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十年

在看到謝淵看向他的眼神的那一刻,其實蕭恆就已經知道,無需他再多說些什麼,謝淵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十五六歲的少年的直覺總是準的可怕,他們往往懷疑着人世間的一切事情,卻又保留着一份赤忱的信任。偏偏是這種似是而非的態度,恰好能看破人的層層僞裝,直抵內心深處。

在那樣的眼神之下,蕭恆覺得自己已經無所遁形。

十年前,他親口許下了夢迴亭的承諾,又親手將其斬斷。十年後,他卻又不得不再次揭開這道對雙方而言算不得愉快的往事。

有時候仔細想一想,蕭恆都想罵自己一句鐵石心腸。

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欺騙着謝淵,自以爲披着一張“謝敬之”的皮,就能再次毫無負罪感地回到當年的小元祐身邊。而於此同時,他給謝淵帶來的傷害,也都能用一句身不由己來解釋。

攬過謝淵的那一剎那,蕭恆的腦海中其實浮現了許許多多的不安和擔憂,他雖然常常自覺十分混賬,卻還是很有些君子風度的,這件事,本就是他不對在先,如果謝淵還願意原諒他,那就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如果不願意,那他也只能認栽。

蕭恆本來已經打算好了,要是謝淵推開了他,他不介意拉下一張老臉,多說上兩句好話,把孩子哄回來。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當他近乎不講理般地不由分說便將謝淵的頭塞進自己懷中時,胸前的衣襟竟瞬間變得一片溼熱,而他的身側,兩隻小手也緊緊地盤了上來。

他眨巴眨巴眼睛,這……難道是哭了?

彷彿是爲了映證他的猜測一般,蕭恆聽見懷中的謝淵低低地抽泣了兩聲,哭腔十分軟糯,恍惚間險些讓他以爲再次見到了當年皇宮中的小元祐。

他的心,彷彿被什麼不軟不重地擊了一下,有一塊地方緩緩地塌陷了下去。

他微微垂了頭,黑色長髮如流水一般,輕柔地滑落到了謝淵的肩上。

蕭恆不得不承認,這一刻,他原來比想象中的,更捨不得這個孩子。

這麼多年以來,謝淵於蕭恆而言,早就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人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謝淵的存在,習慣了他總是盯着自己喝藥,習慣了他雖然年紀不大卻總是意外地成熟冷靜,習慣了他每日笑眯眯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他之所以拖了這麼久,都不願意把“謝敬之”同“長平侯”的關係告訴謝淵,不也正是因爲他害怕再也不能這樣與他一起生活了嗎?

畢竟,再怎麼說,如今的他,在強權厚祿的背後,還揹着一個十二弒君,賣主求榮的巨大污名。他不敢去想象,身爲前朝皇子的謝淵,會如何去看待他,又會對他……抱有幾分的恨意?

在感情這種事情上,蕭恆從來都明白,自己所有的雲淡風輕和不在意,都只是在打腫臉充胖子,花架子罷了。

而謝淵,在看見蕭恆的剎那,就已經清清楚楚地知曉了自己的內心。無論是十年前的恆哥哥,還是四年前的敬之哥哥,都會是他逃不掉的夢魘。

他不知道蕭恆是不是真的殺了永安帝,也不知道蕭恆是不是曾經想過再也不要他,所以纔將他拋在涼州,整整六年後才以一個所謂“謝敬之”的身份來找他。

他只知道,只要蕭恆來找他了,他就可以將曾經的一切一筆勾銷。

有的人,就是會在人世中衆多的善善惡惡中選擇只記住一個人的好,謝淵對蕭恆,便是如此。所以,在他看見蕭恆來救他的那一刻,他纔會忍不住落淚,纔會忍不住貪戀他懷中的感覺。

這種戒不掉的習慣,彷彿已經在十年的等待中被他磨成了一種刻在骨子裡的天性。

畢竟,只有學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地去溫習他的好,纔有勇氣在一次又一次明知結局如何的情況下,仍然抱有卑微的期待。

看着謝淵把頭在蕭恆懷中埋得越來越深,尉玄終於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正色道:“小殿下,侯爺,請恕下官直言,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

其實若不是礙於蕭恆的面子,他更想直言不諱,玉樓外面還有好幾百號人虎視眈眈,你們倆在這兒膩膩歪歪什麼呢?

蕭恆也忍不住老臉一紅,暗歎一聲年紀越大臉皮越薄。然後他擡起手來輕輕拍了拍謝淵的後背,道:“阿淵……我們先走,好嗎?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回去罰我一年不吃甜食,怎麼樣?”

蕭恆嗜甜如命,這個罰,蕭恆自覺這個罰已經重的不行。

謝淵狠狠抽了抽鼻子,然後有些不捨地在蕭恆的衣服上蹭了蹭,擡起頭來,道:“嗯……嗯……不過我在這裡還有一件事沒有完成……恆……恆哥哥,再在這裡留一下吧。”

他的聲音還帶着些許嗚咽的尾音,有些軟又有些惹人心疼。

蕭恆用手指輕輕地將他臉頰上的眼淚擦乾淨,然後一邊滿口答應着,一邊不停地眨着眼睛,狐疑的目光在謝淵臉上轉了又轉,心裡有些打鼓,難道這小孩真不打算跟他生氣了?

當然了,他不知道先前的謝淵其實乃是想一想這事便覺得氣的要死,只是……他現在仍然沉浸在蕭恆就是長平侯,和蕭恆救了他這雙重衝擊之下,還有些發懵,所以本能地沒有追究而已。

謝淵輕咳了幾聲,道:“之前我在落雪山莊時,有聽兄長說過,煜王其實一直在私用玉樓冶礦了,我早前便想,要是能拿到這件事的證據,交到些清官,或是煜王的政敵手中,或許能讓他收斂些,也能讓涼州百姓的日子好過些……”

蕭恆點點頭,道:“煜王煉私礦的事情之前我倒也聽說過,不過沒想到他膽子竟然這麼大,把地方設在了玉樓裡,這要是萬一被發現了,一百個腦袋也不夠他掉的。尉玄,趁着煜王目前還顧不上這裡,你帶人把這裡搜一遍吧。”

尉玄言簡意賅地應了一聲,然後轉身帶着他身後那約莫幾百號玄甲侍衛四散開來一處一處地盤查。石室一下子顯得空曠了許多,除了兩三個守門的侍衛,便只剩下謝淵和蕭恆了。

玉樓本就陰冷,加上又受了傷,傷口畏寒,謝淵終於忍不住冷得哆嗦了一下。蕭恆眼尖地瞥見了,一邊嘰嘰歪歪地咕噥着什麼:“小孩子就是麻煩,這麼不禁寒”,一邊利落地解下身上的外袍將他裹了個嚴嚴實實。

謝淵被他這舉動一驚,有些不自然地道:“敬之……侯爺,你不是還患着寒疾嗎,穿的這麼少,待會又該不舒服。”

蕭恆本能地從謝淵那一聲“侯爺”中嗅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卻還是心虛地選擇了無視,解釋道:“不礙事,我讓沈家給我配了些藥,來之前猛灌了幾盅,想必還是能壓一壓寒的。”

謝淵道:“沈家……?是那個月見谷的沈家嗎?”

月見谷沈家乃是名聞天下的巫醫世家,有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蕭恆點頭道:“要不然還能是哪個沈家?”

謝淵輕笑了一聲,常人窮其一生乃至散盡家財或許都不能從沈家求得一個方子,在蕭恆這裡,讓沈家配藥之事聽上去卻如此稀鬆平常。這可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謝淵忍不住有些刻薄地道:“那想來有了沈家的藥,我們涼州的郎中開的藥侯爺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了,怪不得原先總要我催着侯爺才肯喝。”

一聽這有些尖酸的語氣,蕭恆便有些兩眼一黑,險些沒站穩,完了,這是要壞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