上去倒是不錯。”
淨空聞言輕笑,然後目光深沉地看了看蕭恆,道:“侯爺可知道這茶出自何人之手?”
蕭恆好奇道:“何人?”
淨空將身邊的香爐挪了個位置,順便換了一柱新的香,纔不急不緩地道:“當年老侯爺的夫人陳氏,也就是侯爺的母親。”
蕭恆端着茶杯的手頓了頓,差點將其中的茶水灑了出來。
淨空擡眼看了看,然後輕嘆了一口氣,淡淡地繼續道:“陳夫人本是一奇女子,奈何紅顏早逝,讓老衲惋惜至今。說出來不怕侯爺笑話,在茶之品鑑一道上,老衲一直引陳夫人爲知己。”
蕭恆眯了眯眸子,笑道:“淨空大師若有話,不妨直說。”
淨空拿起小團扇在香爐旁輕輕扇了幾下,然後依舊緩緩地道:“侯爺莫要心急。聽老衲講完這茶的故事再談其他吧,說起來還同侯爺有幾分相關。”
蕭恆將一隻手放於案几之上,五指輕攥青瓷杯,道:“願聞其詳。”
淨空轉了轉手中的佛珠,微笑道:“若老衲未記錯的話,當年的長平侯府蕭家一家都是易受寒的身子,到了冬日裡,往往不是這個病倒了,便是那個染了風寒。”
淨空年紀已是十分大,稍微陪一陪客便顯得有些吃力。他無奈地笑了笑,然後歇了片刻,才繼續道:“陳夫人爲了幫侯爺還有自己的兒子們調理身子,便同老衲討了些暖茶的種子回去,親自種植親自採摘。她本就懂些醫,自己摸索着在這些暖茶裡又加了幾味藥浸泡,侯爺喝了甚是喜歡,於寒疾也似有一定的作用,陳夫人欣喜之餘,便將這方子錄了下來,並且在老衲這裡留了一份。”
說着,他看向蕭恆,用蒼老的聲音道:“若侯爺不嫌棄,待會便讓妙虛給你拿些去,也好將養幾分。”
還不待蕭恆答話,謝淵便生怕蕭恆不要似的,搶着答道:“如此甚好,多謝淨空大師的好意,侯爺的身子自己常不上心,大師給我便好了。”
淨空聞言,彎着嘴角,並未說些旁的什麼,只是點頭應了。然後順手從旁邊的僧人手裡接過了些十分精緻的點心放在了小案上。
謝淵懷中的白兔一見到這些點心,眼睛便亮了起來,猛地拔腿用力,一躍撲上了小案,張開小嘴便吧唧吧唧地嚼了一大口芙蓉酥吞了下去。
這倒把謝淵嚇的不輕,若他未記錯,兔子可是不能吃點心的。
淨空伸手將白兔身前的點心移開,看着謝淵,寬慰道:“小施主不必憂心,這白兔只是吃了些許點心,想來還是受得住的。”
他抱起白兔,不顧它沒吃到東西便十分兇巴巴的樣子,將它重新放到了謝淵的懷中,道:“小施主看樣子十分喜歡這隻白兔,不知是爲何?”
謝淵紅了紅臉,抱起兔子便順手遮住了自己的臉,然後才道:“只是……覺得十分可愛罷了。”
一直乖乖沉默着的妙虛這時開口道:“咦,這倒很是奇怪,在我看來,小施主該是早就過了喜歡這些小東西的年紀了。”
謝淵定了定神,臉色有些爲難,過了一會才猶豫着道:“我小的時候住在宮裡,容妃不喜歡這些,我自然見不到。後來再大一些,便總是幫謝家忙着其他的事情,哪裡有什麼閒心思……說起來,我其實沒怎麼接觸過這一類的小動物……”
淨空微笑着道:“原來是如此。那老衲倒有一言要忠告給小施主,若你以後當真也想養一隻這樣的白兔,倒要小心它哪一天會不會咬上你一口,傷了人也傷了心。”
聽到這明顯藏着心思的話,蕭恆終於微微變了臉色,他本就不喜歡與人拐彎抹角地說些閒話,這次能和淨空打這麼長時間的啞謎,已經很是按着自己的性子了。
他將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輕輕一放,一聲“叮咚”的脆響一下子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回來,他揚了揚長眉,道:“大師,這茶的故事也講完了。可若是大師約我前來就是爲了懷念故人,倒不如每年我娘祭日之時,爲她誦上些經靠譜,何必在這裡旁敲側擊,也是寒了她的心。”
淨空的手似是抖了一抖,端着的茶杯中頓時濺出了許多的茶水。
他放下茶杯,聲音渾濁卻有力,道:“侯爺常年被寒疾所擾,難道從未想過,這病,或許並不是你表面上所見的那般簡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