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秋,江源中午沒吃飯就跑到大隊辦公室跟鄉公社的女宣傳幹事王妙可改播音稿子,倆人都是知青,也都擅長寫文章寫稿子,聊起來投機的很。
改到一處“北國的秋天,格外清爽!”女幹事說改成“秋天的北國,格外清爽!”纔對,江源讀了兩遍果然如此,對女幹事連連稱讚。崇拜的語調惹的女幹事咯咯的笑,正巧二丫從家裡帶飯給江源送來,站門口看倆人聊的濃就醋了,把飯盒往門口桌上一擱就走了。
江源聽到聲音,站起來往窗外瞧,二丫正走出大隊院門,也沒追。
女幹事聽到聲就問,“剛剛誰啊?”
江源輕描淡寫的說,“哦,是我房東的女兒,給我送飯,我們接着改稿子。”
二丫回到家也不吃飯,砰的摔上門自己躲在屋裡生悶氣。二丫媽拍門讓她出來吃飯,趙書記也把飯碗往桌上一扔。
“該!說了不是一路人,就不要進一家門!非要趕鴨子上架,以後該你受的多了!”
“別說了別說了!”二丫媽趕緊止住了趙書記的話。
在趙書記看來,那些知青打心眼裡要跟本地青年劃清界限,就像油和水,是怎麼也混不到一塊兒的,但自己閨女就看上知青了,他也管不住。
在他眼裡,知青遠沒那麼好那麼清高,靈魂的墮落與文化高低可一點關係沒有,這兩年他尤其看不慣那些女知青,更經歷了一些不堪的事兒,他是個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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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春,金萍第一年到生產大隊,也是直接跟組下地的,大隊的農民帶着知青,跟她一起的還有另一個剛來的瀋陽女知青叫遲遲,李桃因爲他爸先疏通了關係,沒有下地而是直接調回了鄉公社糧庫統計股當會計。
金萍雖然沒務過農,又是資本家小姐,卻一點也不怕吃苦。公社發的膠鞋不合腳,最小碼是39,金萍和遲遲的鞋子都大了2-3碼,倆人就穿着不合腳的膠鞋下地勞動,頂着太陽給一眼望不到頭玉米苗鋤草,老知青鋤到頭再回過頭幫新知青鋤,到了中午遲遲累的飯也不吃了,坐在田埂上哭,新到的男知青也累的吃不下飯。
一個老嬸子見遲遲累哭了,見小姑娘可憐,就坐在旁邊安慰。
“小同志,熬一熬就好了,就累這兩天。”
“可,可這鞋子不合腳。”
這嬸子隨手薅了一把草,遞給遲遲。“塞到鞋跟後面。”
金萍聽了也眼前一亮,如此做了走起路來果然不磨腳了。
這嬸子順手給遲遲倒了一缸的水,遲遲接過水缸就咕咚咕咚的喝完了。金萍看了還沒來得及阻止,遲遲已經心滿意足的把水缸裡的水一飲而盡了。
果然下午勞動的時候,幾個男知青走了沒幾步遠,就揹着他們解手方便,遲遲也湊到金萍旁邊,讓金萍陪她去方便一下,倆人雖然被其他人落在大後邊,但前後都是一望無邊的玉米苗,只有膝蓋高低,沒遮沒擋的,金萍就陪着她一路小跑的往地邊走,因爲之前遲遲就已經忍了好一會兒了,這會兒一跑哪裡還忍得住,只能硬着頭皮在地裡解決,臊的遲遲一整天臉都漲的通紅,之後遲遲再也不敢在下地幹活的時候喝水了。
好長一段時間遲遲都神經兮兮的,總覺得別人在笑她議論她。
夏忙這陣兒,所有當年到的知青都曬的黑了好幾級,那管你帶不帶草帽穿不穿長袖,都不頂用,幾天彼此沒見過面再見時,都是笑對方像個黑鬼,唯獨金萍是個例外,她下地時也不怎麼遮擋,皮膚每天曬到爆紅,看着都疼,但就是不怎麼黑,胳膊和臉色的皮剛曬黑就脫掉,一層又一層像是蛇皮,裡面這層又是白嫩嫩的,就是不上色,大隊的人都覺得這個娃娃古怪的很,有罪受了。
夏忙一過,鄉公社每天晚上都放電影,大隊這些知青就攛掇着一起去看,有時搭大隊往返公社的車去,有時借大隊的牛車。那次江源借到了車,就攛掇大隊的十幾個知青一起去鄉里看當時特別的火的電影《奇襲白虎團》,散場的時候就有知青議論人堆裡臉色白皙分外惹眼的金萍,“白虎團?白麪團?”趕巧有一個別的大隊的知青是抄過金萍家的紅衛兵,一眼認出了金萍,就這樣金萍資本家子女的身份在知青和各大隊之間不脛而走,之前圍着金萍像蒼蠅一樣獻殷勤的男知青也都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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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冬,北大荒的冬天有多冷,吐出去的唾沫還沒落地就變成了釘。
年關將近,自打金萍資本家子女的身份曝光,她被整的很慘,知青的暖瓶送到大隊後勤股,早晚都能領一壺熱水,金萍的暖瓶時常是空的或者只有半瓶不溫不熱的水。每月發口糧,金萍的也是缺斤短兩,有時還摻着穀皮沙子,要邊吃邊挑。十一月以後知青去大隊領供應煤和燒柴,金萍也是最後領渣滓和返潮的。每次公社有大會,有節目,發福利沒有人再通知她,遲遲爲了不被孤立也申請去跟別的女知青一起住。
這天外面兒又飄起了鵝毛雪,金萍昨夜根本沒把暖瓶送到大隊,她不想再失望了,熬到下午終究要爬起來洗漱,屋裡的水缸都結了冰,幾乎要凍裂了,潮溼的絆子又點不起火,她無助的靠在衣櫃上苦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她趕緊披上被子,如果病倒了是不會有人管自己的。
戴發正坐在爐子前面烤老鄉送的土豆,打開門,金萍披着大棉被站在門口,手裡拎着熱水瓶,露在外面的手和臉蛋鼻尖都被凍的通紅。
戴發有些驚訝的把她讓進屋,問怎麼了。
金萍放低身上披着的棉被,露出蓬亂的頭髮,“能給我燒些熱水嗎,我想洗個頭。”
戴發是個實誠人,讓她坐在爐邊烤火,就開始引火燒水,足足舀了一鍋的水。
戴平怯怯的做回爐邊,他從沒仔細正眼瞧瞧金萍,或許是不敢,他一直對那些曾經在金萍身邊獻殷勤如今又躲開的男知青嗤之以鼻,現在自己還真有點慚愧。
眼下金萍坐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雖然她臉色蒼白蓬頭垢面,但舉止言語間總有一些東西吸引着自己。
“我能吃一個嗎?”
聽她這麼說,戴發就伸手拿起一個爐子上的土豆想遞給她,卻忘記烤透的土豆有多燙,沒拿穩掉到地上,又慌里慌張的去拾。畢竟自己是老知青,大隊裡的知青有什麼困難都是跟他說他再找大隊反應,所以平時難免端着架子,什麼時候這麼慌張過?擡頭看見盯着自己的金萍,瞬間紅了臉。
“真好吃。”吃了熱騰騰的烤土豆,金萍舒展出陽光一樣的笑臉,這讓一邊心頭仍有些侷促的戴發瞬間釋然了,恢復了正常。
“金萍同志,你是不是有什麼困難需要我跟組織反應?”
金萍搖搖頭,“沒有,你知道我爸··· 是資本家。”
“那又怎麼樣,我爸還是‘臭老九’呢。”
金萍聽了,直直的看着戴發,幾個月來從沒有人會拉低身價跟自己這樣說話。
她站起身,臉上仍掛着笑容,“好啦,我看看我的水燒好了沒有?”
金萍打開鍋蓋纔看見滿滿的一鍋水,心頭有些感動又覺得好笑。戴發這時起身也過來看,水纔剛剛有點發熱飄着蒸汽,戴發又躬身往竈裡填了兩個絆子,直起身。
“水好像有點多了,呵呵。”
金萍把鍋蓋放回去,有點無奈,“已經不是有點多了!你這是要褪豬毛嗎?”
說完金萍又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察覺自己的語誤俏皮的衝戴發吐了吐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