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蕭恆而言,縱馬折花已然是年少時夢幻一般的往事,如今回憶起來,種種細節都彷彿籠罩在一層模糊的白霧中,沒有什麼是看得真切的。
說到底,他從未想過,自己年少輕狂的一番言行會給周遲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以至於直到今天,大報恩寺中那一株淡紅色的阿伽梅都還綻放在他的心上,久久不曾枯萎。
追憶的話剛一說出口,周遲便反應了過來,又羞又惱地漲紅了臉。
他其實本質不壞,如今落草爲寇,也不過是被逼上梁山後的不得已之舉,好男兒本就該縱橫疆場,保家衛國,誰願意頂着個土匪的名頭在涼州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
九龍寨中叱吒風雲的二當家,每每深夜夢迴,其實也總覺得枉活一生。
不過,周遲這一點微妙的情緒完全不能讓蕭恆改掉他嘴欠毒舌的壞毛病。
聽了周遲的話,蕭恆眼中流露出一股奇怪的神色,毫不猶豫地補刀道:“那周兄可真是出息啊,當年一個小小的禁軍統領,如今也混成了涼州城數一數二的人物,就算是我也輕易動不得,失敬失敬啊。”
周遲:“……”
雖然周遲臉色鐵青,但這絲毫沒有引起蕭恆內心的愧疚感,他一點都不覺得澆滅別人滿腔澎湃的感情是一件很缺德的事情,反而怡然自得地從牀邊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徑直走向書案前,執筆揮墨寫下了四個字:“過猶不及”。
筆行至最後一個筆畫,蕭恆看着未乾的墨跡,微微笑了笑,轉頭看着周遲,眸中閃爍着幽幽的冷光,道:“如今的元齊,就像一個裝滿了火/藥的鼎爐,只要一點火星,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毀了他……我爲周兄獻上一計,不僅能將元齊毀掉,還能將煜王毀掉……如何?”
周遲看着蕭恆的神情,見他一頭長髮流水一般從肩頭披散而下,眼角微揚,似桃花點綴,恍惚間彷彿重又見到了當年縱馬折花的風流少年,一時竟忘記了該如何答話。
不過蕭恆並沒有在意這些,只是輕輕折起方纔的宣紙,將它放在身邊的紅燭的火焰中焚燒而盡,然後緩緩道:“既然周兄不說話,那我便當周兄默許了……”
……
一個時辰之後,蕭恆騎着一匹白馬,在周遲身邊的護衛的掩護下溜溜達達地哼着小曲從九龍寨中出來了。
四野空曠,星光點點,一人一馬,蕭恆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天地逍遙任我遊的嘚瑟,在山路上一顛一顛地走着,像是生怕別人發現不了一樣。
接到了手下報告的周遲簡直恨得牙癢癢,這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對這種事情上點心啊,難不成他以爲瞞過元齊就那麼容易嗎?
於是周遲在本該快活似神仙的洞房花燭夜中不得不披衣起來絞盡腦汁地想着怎麼幫蕭恆支開他所走的山路上元齊那些漫布全山的小弟們,差點一夜沒能閤眼。
約莫走了有兩個時辰,蕭恆便到了山腳下,一直等在這裡的尉玄第一個捕捉到他的身影,立馬領着幾百影衛齊刷刷地跪下,高聲道:“參加侯爺。”
蕭恆擺一擺手示意他們先起來,然後對尉玄道:“怎麼樣,讓你辦的事情辦成了嗎?”
尉玄站的筆挺,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簡,緩緩展開,語氣鏗鏘有力,道:“侯爺請看,這卷萬民書上,已經加蓋了涼州三百官員的印璽,除此之外,小清門寺,太華劍閣,流火會,甚至問道盟等等,也都參與了進來,當然,更爲重要的是,徐姑娘已經收集到了涼州五千百姓的血書……我覺得,狀告煜王,夠了。”
狀告煜王!?
這話猶如平地驚雷,在尉玄身後的幾百影衛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饒是他們一向訓練有素,沉默寡言,此刻也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
蕭恆伸出纖長五指,在衆目睽睽之下接過竹簡,一字一頓地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他的聲音低啞而又沉着,卻彷彿蘊含着千鈞之力,一下一下地打在尉玄的心上,他禁不住在心底苦笑一聲,果然如此。
十年沉浮,放下的,是蒙塵的仇恨,拾起來的,是早就被小心翼翼掩蓋的執念,蕭恆終究……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他擡起頭來,看着蕭恆,鼻子微酸,有些說不出話來。
半晌之後,尉玄才艱難地道:“侯爺……這條路,不好走。”
蕭恆居高臨下地覷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只不過,僅是那冷冷掃過的眼神,便涼得讓尉玄這種常年刀口舔血的人都心驚不已。
不過蕭恆似乎並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多想,只是翻身下了馬,有意無意地問道:“徐姑娘呢?”
尉玄斂了斂心神,道:“徐姑娘不想在徐家多呆,如今已經連夜趕往江南了。”
聽到“江南”一詞,蕭恆挑了挑眉,有些不懷好意地道:“江南?我記得沈朝辭上次也說想到那裡去賞玩一番。如此看來,是我錯了,早知如此,該讓你也跟着徐姑娘去算了,也省的你這張面癱的臉天天在我面前晃了,哈哈哈哈。”
尉玄筆挺的背微微抖了一抖,卻仍舊繃住了臉,一本正經地道:“侯爺,這種玩笑話以後還是少說爲妙。”
蕭恆一聽,更加來了興致,裝作無辜的樣子繼續道:“怎麼,我說的哪裡不對嗎,你不想他啊?”
這話讓尉玄有些狼狽,不過他的眼神還是漸漸溫柔了起來,聲音低低地緩緩道:“我何嘗不想?但是……長離這種光風霽月,無所牽絆的人……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打擾他……”
長離,是沈朝辭的表字。
蕭恆恨鐵不成鋼地道:“呵,想不到太華劍閣的小少爺竟然這麼自輕自賤。背地裡一口一個長離,見了人家的面卻跟個悶葫蘆一樣,連句順溜的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覺得自己有哪點配不上他了。”
尉玄抿了抿脣,道:“侯爺……強扭的瓜不甜。”
蕭恆簡直要被尉玄這話氣笑了,指着他便數落道:“還強扭的瓜不甜呢,你倒是扭啊?依沈朝辭那一派瀟灑的性子,你要是不說,他恐怕一輩子都察覺不到!再過十年,他自個找了個姑娘成了家,我就看你酸不酸!難不成你還真想守着你這點爛心思守到棺材裡啊?”
尉玄倔強地別過頭去,道:“別……侯爺,別說了。”
蕭恆鍥而不捨地道:“我要是你,想那麼多幹什麼,怎麼着都得先把人拐到手再說!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飯了,他還能翻了天不成!?”
尉玄不得不承認,聽到這話的那一刻,他的心絃猛顫了一下。不過正人君子尉玄馬上就回過神來了,然後迅速發現蕭恆這就是典型的流氓論調,趕忙乾咳了一聲,道:“侯爺,看你這兒與我相談甚歡,可是忘了你剛剛給小殿下下了香,把他騙走了……如今侯爺打算怎麼收場?”
蕭恆嘴角抽了抽,臉色一下子蔫了起來,有氣無力地道:“走……我們回去……”
尉玄回憶了一番上一次謝淵同蕭恆生氣,蕭恆那表面上毫不在乎,背地裡抓耳撓腮的樣子,十分同情地答道:“好,我這就去備馬。”
蕭恆回到謝府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了,淡紅色的阿伽梅盛開在暖陽曦光中,爲謝府增添了一層夢幻的色彩。
蕭恆顧不上欣賞着美景,也顧不上自己一夜沒閤眼,抱着個暖爐便直奔謝淵的房間而去——果不其然,吃了個閉門羹。
冷風嗖嗖地吹着,坐在謝淵門口磨刀的陳五中氣十足地對蕭恆說道:“侯爺,來幹嘛的啊,想看我殺豬呀?”
蕭恆:“……”
跟在他身邊的尉玄看着謝淵緊閉的房門,道:“侯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騙小殿下,脾氣再好的人……也該和你翻臉了。”
言下之意就是,這都是你活該。
聽了這話,蕭恆更加煩躁了,嗆到:“行了行了,你他孃的快閉嘴吧。”
我自己清楚地很,還用得着你來說?
尉玄立馬識相地閉了嘴,行吧,你是侯爺你說什麼都對。
蕭恆接過小廝遞上來的暖爐,厚着臉皮敲了敲門,道:“阿淵,都多大的人了,別耍小脾氣了,快開門。”
這時,一隻白兔從走廊上一蹦一跳地走了過來,闖入了蕭恆的眼簾。蕭恆眸光一亮,繼續道:“阿淵,你看!小白還在外面呢,你要是不開門,待會它餓死了都沒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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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謝淵房間的門便輕輕地打開了一條縫,蕭恆心中一喜,正要閃身進去,卻悲哀地發現那門縫小的他根本進不了,反而是小白抖着腿便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進去,順便還回頭鄙視地看了蕭恆一眼。
蕭恆:“……”
房間內的謝淵此時正背靠着門,神情有些落寞。
其實,他也纔剛剛醒過來不到一個時辰,不過,他幾乎是一睜眼,便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想來是蕭恆有事情要去做,嫌帶着他麻煩,便把他扔下了。
說到底,謝淵並不是什麼不懂事的熊孩子,甚至算得上是善解人意。
他十分清楚蕭恆這麼一個身份複雜的朝廷命官,平日裡定然是少不了要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帶着他多有不便,他並非不能理解。
然而,讓謝淵氣不過的其實從來不是蕭恆不願意帶着他,而是蕭恆對他的情緒和感受……根本就不在意。
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究竟有什麼事……是值得他親手點上那迷魂香的?
這舉動太過傷人,以至於謝淵越想越氣,忍不住便把蕭恆關在了門外。
窗戶沙沙作響,門外的蕭恆不住地輕鬆咳嗽,雖是極力壓抑,仍能聽得見,謝淵不由得覺得有點心軟,真要把蕭恆就這樣關在門外嗎?
然而蕭恆開口的一番欠揍的話又成功地擊碎了謝淵心中的那一點柔軟。
他抱起趾高氣昂走進來的小白,踢了一腳門,恨恨地心想:“反正你自己的寒疾自己也不上心,乾脆你就站在外面,自己冷上個幾天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