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少言和喬修玉在一年後吃到了喬瑜和袁元的喜酒。
回到洛陽後,商少言照例沉迷於政務,喬修玉照例帶帶孩子、看看書、跟在商少言身後。
商雲嵐見商少言硬生生累瘦了一圈兒,沒忍住勸道:“你再這樣下去,恐怕對身體不好。”
商少言嘆了口氣:“我如何不知道?天下已然太平,本來事兒已經少了許多了,偏生阿史那葉霆非要開通西域的商路,我說這事兒急不得,他竟然拿咱們歡歡的童養夫要挾……”
商亦歡的“童養夫”阿史那衹,更確切地說,是青梅竹馬,乃是阿史那葉霆的長子,比商亦歡大了三歲,生養都在大周,雖是異族人長相,但一口大周官話說得賊溜。
商少言很喜歡阿史那衹,偷偷跟阿史那葉霆通了個氣兒,以後阿史那衹找女朋友要優先商亦歡。
很明顯,商少言非常想要一個混血外孫/外孫女。
“對了。”商少言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林淨最近如何了?”
商雲嵐嘆了口氣:“他最近在黔州遊醫……聽說和當地人起了衝突。”
林淨見到了活着的程靈袖,商少言、商雲嵐都鬆了口氣,以爲他不會再有“遊醫”的想法,卻沒料到他還是堅持在外行醫。
林淨覺得自己從前那樣的做派是不對的,太過高傲,也太過驕矜,這顯然不是什麼好事兒——因此他想要到處走走看看,多漲漲見識。
商少言聽說林淨和人起了衝突,當即就皺眉了:“林淨近幾年脾氣溫和了許多,怎會同人起衝突?他可還好?”
商雲嵐斟酌了片刻,儘可能委婉地說:“他還活着。”
商少言:“……?”
商雲嵐簡單解釋道:“林淨誤入了一座苗寨的禁地,見到了傳說中的神草,於是就摘了,沒想到那是人家供奉了數千年的東西……林淨如今已經被扣在苗寨一個月了。”
商少言無語片刻,而後搖頭,失笑道:“也好,他隱世多年,難免有些不通世故,阿兄先派一些人去保護他,這件事還得他自己解決纔好。”
商雲嵐頷首,贊同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又商量了一陣子政務,商少言便去與喬修玉用飯了。
……
又是一年除夕,宮裡頭充滿了專屬於最盛大節日的氛圍,處處張燈結綵。
商少言即位後,既不鋪張浪費,也不過分節儉,因此宮宴那日也算是辦得中規中矩——不過往年都是白風、白雪在準備宮宴,對於第一次操持宮宴舉辦的喬修玉來說,已然很不錯了。
酒酣之際,商少言看着底下的文武官員,以及自己的諸多親信,心裡被填得滿滿當當——這些都是她的肱骨之臣,同她一起治理天下,如今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是所有人共同的功勞。
如今陶鶯時和晏雪凝一手辦起來的撫孤院已經遍佈全國,此刻兩人正在底下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崔渡現在在商雲嵐出資建立的醫學院教授課程,也算是醫學院元老級的人物,當然也有好不容易從苗寨回來的林淨從旁協助;李琅軒如今位至中書令,莫行也繼承了鎮國將軍的名頭,一文一武,無疑是商少言的左膀右臂;辛老先生和葉老先生一個去書院教書,一個做了太女太傅,都完成了自己年輕時的心願……
商少言這些年也不是沒有處置過得意忘形的舊人。
比如華清,性情實在太過激進,在商少言登基後的第三年,竟然幹上了強佔民田、匿稅逃稅之事,商少言念在舊情上也沒有處置太過,但一通貶謫是少不了的。
嘉賞一番有爲的官員、鼓勵一通新來的官員,商少言這一套做得很嫺熟,喬修玉在一旁看着她,滿心滿眼都是歡喜的情緒。
不到子時,宮宴便散了,商少言和喬修玉一起在御花園散步,商亦歡和阿史那衹這幾日一直忙着學業,倒也沒有來摻和這難得的二人世界。
商少言在月下偷偷看着喬修玉被拉長的身影,突然跳到了他的背上,纏得緊緊的,喬修玉下意識托住了商少言,而後無奈道:“安安。”
宮人們見狀,知道自己不能夠繼續跟着了,於是便在遠處守着。
溫柔的月光,潔淨的雪地,清香的紅梅,喬修玉凝神片刻,而後笑問:“安安,想不想要一枝梅花?”
商少言笑着在他耳邊撒嬌:“我要最漂亮的那一枝。”
說完,便從喬修玉背上跳了下來,一雙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七郎,我好喜歡你呀。”
喬修玉笑着吻了吻她的發頂,而後伸手摺下一枝開得最爲俏麗張揚的紅梅。
商少言接過來,拿在手裡,牽着喬修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突然笑了:“我們成親的那一天,也是坐在這裡,你問我會不會將崔渡收入宮中。”
喬修玉有些赧然。
這麼多年來,兩人的感情日漸濃厚,從未消減過半分,他想了想,直言不諱道:“那時候安安剛登基,我總怕你會變。”
商少言失笑:“你在北周做皇帝的那段時日,我也怕你會變。”
喬修玉摸了摸商少言的發頂,溫聲道:“安安,以後每個冬天,我們都來賞梅花,好不好?”
商少言眨眨眼,笑了:“好呀。”
“那,拉鉤。”
“好,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兩人就這麼一起看了四十九個冬天的梅花。
第四十九年,看完梅花的第二日,喬修玉因爲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成日裡臥病在牀。
商少言此時已經退位了十年整,她如今已經七十六歲的高齡了,但眉眼間仍能窺見年輕時的端莊豔麗,以及天子威嚴。
可此時的她,也不過是一個丈夫臥病在牀,因此而感到惶恐的妻子。
喬修玉也老了,他一邊咳嗽,一邊笑着對商少言說:“快離開我這兒,免得將病氣過給你。”
商少言不肯走,她瞪了一眼喬修玉:“病了都要氣我,是不是?”
喬修玉笑了,到底沒有強硬地趕走商少言。
他心有所感,覺得自己恐怕大限將至,於是將已是女皇的商亦歡、皇夫阿史那衹,並上幾個孫輩叫到了自己的牀前——這一切都是趁着商少言熟睡的時候做的。
他看了看自己有些乾癟的手,問商亦歡:“歡歡,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商亦歡雙眸含淚,搖搖頭:“阿爹自年輕時便是世間頂俊美的郎君。”
喬修玉卻笑嘆道:“你這孩子,慣會哄我。”
頓了頓,他有些虛弱地說:“我走了之後,你們一定要照顧好安安……她性格要強,不肯在人前落淚的,你們夜裡多注意着些,若是見她哭,可千萬勸住她,免得哭壞了眼睛。安安喜歡吃辣的,但近幾年她腸胃不大好,你們也千萬別順着她,多勸她吃些清淡的食物……”
商亦歡含淚聽着,見喬修玉越來越虛弱,不由得有些慌神,連忙差人去請商少言過來。
喬修玉也不阻止,只是笑道:“也好,我再跟安安說幾句話。”
商少言來的時候,還穿着寢衣,雙眼通紅,向來強大的她面上竟浮現出幾分惶恐,她顫抖着握住喬修玉的手,問:“你是要離開我了嗎?”
喬修玉笑着搖搖頭:“怎麼會?安安不是常說,我是天上的神仙下凡麼?我這是要回天上啦……你想我的時候,就看看天上的星星,總有一顆是我。”
頓了頓,他有些費力地擡手,擦去了商少言眼角的淚水,道:“我還記得我們第一回遇見,也是一個冬天,你那會兒坐在點心鋪子裡,好奇地看着我,說要我教你彈琴……那一年很冷,我最怕冷了——可是住在你家中時,你嘴上嫌棄我,卻把最暖和的一間房安排給我了……”
商少言又哭又笑,罵道:“你笨死了,那分明是最適合監視你的一間房。”
喬修玉笑了笑,道:“安安,我走了你也要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說罷,他牽住了商少言的手,虛虛的,沒什麼力氣。
商少言用力握住他的手。
喬修玉摸了摸商少言的臉,再次確認似的問道:“好不好?”
商少言閉了閉眼,道:“好……”
喬修玉點點頭,而後畢生頭一次,央求商少言道:“安安,我想聽《念奴嬌》,你唱給我聽,好不好?”
商少言便輕輕拍着喬修玉乾癟的手,溫聲道:“千門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間佳節……開盡小梅春氣透,花燭家家羅列……來往綺羅,喧闐蕭鼓,達旦何曾歇……少年當此,風光真是殊絕。”
“好一個,風光真是殊絕……”
喬修玉心滿意足地笑了,而後合上眼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恍惚間,商少言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年少風流、鮮衣怒馬,看着同樣年輕的喬修玉,眉眼帶笑:“我自小便想學琴,只可惜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先生……不知這位郎君可否願意教授?價格,好說。”
雪在紛紛揚揚飄灑,屋裡暖和不已,她看着他,彷彿這就是她的此生。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