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燈架上的燭火高低錯落,將室內照了個通明。
秦驚羽坐在溫暖的燈光下,只覺得身子僵硬,手指顫抖,幾乎捏不住那張小小的紙條。
一連看了三遍,才勉強連成句:“遇上罕見沙暴……銀翼與衛部主力……魔鬼之洲中心……失蹤……”
銀翼……失蹤……
近千人在西烈邊境的沙漠裡銷聲匿跡……
秦驚羽咬住脣,深吸一口氣:“影部還說什麼?”
燕兒低道:“沙暴還在持續,影部衆人已經到了魔鬼之洲邊緣,準備進入救援。”
秦驚羽攥緊了紙條,沉吟片刻,方道:“讓他們退到安全地帶,原地待命。”
不是她不想救,而是自己也親身經歷過沙漠風暴,深知其中厲害,那魔鬼之洲比浮沙流域不知寬廣了多少倍,沙暴未停,裡面的人不知所蹤,外面的人貿然闖進去也是凶多吉少。
不是要放棄,而是……爲了避免更多的無謂的犧牲。
“那狼小子看上去不像是個短命的……”秦驚羽咧嘴一笑,像是在給燕兒解釋,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那鼻子比狗還靈,野外生存能力堪稱天下第一,一定能帶着大家走出沙漠的,一定能的……”
笑容扯動了脣角的傷口,有血滲出來,撕裂的疼。
該死的雷牧歌!
忽覺額間一陣清涼,卻是燕兒指尖蘸了藥膏過來,給她輕柔塗抹,接着下移到脣瓣嘴角,目光停住,動作微滯。
“汝兒弄丟了殿下,回來嚇得半死,好在他還看清是雷牧歌和李一舟,如實稟告,穆妃娘娘才下令免去責罰。”燕兒輕言細語,眼睫低垂,似是不經意道,“汝兒只說殿下撞到額頭,怎麼連嘴脣也傷了?”
“嗯,酒喝多了,下樓的時候沒站穩磕了下。”秦驚羽沒擡眼,一句帶過。憂心之際,也沒那閒工夫跟他過多解釋,再說,有些事情是越描越黑,還不如不說。
“怎麼這樣不小心……”燕兒輕嘆,收拾好藥瓶,出門去了。
秦驚羽放下揉碎的紙條,沉默坐着,一時無語。
沒一會,一雙手臂從背後環抱過來,聽得他輕聲道:“牀鋪好了,早點睡吧。”
秦驚羽低應一聲,話音微頓,以一種輕快的語氣道,“我想趕緊把手裡的事情處理了,等祭天大典一過,就去西烈轉轉……哎,這天生勞碌命,停不住的。”
燕兒點頭,眼中一抹憐惜若隱若現:“別擔心,我們一起。”
次日,開始着手準備去往西烈之事。
其他暫且不說,人員卻是個大問題。
衛部煞部的大部人馬都隨銀翼同行,影部一隊在大夏與西烈邊境待命,另一隊去了北涼查探向海天的訊息,留在天京總部的人手所剩無幾。
秦驚羽有些犯難,不至於連禮部的人都算進去吧。
出行的日子定在大典後的第三日,想必那時儲君人選已定,舉國歡騰,也輪不到她什麼事,就說想念遠在西北草廬煉藥的外公穆青,先斬後奏,溜之大吉。或者,在別人眼裡,她是沒爭到皇位,鬱悶難平,外出散心去也。
想到要出遠門,首先放不下的是母妃和元熙。
好在明華宮宮女內侍不少,琥珀理事,汝兒也還能分擔些,那名仔細挑選勝出的乳母也是盡責本分,因爲天子駕臨的次數相較偏多,太監總管高豫隔三岔五都來檢查審視,想來倒是沒有後顧之憂。
再有就是兆翡顏。
秦驚羽抽空去看過她一次。
京郊獨立的一處小院,圍牆高聳,房屋寬敞,院子裡養了一羣小雞崽,不時追來跑去。
兆翡顏安靜地坐着,裹着厚實的淡青棉袍,還披着黑白相間的裘皮斗篷,比起在湖上相遇那回,小腹雖未隆起顯懷,體態卻已豐腴了不少,臉上也是珠圓玉潤,平添安詳寧靜,一副將爲人母的恬淡模樣。
打過招呼,她坐回原位,繼續跟繡娘專心學着針線,膝上擺放着一條小小的紅布肚兜,上面繡着五毒的圖案,很是精巧可愛。
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有一種靜靜的,淡淡的光輝。
時光荏苒,事過境遷,骨子裡的年少輕狂已被抹平,再不是初見時那個嬌柔明媚的藍衣少女。
飯桌閒聊時說到兆刀明,兆翡顏微微動容:“大哥從密雲回來,身體一直不好,腦袋也不太清醒,嚷着要去找瑪蓮達,要跟她成親,我請了醫師來看,但是沒用,只好派人時刻盯着他,不敢有絲毫大意。”
秦驚羽聽得唏噓不已,瑪蓮達的媚術害了太多人,掏空了他們的身體,摧毀了他們的神智,幸好這陰險之術沒流傳在世,隨她一起煙消雲散。
“對了,我出門之前見過容娜,她兒子已經完全好了,她很感激你,說是以後用得着她和她南島的地方,只要一個口信,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阿翡,你呢?你恨我嗎?”秦驚羽反問。當初要不是自己亂點鴛鴦,極力撮合,她說不定就不會那麼死心塌地愛上二皇兄,爲他放棄那麼多……
“恨你?怎麼會?”兆翡顏笑笑,“我看見秦郎的第一眼,就認定了他,就算你沒對我說那些鼓勵的話,我對秦郎的感情還是一樣的,我自己心甘情願,怨不得旁人。”
秦驚羽盯着她,輕聲呢喃:“阿翡,相信我,你會幸福的。”
飯後叮囑幾句,便是起身告辭。
馬車晃悠悠起步,沒走多遠,忽聞車外傳來聲響,兆翡顏從院門裡追了出來。
“阿丹,等等——”
一時間,原本靜謐的院前屋後突然冒出無數人頭,夾雜着些許刀光,秦驚羽掀開車簾探出頭去,目光掠過,人頭刀鋒立時隱回。
貌似尋常無奇的農家小院,暗地裡防護周密,滴水不漏。
秦驚羽滑下馬車,問道:“阿翡,什麼事?”
兆翡顏停在離她幾步的對面,面上顯出幾分憂色,蹙眉低道:“我這回來赤天大陸的時候,帶了大白來,後來到了城鎮不方便,就把它留在山裡了,我擔心會不會出什麼事……”
秦驚羽好奇打斷她:“大白是什麼東西?”
“大白和銀兒一樣,都是大哥送我的寵物,在蠻荒島上倒是隨處可見,性情也算溫順,人不惹它它也不會犯人,就怕你們見着被嚇到。”
和銀兒一樣?
大不了就是條白蛇了,就顏色少見些,也沒什麼稀罕。
秦驚羽趕着回宮,不甚在意道:“知道了,我們這裡也是常見的,沒事。你自己保重,我過一陣再來看你!”
“秦郎……他一起會來麼?”兆翡顏咬着脣問,眼露希冀。
“興許……會吧。”
秦驚羽不敢多說,使個眼色給追出來的繡娘,讓她陪着兆翡顏返回小院。
二皇兄,已經到了奪嫡之戰的最後關頭,他勤勉努力待在宮中,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祭天大典正在大肆籌備,位於京郊附近的上林苑卻傳出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這座自古以來的皇家狩獵場,北靠映日湖,其餘三面羣山圍合,因爲日常控制嚴密,兇猛野獸數量極爲有限,最近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頭巨獸,據目擊者稱,該獸如獅似虎,毛色若雪,身形巨大,咆哮聲響徹天地。
等到這個消息快馬加鞭呈報給朝廷,朝堂上文武百官對此各持一詞,衆說紛紜。
大多數人認爲,時值祭天大典將至,儲君冊立在即,巨獸的出現乃是上天對未來之君的考驗:大夏,需要一名足智多謀英勇無畏的君王;而巨獸,則是祭天大典最好的犧牲祭品。
天子秦毅被說動了心,於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狩獵行動轟轟烈烈展開。
這皇家狩獵若放在平日,只是天子團聚家人親近臣子的玩樂奢靡之事,而在此時,卻成了能否順利上位的關鍵。
狩獵之日,正好迎來一個陽光普照的晴天。
苑圍的安全巡視諸多細節已經準備妥當,一到得山林外側,兩位皇子已經策馬當先,直衝上去,身後跟着一干僕從侍衛,牽着獵犬,肩擎獵鷹,大羣人迅速沒入林中。
秦驚羽則是坐在馬背上,由燕兒牽着馬在林子邊上慢悠悠地走。
“呵呵,我馬術不精,讓大家見笑了。”
對於巨獸的傳聞,她壓根就沒相信過,那些目擊者都是遠遠得見,誰知道是看到活物,還是別的什麼,不過既然有人用心弄個獵殺祭品的戲碼出來,自然有其用意,小心謹慎,靜觀其變方爲上策。
隨行王公大臣想笑不敢笑,倒是她那皇帝老子坐在車上開了口:“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吧,你兩位皇兄去獵巨獸,你好歹也該獵點禽鳥之類。”
“是,父皇。”
秦驚羽答應得輕巧,看着手中的漆弓,扁嘴嘟囔:“我怎麼拉得動……”邊說邊往密密的山林裡望,尋思着投機取巧的可能。
自己不能策馬射殺獵物,獵物有腳,難道就不能主動撞到箭上來?
燕兒會意一笑,牽着馬走出幾步,趁衆人不備,低道:“等會到樹林裡,我就找人去攆,趕點個頭小的獸類過來。”
秦驚羽拍手笑道:“這個法子好,但是會不會太假了?”
“也沒什麼,就是裝裝樣子而已,大家心知肚明,殿下面子上好過一點。”
“嗯,就按你說的辦。”
兩人帶着僕從進了附近林子,但聞樹枝上鳥兒撲啦扇翅,直衝雲霄,茂盛的樹冠擋住陽光,林中一片寂靜,頗有幾分陰寒之氣。
秦驚羽從馬鞍掛着的箭筒裡取出一支箭來,搭在弓上瞄準比劃,燕兒則是指揮僕從手持兵器分散去往各處,一旦到得適當距離,即是將飛禽走獸往回趕。
正覺得無聊,忽聞蹄聲得得,一騎從前方躥出,轉眼到得面前。
“見過三殿下。”
雷牧歌一身銀白鎧甲,俊臉含笑,勒馬而立:“你想獵什麼,要我幫忙嗎?”
秦驚羽瞥他一眼,那日強吻之後,他就跟撿了金元寶似的,喜形於色,春風得意,真不知高興個啥!
“不用,你還是去守着大皇兄他們吧,職責要緊。”
雷牧歌好脾氣地笑:“有一舟跟着,不會有事的。”
“我也有燕兒跟着,不差人手。”秦驚羽剛說完,就見燕兒疾步過來,面色有些古怪,連忙喚道,“燕兒!”
“前方山坡下有些野獸的糞便,看起來頗不尋常,應當是真有大型猛獸……”在看清雷牧歌的面容之後,話聲頓住,狹長黑眸定在某一處,清淡中透出幽幽慍色。
秦驚羽隨他目光看去,雷牧歌的嘴脣還有些腫,脣角裂傷清晰可見,幾日過去,絲毫不見好轉。
見兩人都盯着自己的嘴脣看,雷牧歌何等聰明,立時心中瞭然,手指撫上脣瓣,得意而笑:“我特地不讓一舟上藥,就是想着保留久一些,時時回味。”
秦驚羽微微張嘴,感覺到馬下之人的僵硬,頓時頭皮發麻,欲哭無淚。
雷牧歌,從來沒覺得他如此難纏,簡直就是個害人精……
清了清嗓子,決定先以皇子之尊控制局勢:“那個,燕兒……”
正組織詞句,忽然一陣狂風大作,震耳欲聾的野獸嘶吼遠遠傳來,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從附近山上猛衝而下。
老天,真有巨獸!
秦驚羽一愣神,座下馬兒驚跳起來,四蹄撒開,雷牧歌縱馬過來,大掌猛地按住馬頭,燕兒也是同時衝過來扯住繮繩,兩股力道止住驚馬,她纔不至於被甩下地去。
“到底出了什麼事?”
“護駕!護駕!”林外傳來驚呼,腳步聲馬蹄聲響作一團。
雷牧歌臉色微變,調轉馬頭,直衝向前:“三殿下你退出林去,與陛下匯合,我父親在那裡,還有禁衛軍——”
秦驚羽急道:“喂,你要去哪兒?”
那一騎已經衝出林子,往東南山嶺而去,正是野獸出沒嘶吼的方向,也是之前兩位皇子策馬所往之處。
見燕兒還抿着脣站在原地,秦驚羽一拍馬臀,着急叫道:“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快上來,我們一起過去看看!”
燕兒面色稍緩,飛身上馬,攬臂環住她的腰,手扯繮繩的同時兩腿緊夾馬腹。馬兒嘶聲鳴叫,如飛前行。
前方地皮震動,叢林灌木不住搖晃,咆哮聲還在繼續,伴隨着羽箭破空之聲,還有吆喝追逐聲,越來越近。
嘩啦一聲,遠遠的,但見大片草葉分開,從中竄出一頭周身純白的巨獸來,體態如獅,毛皮上卻遍佈虎紋,個頭更是大得出奇,足有尋常虎豹的三倍大,實乃平生僅見。
“獅虎獸?!”秦驚羽下意識喊出,同時身形一僵。這樣的巨獸,絕不可能出現在專人守衛的上林苑中,除非是……有人從別處運來!
驚疑不定,一道靈光在腦中閃過——
蠻荒……大白……
秦驚羽一掐大腿,暗罵自己好生迷糊,叫道:“快,跟上去!”
燕兒依言策馬上前,無奈距離甚遠,前方已有兩騎一左一右更快突出,直追巨獸而去,玉冠華服的背影十分醒目。
嗖!嗖!嗖!
四周羽箭如雨,激射而出。
雷牧歌帶領羽林郎的精兵強將趕赴過來,撒開包圍圈,形成天羅地網,將巨獸圍合於其中。
巨獸被射中一箭,頸上箭桿隨着奔跑的動作兀自顫動,忽而回首,獸眼中透出一絲嗜血的紅。
看清它的目光,不知爲何,秦驚羽的心怦怦亂跳,直覺不對。
人不惹它它不犯人……
“大皇兄,二皇兄,別追!快退後!退後!”
沒人理會她的警示,甚至沒有半分停留,奔在最前方的兩騎拔劍在手,朝着巨獸徑直衝去!
吼聲如雷,巨獸身形暴漲,揚頭,甩尾,只在剎那間。
慘叫聲中,有人從馬背上滾落,隊列炸開後又迅速圍合,擋住了她的視線。
一時間,羽箭四面八方激射而出,鋪天蓋地,情勢不明。
“有雷牧歌在,局勢應該能控制住。”燕兒一邊駕馬回撤,一邊揮袖撥開射到馬前的羽箭,護送她往林外奔去,低罵,“箭術太差,再這樣射會誤傷人的!”
秦驚羽聽得冷笑:“羽林郎與禁衛軍的箭術會差到哪裡去?!”
那羽箭襲來的方位,散佈在山林四周,現場太亂,根本沒法辨清是哪路人馬所爲,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
“羽兒!”
林子外間,天子秦毅奔過來,一臉焦急:“你沒事吧?”
秦驚羽被燕兒扶下馬來,兩腿打顫,故作驚駭:“嚇死我了,真的有巨獸!幸好我就在林子邊上,一聽見喊聲,趕緊跑出來了!”
隨行的王公大臣搓手踮腳,往林子裡不住張望。雷大將軍與湯丞相一左一右站在天子身邊,面色青白得嚇人。
過了許久,才聽見錚錚蹄聲,一名羽林郎匆匆奔出,下馬拜倒。
“稟告陛下,兩位殿下都被巨獸撞倒墮馬,所幸得身邊侍衛相護,只是輕傷,並無大礙。巨獸企圖朝山上逃竄,被雷少將軍率部斬殺馬前。”
秦毅聽得鬆了口氣,又問:“那其他人呢?”
“副將李一舟護衛大殿下,被馬蹄踏中,手臂骨折,還有二殿下的兩名親衛……”那人嚅囁着,被他凌厲一瞪,低道,“二殿下的親衛被羽箭射中要害,當場喪命。”
秦驚羽與燕兒對視一眼,心頭止不住地顫慄。
這場獵獸之戰,到底隱藏着怎樣的陰謀?想要一個怎樣的結果?
巨獸之死,是結束,還是,僅僅只是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