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遲猛地回過頭來, 死死地盯着蕭恆,不可置信地道:“狼顧!?侯爺,你說真的!?”
這兩個字像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幾乎是在蕭恆說出口的那一瞬間, 興奮的火苗便從周遲的眼中噌地冒了出來。
蕭恆挑了挑眉, 那一貫清風明月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玩味的表情。他只淡淡地看了周遲一眼, 然後有些譏諷地掀了掀眼皮, 反問道:“你說呢?”
周遲卻完全沒有介意這人有些欠揍的表情,反而興奮地差點從馬上跳下來。只見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蕭恆,眼裡冒着光, 直到把蕭恆盯火了,他纔好不容易地按捺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 滿臉漲紅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侯爺?能讓我試一試嗎?”
事實上, 無論是美酒還是美人, 都沒有狼顧這兩個字更能讓中原男兒心潮澎湃。
五年前,北遼入侵北疆。驍勇善戰的異族人在魏朝的土地上如魚得水, 所向披靡。邊疆屍橫遍野,卻始終擋不住他們侵犯的鐵蹄。
緊接着,朝廷一紙調令,將蕭恆千里迢迢自京城送往涼州。涼州守軍看着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再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心如死灰。
對於這羣視死如歸的邊疆守軍來說, 死並不可怕。他們難以忍受的, 是即便他們爲了守衛國土付出了鮮血和生命, 北遼的那羣雜碎仍然會統治中原, 踐踏他們的國土, □□他們的妻兒。那樣的話,一切的犧牲都沒有任何意義。
初初到了涼州的那幾天, 看着毫無鬥志的涼州守軍,蕭恆冷笑了一聲,把他們晾在一邊,只帶着自己從京城帶來的兩千黑羽軍上了戰場。
就在衆人以爲他這次死定了時候,蕭恆卻出人意料地,以兩千黑羽軍全殲了北遼一萬兵馬。涼州譁然,朝廷譁然,北遼驚懼。
而在這一戰中,起了決定性作用的,便是蕭恆一點一點親手修改製造的狼顧戰車。
狼顧之相,反顧而身不動,如同兇狠的惡狼盯着獵物,心狠手辣,勢在必得。
它既可以作爲火炮而用,又可以作爲觀察戰場的千里眼而用,更甚而若拉起它鐵質的篷頂,便能成爲一道堅固的盾牌,即便是黑、火、藥都難以炸開。
在裝備了狼顧戰車的黑羽軍面前,北遼士兵根本毫無抵抗之,節節敗退。
本來,作爲土匪頭子的周遲是絕無辦法接觸到狼顧的,畢竟這是皇家獨有的軍事力量,但是現在,一個能親手去駕馭狼顧戰車的機會就在眼前,這實在是讓周遲激動不已。
蕭恆淡淡地瞟了一眼周遲,也許是因爲身處戰場,那眼神中似乎蘊含着無限寒意。
周遲心頭一跳,暗道:“這下可沒戲了。”然而就在他已近泄了氣的時候,蕭恆卻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然後道:“好啊。”
周遲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蕭恆。
真的嗎!?真的嗎!?他真能摸到那狼顧戰車!?
不過還不待周遲平復下自己那不知所措的心情,他□□的戰馬便長嘶一聲,地面似乎輕微地震動了起來。
順着震動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塵土飛揚,幾十輛戰車黑壓壓地輾了過來,黑色玄鐵在月光下泛着熒熒的冷光,平添一分肅殺。
蕭恆招了招手,立馬有一小隊人從他身後的黑羽軍中縱馬而出,向他抱拳行禮,然後向着那些戰車的方向縱馬而去。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是沒有見過狼顧的,傳說中力挽狂瀾的戰車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們個個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個究竟。
它們的外觀同一般戰車無二,只是在車前的橫杆上多了一個轉輪,一門火炮,還有一個長長的筒狀的東西。謝淵曾經在落雪山莊見到過這個東西,透過它,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遠方的東西,因此便喚它做千里鏡。
謝淵正愣着神,突然感覺到一隻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順着指尖似乎有着微弱的電流流過他的全身。
他不禁轉過頭去,冷不丁便看見蕭恆的臉緊貼在他的耳邊,面色難得地有幾分認真,道:“跟緊我。”
熱氣撲面,看着蕭恆的側臉,謝淵瞬間感覺自己的整個耳朵都變得酥麻了起來,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但這是戰場,瞬息萬變,他還來不及去體會自己那微妙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拉緊了馬繮繩,緊跟着蕭恆向前方狂奔。
剛一靠近這些增援而來的狼顧戰車,蕭恆便翻身下了馬,拽着謝淵跳了上去。
這狼顧就像是地面上的一個高臺,站在上面,甚至不需要透過面前的千里鏡便能將整個戰場一覽無餘。
到處都是倒下的屍體,空氣中也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四周充斥着淒厲的尖叫聲,憤怒的嘶吼聲,悲傷的嚎哭聲,這一片蒼穹之下,是殺戮的天地。
這慘狀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的衝擊是巨大的,他不禁無助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給自己一點安慰,然而那微微顫抖的雙手卻怎麼都用不上力氣。
蕭恆輕輕伸出一隻手,修長五指覆上謝淵的雙手,輕輕地放在了車前橫杆上,一陣暖意從他手心傳來,謝淵這才感覺腦子清醒一點。
就在謝淵本能地想要繼續抓緊他時,蕭恆卻突然鬆開了手,語氣冷硬甚至帶着些狠戾地喚了一聲:“謝淵。”
謝淵被這一聲喚的有些懵,他從來沒有被蕭恆這樣連名帶姓地叫過,不禁不知所措地往後退了一步。
蕭恆卻立馬往前跟了一步,掰過他的下巴,強迫他面向前方,然後道:“今天你要仔仔細細地看好了,這就是真正的戰場,這裡只有殺伐,只有罪孽。若你當真要跟着我,從今往後,這便是你要踏上的路,過了今日,你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你當真想好了?”
北風呼嘯,謝淵的眼眶都被吹得通紅。
涼州的士兵一個接着一個的倒下,而這其中甚至有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曾經逗過他玩,悄悄給過他糖吃,甚至抱過他。而他以後,將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臉,再也看不到他們拿着花燈,對他說:“小少爺,許個願吧。”
十五歲的孩子,哪裡來的勇氣面對那麼沉重的生死?
一層水汽漸漸浮上了謝淵的眼眶,這一刻他是那麼想要嚎啕大哭,卻又是那麼無可奈何。
終於,他咬緊了牙關,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狼、顧、怎、麼、用???”
黑暗中,蕭恆似乎輕嘆了一聲,然而那其中的微不可查的心酸卻很快被煜王府增援而來的私兵潮水般的怒吼淹沒。
半空中光亮一閃,蕭恆瞳孔微縮,還沒來得及回答謝淵的問題,便立馬保住謝淵的腰順勢往地上倒去、
謝淵瞪大眼睛,一動都不敢動。一顆春雷“轟”地炸響在蕭恆的腳邊,連狼顧戰車都被炸出了一個窟窿。
蕭恆沒有去管自己的傷勢,只是抹了抹臉上的灰塵,冷笑道:“呵,煜王那狗東西果然自己藏了春雷,看樣子是嫌自己腦袋太多了,等不及讓他老子給他削下來一兩個了。”
話音未落,又是幾顆春雷呼嘯而過。
蕭恆低罵了幾句,然後瞅準空檔站起身來,眼疾手快地抓住前方橫欄上的轉輪狠命地轉了起來。戰車前方那黑洞洞的炮管轉瞬便對準了方纔“春雷”飛來的方向。蕭恆眯起一隻眼睛,緊盯着眼前的千里鏡。北風吹散了他的長髮,他卻紋絲不動,只是冷笑道:“在我面前玩黑、火、藥,你們還嫩了點。”
一串火焰突然自謝淵手邊冒了出來,原來是戰車上火炮的引線不知何時已經被蕭恆點燃。眨眼間,一聲驚天巨響便炸在了謝淵的耳邊,蕭恆後退半步,那顆彈藥精準地砸在了敵陣中,淒厲的慘叫霎時劃破夜空,直直地往謝淵耳朵裡鑽。
蕭恆居高臨下地看着謝淵,語氣冷硬地道:“還想活命就趕快給我站起來。”
謝淵立馬咬牙從地上爬了起來。
蕭恆一把將他拉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說地將千里鏡的鏡筒架在了他的面前。
冰涼的聲音在謝淵的耳邊響起:“阿淵,你知道爲什麼我給這輛戰車起名狼顧嗎?”
謝淵額角流下一滴冷汗,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的,道:“爲什麼?”
蕭恆道:“因爲這個千里鏡,可以看到四面八方,不僅是你的前面,連你的後面,這雙眼睛,都可以看得到。”
說着,蕭恆便抓住謝淵的手,帶着他一起轉動着橫杆上的轉輪。
謝淵甚至不需轉過身去,便能隨着這個轉輪的轉動看到自己四面八方的情景。彷彿整個戰場都透過這麼一面小小的銅鏡呈現在了謝淵的眼前。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這麼多年以來,呼延奕一直將長平侯這麼一個前朝遺孤小心翼翼地供奉着。
因爲,在軍械這一道上,蕭恆的的確確是個鬼才。最起碼,整個大魏,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將這麼一輛狼顧送到邊疆!
突然,蕭恆的動作停了下來,緊接着,他再次抓起了謝淵的手,飛快地點燃了引線,道:“看到了嗎?就是這裡,你可以殺了他們。”
謝淵瞳孔微縮,透過千里鏡,他看到這一發炮彈精準無匹,迎風招展的煜王帥旗應聲而倒,緊接着,鮮血四濺,血肉橫飛,十幾個士兵無聲無息地被炸成了灰燼。
一陣惡寒猛地竄上了謝淵的脊背,是他,是他把這麼多人親手殺死了!他猛地甩開蕭恆的手,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說不清的厭惡。
然而蕭恆卻絲毫不爲所動,只是筆直地站在謝淵的側方。敵陣中,煜王看見己方慘重的損失,瞬間紅了眼,尖叫道:“殺了他們!給我殺了他們!”
蕭恆勾了勾脣,揚起手射出一隻□□,正正穿過煜王的帽纓。
煜王霎時手腳冰涼,然而蕭恆卻鎮定自若,緩緩啓脣道:“殺”
這明明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字,卻如同一聲平地驚雷炸響在黑羽軍中,軍士們似乎都受到了蕭恆的感染,殺伐果決的勇氣瞬間填滿了他們的心。
而同蕭恆捱得最近的謝淵,更是在那一刻,無比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一股熱血,不明不白地就洗去了他所有的恐懼。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有蕭恆在的地方,魏朝的軍隊總是能勢如破竹。
這是爲將者的天分,沒有什麼能掩蓋他的光芒。
那一刻,謝淵感覺周圍所有的雜音都一散而去,腦海中一片清明,只存在着一個念頭,爲他衝鋒陷陣,肝腦塗地都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