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郁如墨。
陰風怒號,淒厲尖嘯,就像是一曲來自地獄的哀歌。
“殿下,你不能去,快來啊,拉住殿下——”
“放開,你們放開我!”
啪啪幾下,幾條人影被掌風撞飛出去,鮮血染紅崖壁,更多的人撲了上來。
一切,就像是在做夢。
只有在夢裡,才能聽到他這樣近乎悲愴的哀鳴,才能聽到他如此悔恨交加的喚聲。
蕭焰,做了這麼多傷害她的事情,他也會後悔麼?
會麼?
頂上的呼叫聲,掙扎聲還在繼續,秦驚羽恍若未聞,閉上眼,舒展雙臂,任由自己墮入那懸崖絕壁,萬丈深淵。
橫生崖邊的樹枝探出,劃傷了她的手,她的臉,絲毫不覺得痛。
解脫了,就此結束。
砰的一聲,腦袋不知撞上了什麼,身子重重彈了下,她噴出一口血來,意識逐漸渙散,緊接着又是撲通巨響,直直栽進了無邊無盡的深淵。
渾身如同被寒冰包裹住一般,冷得發顫,冷得刺骨,一下子刺激到迷亂的神智。
怎麼會那麼冷呢?
好像是被柔軟的東西所包圍,並沒有預見中的碎裂,只覺得冷,還有撕裂般的痛。
衣衫緊緊貼在身上,愈發沉重,手臂無意識隨波擺動,聽得四周有湍急的流水聲,不知去向何方。
原來是掉了水裡。
她還沒有死!
心猛然一顫,跌落前的記憶全部回到腦海中,剎那間淚水涌出,萬箭穿心般的痛。
因爲他的見死不救,元熙,她嫡親的弟弟,慘死在她眼前!
都是她的錯,是她的錯!
愛錯了人,一失足成千古恨,永無回頭之機!
痛楚加劇,頭脹欲裂,又一口血噴出來,融進暗黑的水中。
忽聞錚的一聲,半空中龍吟聲起,恍惚間隱約見得眼前紫光閃耀,下意識伸手抱住,像是抱住一團火焰,身邊忽然蕩起層層舒緩之波,溫暖降臨,她再次暈了過去。
昏睡,無止盡的昏睡。
嘩啦嘩啦的划水聲由遠及近,腳步聲,呼喚聲,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不知是真是幻。
感覺是誰使勁按她的腹部,污水吐出,衣衫盡除,她被一層又一層的被褥包裹住,冰冷的身子漸漸回暖。
有人扳開她的嘴,灌進**的薑湯,她偏頭吐出來,那人也是固執,捏着鼻子又是一大口灌進去。
許久之後,耳畔有了一點聲音。
“這女子長得真好看,跟老婆子你年輕時候的模樣差不多。”
“黃老頭你吃錯藥啦,老不正經的,我年輕時你不是總說我醜麼,從來都是避得遠遠的,還說我嬌氣精貴,養在家裡只能供着當菩薩,誰娶了誰倒黴……”
“嘿,那不是怕你嫁給別人麼,話說回來,除了我,你嫁給誰都沒這樣快活。”
“死老頭,越說越貧嘴,你以爲你是誰啊……”噼裡啪啦幾下,像是什麼敲在桌面上的聲音。
“喂,老婆子你幹嘛,那可是我的新鞋,別敲壞了!”
“呸呸,每回做得不是大就是小,我這就扔了去,以後再也不做了。”
“別扔別扔,我都穿了幾十年了,大小都習慣啦!”
“看你這犯賤的樣子,哈哈哈……”一句話惹來老婦放聲大笑,笑過之後,悠悠嘆息,“時間過得真快啊,轉眼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
老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像是陷入久遠的回憶當中。
老婦吁了口氣,看着牀上躺着的人影,又嘆道:“若是我們那孩兒還在,比這女子都大上好多歲了,這該死的暗河……”
老者打斷她道:“都過去了,我們現在這樣也挺好,守着孩兒,一家人永遠不分開。”
“是啊,就這樣守着他,一輩子。”
老婦嗚咽着說完,兩人牽着手,老淚橫流,相顧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者伸手拭淚,不經意瞥過牀頭,忽然叫道:“快看,她動了。”
老婦愣了下,回頭去看,卻見那女子閉着眼,秀眉微蹙,睫毛不住顫動着,似是忍受着劇烈的痛苦。
秦驚羽正在做夢。
她夢見自己抱着元熙在荒山野嶺飛奔,身後是大批追兵,個個騎着馬拿着武器,一支支羽箭凌空射來,她左躲右閃,一心要突出重圍,忽然前方有人策馬前來,攔住去路。
是蕭焰!是他!
元熙被他一把奪了過去,他一手舉着元熙,一手摟着他的新婚妻子,笑得猙獰,然後一甩手,將元熙重重拋出去!
不——
她嘶聲高喊,嘴裡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的頭好痛!
怎麼會這樣痛?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胡亂遊動,肆意吞噬着血肉。
攥緊了拳,揪緊了被角,胸口不住起伏,痛得喘不過氣來。
那樣的痛,比起蕭冥所下的毒,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快要痛死了!
救命,誰來救她?
突然牆角一聲劍鳴響起,淡淡的紫光照亮了屋內,包裹住她清瘦單薄的身軀,那東西似是對這劍光深感忌憚,縮回原處,靜止不動。
那東西一旦恢復原狀,劍光也漸漸消減,最終黯淡無痕。
夫婦倆看得呆住,過得片刻,還是老者先反應過來:“這寶劍怕是有些來歷,還是放在她身邊吧。”
老婦點點頭,當即拾起神劍放在女子身側,看着她眼皮跳動,慢慢睜開眼來。
“元熙——”
秦驚羽叫出一聲,睜眼的同時,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不禁抱着頭低吟,身子起來一半,又直直往後仰倒。
一雙手托住她的後背,那慈眉善目的老婦對着她寬心地笑,眉眼看着有絲眼熟:“醒了就好了,你掉進水裡染上了風寒,都睡了一日一夜了。”伸手摸了下她的額頭,回頭道,“女子醒了,老頭你把我竈上熱着的粥端過來。”
“噯,來了。”老者精神矍鑠,看得出來年輕時也是相貌堂堂,含笑出門去,沒一會就端着碗熱氣騰騰的粥進來。
“有點燙,小口喝吧。”老婦笑眯眯望着她,用勺子攪動着,一口一口餵給她吃。
只是普通的小麥粥,熬得很爛很軟,有淡淡的清甜味。
秦驚羽張嘴喝了幾口,胃裡暖熱,身上逐漸有了絲力氣,看着自己身上的粗布女裝,胸前高聳,裹胸的布帶已經被摘除,不由問道:“這是哪裡?”
“這是我家。”老婦收拾了碗勺,答道,“你從那暗河裡飄出來,我家老頭在河邊轉悠正好看見,把你撈上來的,幸好沒事……我看你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你從哪兒來的啊?怎麼掉進那河裡去了?”
秦驚羽正要回答,突然聽得外面傳來嘈雜聲,雞鳴狗吠,有人在屋外喊道:“黃叔,黃嬸!”
老婦站起身,應道:“什麼事?”
那人奔到窗前,焦急道:“有官兵在搜查疑犯,就要進村了,我大舅讓我叫你們把家裡值錢的東西藏好!”說完轉過身,匆匆走了。
聽得腳步聲遠去,老婦自語道:“奇怪了,這村子十幾二十年都難得來一回外人,怎麼會有什麼疑犯?”
並不奇怪,想必是來找自己的。
她不能再回去,不能再回南越皇宮,不能!
秦驚羽咬住脣,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婆婆,你救救我!”
黃嬸詫異望着她:“女子,你……”連同那邊的老者也湊近過來。
秦驚羽掀開身上破舊的薄被,跳下牀來,誰知一腳踏出,就像是踩在沙堆裡,跌倒在地。
“女子,你這是做什麼?”
黃嬸伸手來扶,被她拉着手,順勢拜倒:“婆婆,我不是壞人,求求你,等下官兵來了,就說我是你家的孫女,生了病在家裡養着,他們會相信的,我保證他們不會懷疑!”自己跳崖之前是大夏質子,現在卻是個真正的女兒身,只要這老夫婦幫忙說話,絕對不會引人懷疑!
“這……”
黃嬸眼望老者沒有說話,那黃叔看了看秦驚羽,面上閃過一絲篤定,長長嘆道:“既然是暗河裡出來的,想必是天意,就照她說的吧。”指着她身側的長劍道,“這劍是你的吧,還有枕頭下的玉,是我家老婆子在你身上發現的,這些東西我們先藏到竈臺下去,等下再給你。”
“劍?”
秦驚羽看看身側,這才發現琅琊神劍失而復得,好好躺在她身邊,一時又驚又喜。雖然搞不懂爲何神劍會在這裡出現,但情況緊急,也沒時間深思,翻出枕頭下雷牧歌那塊玉玦,從那麼高的懸崖上跳下來,玉玦藏在內衣里居然完好無缺,又是一大欣慰。
接過劍和玉玦,轉手交給黃叔,黃嬸坐下來,幫她把梳好的長髮解散,扶她重新躺回牀上去,剛蓋上被褥,就聽得外間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哐噹一聲,房門被人推開,兩名南越士兵模樣的人闖了進來,扯開嗓門嚷道:“老頭,這就是你的家人?”
“是啊,屋裡是我的老伴,榻上的是我家孫女,正病着呢。”黃叔跟在他身後,賠着笑臉。
“孫女?”士兵瞥他一眼,疑惑道,“不是說你兒子不到十歲就死了,哪來的孫女?”
黃叔張了張嘴,急中生智道:“這女子是前些年在山外撿來的,有病,嗯,腦子有病,我看她可憐,就帶回來養着,指望她能好些,將來代替我兒子給我們老兩口送終……”說着說着,忍不住去抹眼淚。
那士兵走近牀榻,看着秦驚羽穿一身粗布衣裙仰面躺着,披頭散髮,臉色蒼白浮腫,面頰和額頭上到處是刮傷的痕跡,正朝着自己齜牙咧嘴傻笑,不由得信了幾分。
此時負責屋前院後搜查的同伴踏過來,朝他低語幾句,大致是說沒發現有異常,說完一起退出門去。
等他們走遠不見,黃叔關上房門,長長舒了一口氣。
黃嬸坐在牀邊,扶她靠坐起來,關切問道:“女子,人已經走了,你莫怕,跟我老婆子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驚羽嘴脣嚅囁着,想着身中兩箭的程十三,想着慘死崖壁的元熙,不由悲從中來,怔怔落淚:“他們殺了我朋友……摔死了我弟弟……”
黃嬸先是一愣,繼而聯想到她依稀可見的姣好容貌,瞭然點頭,恨恨道:“這羣畜生!”慢慢靠過來,拍着她的背,放柔聲音道,“別哭了,上天看着的,他們會有報應的。你就在我家裡好好養着,等養好身子,我讓我家老頭子送你回去。”
“謝謝。”秦驚羽抹一把臉,想想又問道,“我朋友中了箭,從山崖上滾下來了,不知有沒有在河裡看到他?”
黃嬸看向黃叔,後者緩緩搖頭:“那暗河裡只飄了你一個人過來,沒看見別人。”
秦驚羽聽他反覆說起這個地名,不覺怔道:“暗河?”
聽起來有絲熟悉,以前在上課的時候曾經聽老師韓易提到過,說是南越境內某個不知名的山谷裡,有一條神秘的暗河,忽隱忽現,蹤跡不定,須得有緣人才能遇到。
黃叔眼睛黯了黯道:“說來話長,我都是聽這裡的老人講過,這山谷裡有一條暗河,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流向何處,原本以爲只是個傳說,不想二十年前的一天,暗河突然出現,捲走了我那正在野地裡玩耍的兒子,我當時在山裡打柴,我家老婆子在山頭上看見,等她奔過去,暗河已經消失了……從此,我就天天守着這暗河出現的地方,等着我兒子回來,一守就是二十年。”
“這二十年,那暗河沒再出現過?”
黃嬸滿目懊悔,低着頭抹眼淚,黃叔摟住她的肩拍了下,嘆道:“前些年倒是出現過兩次,只是時間太短,還沒等我跑近,一晃就消失了,而這次,居然出現了那麼久,我看着那水面上露出的衣角,真以爲是我們的兒子回來了,他出事的時候,也是穿了件灰白色的衣服……”
他嘆息着幾乎說不下去,黃嬸接着哽聲道:“這些年,村裡的人不是過世,就是搬遷,除了村長家,就剩下我們這一戶,我們倆哪兒也不想去,這輩子就守着兒子,等他回來。”
秦驚羽聽得唏噓不已,忙出聲安慰二老,心裡也是慶幸,要不是這暗河突然出現,自己摔下這萬丈深淵,鐵定粉身碎骨,絕無活命之機。
在這裡住了兩日,夫婦兩人對她照顧得十分周到,還採來草藥給她敷在身上,那些在樹枝石頭上刮的傷痕漸漸結痂,精神逐漸好起來。
黃嬸找出自己年輕時的衣裳給她穿,對鏡一照,臉上的傷好了大半,浮腫消除,愈發顯得姣美窈窕,楚楚動人。
“晴兒啊,”夕陽下,黃嬸叫着她杜撰的名字,嘖嘖讚道,“這模樣長得真俊,幸好那日沒被官兵看出來。”
秦驚羽勉強笑了笑,幫着她曬晾剛洗好的衣物,一回頭,對上一張陌生的男子臉龐,來人約莫二三十歲,身材高壯,其貌不揚,正癡癡呆呆看着她,瞠目結舌:“黃……黃嬸,你從哪裡撿來的仙女?”正是那日前來報訊的男子聲音。
黃嬸上前一步擋在秦驚羽身前,手裡的竹竿朝那男子肩頭打過去:“看什麼看,這是我家的孫女!”
“你家不是沒兒沒女嗎?”那人躲也不躲,盯着秦驚羽,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幹孫女不行啊?”
黃嬸邊說邊推她進屋,正好黃叔從旁邊小路回來,那男子湊上去詢問,黃叔比手劃腳解釋幾句,指了下秦驚羽,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搖頭嘆氣。
看着屋外交談的人影,關上門,秦驚羽不由問道:“婆婆他是誰啊?”
“是薛家的老小子,家裡窮,又沒門手藝,一直娶不上媳婦,上月才進山來,就指望着跟他大舅,也就是這裡的老村長學學打獵,得以謀生。”
秦驚羽想着那人癡迷的目光,心裡微沉,沒過一會,黃叔進門來,沉着臉道:“薛家老小子看上了女子,想提親,被我回絕了。”
“是該回絕,就憑他那身世樣貌,想都別想!”黃嬸說完,又搓着手爲難道:“可村長膝下無子,這薛虎是他親外甥,這關係得罪了,可不太好……”
秦驚羽咬牙道:“我的身體已經好了,本來就想早點離開,既然如此,我現在就走……”
黃嬸搖頭阻止:“天快黑了,夜裡不好行路,今晚你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讓老頭子送你出谷去。”
秦驚羽看看窗外天色,想來也有道理,於是早早梳洗睡下。
黃叔黃嬸睡在外屋,她一人睡在裡屋,因爲心裡有事,翻來覆去也睡不着,正發呆,忽然聽得窗戶輕響,有黑影一晃而過。
“是誰?”她警覺起身。
半晌沒聽到聲音,秦驚羽套上外衣剛要下地,窗口突然跳下個人來,用力抱住她。
秦驚羽尖叫一聲,猝不及防,被那人壓在牀上,嘴裡喘着粗氣,大手在她身上亂摸亂揉。
“好女子,腦子不好使沒關係,你跟了哥哥,哥好好疼你!”
是他,薛虎,是那個村長家的老光棍!
這色膽包天的傢伙,白天提親被拒,夜裡竟然來硬闖用強!
黑暗中被他捂住嘴,秦驚羽拼命搖頭,拳打腳踢,無奈薛虎身強力壯,此時又是動了情,力氣大得驚人,而她又是大病初癒,身衰力竭,沒幾下就被他撕裂外衣,小腹處有滾燙的硬物頂上來。
“好女子,乖女子,給我,給哥哥,哥哥受不住了……”
“救……救命……”
越掙扎,他的力道越重,身上被他掐得生痛,秦驚羽眼睛酸澀,流出屈辱的淚水,痛恨自己爲何不趁夜逃走,爲何要多留這一晚,就算是死在野獸的口下,也比留在這裡受辱強得多!
頭昏目眩之際,只聽得哐噹一聲,有人衝了進來。
忽然身上壓力一輕,薛虎摸着後腦,大聲呼痛。
在他背後,黃叔舉起根扁擔,沒頭沒腦朝他打去:“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這壞小子!”
薛虎畢竟是年輕人,愣了一下就反應過來,抓住那扁擔一推,將黃叔推倒在地,不知撞上了什麼,瞬間沒了聲音。
“老頭子——”
黃嬸啊的一聲叫,丟開手裡的燭火,撲過去抱住地上之人,那薛虎紅着眼轉身過來,又朝退至牀邊的秦驚羽撲去。
秦驚羽已經從牀榻下方摸到琅琊神劍,瞥見人影過來,刷的一聲拔出劍,想也不想,對準他直刺過去!
這一劍用盡了全身力氣,直直沒入對方腹部。
薛虎慘叫一聲倒下,抽搐幾下,忽而不動了。
秦驚羽喘息着拔出劍來,踢了他幾腳,沒覺出動靜,這才緩緩回神,只覺得筋疲力盡,渾身都痛。
那邊黃嬸已經把黃叔搖醒,黃叔按着後腰,兩人舉着燭火攙扶着過來,看到那血泊中的男子,嚇得面色發白,周身打顫。
“他死了……”
“死了?”黃嬸喃喃念着,突然驚跳起來,語無倫次道,“死了人可是要報官的,晴兒你快走吧,趕快走!”
秦驚羽早有去意,見狀卻有些猶豫:“人是我殺的,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你就別管我們了,快走快走,我們知道該怎麼做……”
黃嬸抓起她放在牀邊的包袱塞進她手裡,急急推她出門:“要是官兵來了就走不掉了,快走吧,順着山路朝南走,這山裡沒大的野獸的,走出林子就沒事了……路上小心!”
“你們也……保重!”秦驚羽不敢久留,扭頭就走。
夜色深黑。
按照黃叔指示的方向,秦驚羽舉着支火把,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走着。
黑乎乎的樹影中,手裡一點火光着實溫暖,也顯得四周更加冷清寂寥。
山裡樹木多,樹葉也密,沒有大的野獸,卻有貓頭鷹在樹上咕咕叫個不停,不僅是走得累,心裡也瘮人得緊。
頂上星光被枝葉擋住,光線稀疏,饒是她眼力再好,也只能看清方圓十米內的景物,在此之外,到底有些什麼,絲毫不知。
走的時候太匆忙,黃嬸也是老眼昏花,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外衣已經被撕裂,衣不蔽體,奔走時又被樹枝刮下幾綹,更加破爛,再加上林子裡寒風瑟瑟,凍得發抖。
好冷,也好睏。
一步接一步走着,火光越來越小,飄忽不定,最後終於熄滅。
沒了火,在這陌生的地方,更是危險加劇,寸步難行。
秦驚羽將包袱拴在背上,挨着棵大樹坐下來,手裡緊緊握住琅琊神劍,警惕注視着四周的動靜,等待天亮。
時間慢慢流逝。
許久許久,終於看到頂上一點微光,天際泛起矇矇亮。
林子裡起霧了,樹木被團團白霧包圍,影影綽綽,景緻變得迷濛不清。
秦驚羽站起來,繼續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發現不對勁。
前方樹枝上掛着的一綹衣衫,不正是自己之前經過時被刮破的嗎?
走來走去,又回到了方纔來過的地方——
她迷路了。
霧氣越來越重,眼看沒法散去,她一咬牙,拔出琅琊神劍,隨手將劍鞘別在腰間,舉着一團紫光,繼續前行。
不知日升月落,白天黑夜,心裡只有一個信念,走出林子,就安全了。
走啊走,兩腳像是灌了鉛,身子越來越沉,被藤蔓荊棘刮破的傷痕越來越多,直到滿身血污。
力氣幾乎用盡,只強撐着心底一口氣,機械邁步。
過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
忽然聽得前方傳來人聲,聲音極低,她喘着氣,滿腦子都是嗡嗡作響,根本無力辨聽。
這深山野林,怎麼會有人聲?
莫非是南越士兵追來了?
帶着這樣的想法,她加快步伐,朝相反方向疾走,不曾想腳下被石塊一絆,竟是一頭栽倒下去。
“是誰?誰在哪裡?”
有腳步聲紛紛響起,朝着她倒地的方向奔來。
她掙扎着想要爬起來,身上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恍惚中見得好幾條人影過來,將自己團團圍住。
“咦,是名女子?”
“會不會是奸細?”
“大家都別動,謹防有詐,我去叫雷將軍過來——”
雷將軍……
秦驚羽伏在地上,幽幽地想,原來南越也有姓雷的將軍呢。
又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揚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秦驚羽聞聲一震,這聲音怎麼這樣熟悉,是出現幻覺了嗎,她竟然以爲是雷牧歌……
心撲通撲通跳着,幾乎要跳出胸口。
“雷將軍,我們發現了這個受傷的女子,好像是昏過去了。”
“嗯,一舟,你也過來看看。”那人邊說邊在她面前蹲下來。
一舟……李一舟?!
腦子裡轟的一聲響,對,是雷牧歌,是他,他沒死!
秦驚羽忽然流出淚來,伸手入懷,摸到那一塊玉玦,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往外流。
“雷……牧歌……”
雷牧歌手指剛搭上她的肩,正欲把她翻轉過來,忽然聽得這一聲,猶如五雷轟頂,一下子呆住了。
“你……你是……”他的聲音顫抖着,帶着驚駭,帶着狂喜,帶着不確定。
“雷牧歌。”
她又哭又笑,慢慢擡起頭來,把那塊玉玦遞到他手裡,還沒看清他的樣子,就被他按住雙肩,一把扯進懷中,緊緊抱住。
“老天有眼,真的是你……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五皇子呢?”
“元熙他……”
之前是憑一口氣硬撐着,如今見得故人,心神一鬆,底氣卸去,喉嚨裡發出一聲悲鳴般的嗚咽,仰面暈過去。
虛弱的身子被他抱起直衝入帳,耳畔響起他急促的呼叫:“一舟,一舟快跟來!”
昏迷之中,感覺自己被放下來,那雙大手小心剝去她破碎的外衣,過了一會,那兩人幾乎同時低叫:“啊——”
兩人怔愣着,過得許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
“殿下他……他是……”李一舟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出去!”雷牧歌的聲音低沉壓抑,聽不出悲喜,那雙撫在她肩上的手卻在微微發顫。
“怎麼是我出去,我是大夫好不好?”李一舟咬牙切齒低叫,“要出去也是該你出去!”
“我是主帥,這是我的營帳,你必須服從我的命令。”
“沒看見她一身都是傷嗎,我要給她包紮傷口,還要給她把脈,包紮你行,把脈你會麼?”
“你……”
沉默了一會,雷牧歌拉過薄被給她蓋上,攥緊拳頭,懊悔低吼:“怎麼會這樣?該死,她到底在那南越宮中經歷了什麼?”
李一舟一拳捶在他肩上:“還不都怪你,我們是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居然口風那麼緊,幫她隱瞞,連我都瞞住,我矇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你對得起我嗎你!”
雷牧歌低沉着聲音吼回去:“我沒瞞你!我也是剛剛纔知道!”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吼過之後,兩人都泄了氣,瞅着她發呆一陣,還是李一舟率先鎮定下來,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大夫,我先給她包紮。”
雷牧歌無奈點頭,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隻細弱小手,瞅着那毫無血色的蒼白小臉,聲音哽咽:“羽兒,你撐住,我一定會救你!我發誓!”
將秦驚羽外露的傷痕盡數處理完畢,李一舟開始給她把脈。
手指搭上那泛青的腕部,李一舟眉頭皺起,臉色越來越難看。
“怎麼了?她是不是還有內傷?”雷牧歌盯着他的臉,着急問道。
“不是內傷,我說不上來,太奇怪了……”李一舟額頭上漸漸滲出汗來,臉色也變得鐵青,看起來十分可怖,“她好像是中了什麼毒,開始發作了,這毒就在她腦袋裡,不對,是腦袋裡長了個什麼東西,她非常虛弱,只剩下一口氣……”
雷牧歌與他相識多年,從未見過他這般神情,不覺顫聲低問:“你……能治不?”
李一舟咬牙:“我試一試,這裡沒藥,我先給她扎一針,然後試着用內力把那東西逼出來——”
“好,我給你把關,不行的話,我來。”
李一舟從懷中取出個小盒子,打開取出一根銀針來,一針朝着她的百會穴紮下。
秦驚羽受痛,啊的一聲叫,神智有絲清醒,低喃:“雷……牧歌……那沼澤……你怎麼……怎麼沒死……”
雷牧歌拉着她的手,也不管她能不能聽到,不迭應着:“是,我沒死,我的坐騎陷進沼澤,一舟在樹上吊了根繩子,硬是把我拉出來了,後來我們棄了馬匹,放棄大道改走水路,輾轉進入蒼岐,不知怎麼轉到這座山谷,正在尋找出路,誰知……”
誰知卻誤打誤撞遇到她,真是僥天之倖!
“雷牧歌……對不起……對不起……”
秦驚羽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只感覺到他在身邊,嘴裡喃喃念着,眼淚洶涌而出。
他沒死,真好!
還有機會跟他說對不起,真好!
“跟他道歉做什麼?你又不是隻瞞了他一人,還有我呢,你這偏心的傢伙!”李一舟低吼着,手上動作不停,掌心貼在她背心。
一股熱力自她後背涌入體內,在丹田運轉一週,朝頭頂衝去。
哇的一聲,秦驚羽吐出一口鮮血,雙手不住顫動,李一舟被那強勁的反彈力撞出去,倒彈出一丈遠,撲倒在地,急叫:“雷,護住她心脈!”
琅琊神劍再次鳴響,紫光直射過來,秦驚羽漸漸安靜下來,無聲無息。
“怎麼回事?一舟,她怎樣?!”雷牧歌手掌貼在她心口上,抱着她低喊。
李一舟跌跌撞撞爬起,奔過來檢查一番,臉色凝重,啞聲道:“必須迴天京,找穆老爺子!”
“她怎麼了,你說話啊,她到底怎麼了?”
“那東西太厲害了,我一逼它,它就反彈,殿下她受不住,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逼它,它會發作得越來越快;逼它,它就反噬殿下……對不起雷,我無能爲力,只能帶她迴天京,找她外公穆神醫,希望一切還來得及!”李一舟說完,看向那神劍,又補充道,“看來這劍對她身體有保護的作用,吉人自有天相!”
雷牧歌緊抿着脣,慢慢將她放平,對着帳外拔高聲音:“來人!”
有人及時應道:“是,將軍。”
“傳我命令,整頓行裝,立即按原路退出,返回大夏!”
秦驚羽渾渾噩噩,不知天日,只覺得自己被人抱着在樹林裡行走,時而山風呼嘯,時而陰雲密佈,時而陽光燦爛,一路不知疲憊地行走。
走着走着,聽到了馬嘶聲,有人抱她騎上了馬,駿馬在山野奔馳,道路由窄變寬,由崎嶇變得平整,逐漸馳上官道。
馬匹後又變爲了船舶,河面上吹來潮溼的風,衆人划槳,逆流而上。
最後,船舶變爲馬車,馬蹄聲聲,車輪滾滾,朝着北方,朝着大夏的方向行進。
進入大夏境內,期間她醒過來一次,看着那憔悴的兩人,斷斷續續說出如何從南越皇宮逃出的經過,待說到程十三中箭,元熙慘死,神情崩潰,又昏死過去。
這一次,再沒醒來,直到馬車駛入天京,直奔皇城。
“羽兒——”
昏睡中她聽到許多熟悉的聲音,有父皇,有母妃,有外公,有祖母,有老師……那麼多人圍住她,哭着叫她的名字。
回家了,終於回家了!
所有的聲音都聽在耳中,記在心裡,眼皮卻沉重得要命,怎麼也睜不開。
當衆人屏退散去,一切都安靜下來,她聽得母妃顫聲哭道:“羽兒,我的孩子,你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了?”
父皇秦毅的聲音也是強自鎮定:“岳父,羽兒……朕的女兒,她怎樣?”
哦,父皇已經知道了她是女孩子,這樣也好,這是遲早的事情。
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得外公穆青長長嘆氣:“羽兒她中了蠱。”
“什麼?!”衆人驚道。
“這是一種我從來都沒見過的蠱毒,強勁得嚇人,羽兒之前或遭遇過別的奇遇,蠱毒雖強,卻一直被壓制着,再加上神劍的佑護,本來還要一段時日才發作,但是她又中了東陽特有的索命符……”
“東陽?軒轅敖?”
不僅是父皇秦毅,連她也聽得糊塗了。
外公的診斷絕對沒有錯,但是蕭冥給她服下的劇毒,怎麼會是出自東陽呢?
大夏……東陽……
忽然有絲明白,爲何蕭冥下毒會毫無顧忌,他是巴不得她死,然後一口撇清干係,嫁禍給東陽,一箭雙鵰,破壞兩國之間的盟約!
好毒的心思!
“正是。這索命符的毒素侵入體內,激發了蠱毒,二者相互促進,此消彼長,現在雖然索命符的毒性已解,那蠱毒卻已經全面發作,看情形就連神劍都有些抵擋不住。”
“爲何會這樣?神劍不是有靈力斬妖除魔嗎?”
“陛下你聽我說,那蠱蟲已經深入羽兒頭腦深處,神劍一旦發力,蠱蟲便會反噬人身,即使神劍將蠱蟲消滅,蠱蟲臨死也會拼盡全力,將羽兒一併拖上,與她同歸於盡!”
秦毅啪的一掌擊在牆壁上:“那怎麼辦?”
“如今之計,繼續用神劍守護,我和雷將軍輪流護住羽兒心脈,試着採用保守療法,看能不能將蠱蟲誘出來。請陛下派羽林郎精銳在殿外重重防守,不得有任何人進入打攪。”穆青頓了下,想想又道,“此舉無甚把握,我聽聞太傅韓先生與那蠻荒密雲素有交情,還請陛下下旨,令韓先生移步東海,請兩位島主火速前來救人。”只有找到蠱蟲發作的根源,才能真正救得性命……
秦驚羽沉沉睡着,雖然口不能言,人不能動,渾身感官卻仍在正常運作。
感覺到有人喂水,有人灌藥,鍼灸艾炙之法都在用,身體狀況卻絲毫不見好轉。
耳畔的嘆息聲越來越多,她能感受到衆人的擔憂,感覺到外公的焦慮。
母妃在宮人侍女的攙扶下時常來看她,陪着她說話,鼓勵她好起來,聽得出,她還不知道元熙的事情,雷牧歌想必壓下了真相,不曾流露一絲口風。
元熙……
一想到他,就想起崖壁上的血跡,想起那道近在咫尺卻漠然而視的身影,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鑽心地,撕裂地痛,痛得她在牀上翻滾,嚎叫出聲。
有人按住她的手,急急喊道:“穆先生,殿下她又發作了!”
外公的聲音頹然響起:“保守療法沒有用,若是她再多發作幾次,就算有神劍相護,那蠱蟲吸盡血肉,也沒法保命……”
“若能做到自由駕馭神劍,人劍合一,也許能消滅蠱蟲,但是大夏皇室當中還沒出過這樣的先例,羽兒還小,與神劍相處時日太短,意志薄弱,更是不能。”那是父皇秦毅的聲音。
“那怎麼辦?怎麼辦?難道由着她等死嗎?”雷牧歌的聲音沙啞着,沉穩不再,冷靜全無。
外公的聲音顯得那麼蒼邁無助:“護住她的心脈,我們只有等,等韓先生帶人回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秦驚羽就那麼躺着,無聲無息躺着。
很多淡忘的場景都被她想起,完全無法控制,一幕幕在腦中回放。
馬車外,有人恭敬喊着二爺。
甬道旁,那鐵血皇子凌厲一腳踢出,滿含深意的訓斥。
小屋裡,他知道她回返,索性讓瑪蓮達肆意親吻,激發她心頭醋意。
溫泉池邊,他明明看清了阿大的手勢,卻故作不解,任由寒泉之門關閉,自己無法解毒,只能以他做藥,一同沉淪慾海……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編劇,他在導演,自己不明所以,傻傻入戲,丟了心,失了身,直至一無所有。
蕭焰,恨他,恨他,恨他……
痛,好痛!
又一聲淒厲慘叫,她抱着頭,在牀上打滾,然後有人撲過來,將她死死按住。
“聽着,老師已經快到京城了,就這一兩天,你再忍忍,再忍忍!”
“痛你就咬我,使勁咬!”
“咬我,把毒過給我,我替你痛!”
不,她已經那麼對不住他,她不會咬他,就是痛死都不會咬他。
雷牧歌,他明不明白,她是罪有應得,自作自受……
她在心裡慘笑,腦中昏昏,氣若游絲,身子越來越輕,神智越來越迷糊。
她這樣子,還能等到老師他們回來嗎?
能嗎?
怕是……不能了……
“雷牧歌……”她聽得自己的聲音低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別跟我說這幾個字,我不想聽這個!”
“如果……這次……我能活回來……我給你當……男寵……”
“拉鉤,一言爲定……”他勾住她的手指。
“嗯……”
一聲過後,又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
轟隆一聲,殿門被撞開,一干人等喘着粗氣闖進來,幾個聲音同時高叫——
“阿丹!”
“三弟!”
“秦公子!”
“太子殿下!”
像是在做夢,夢中她聽到很多人的聲音,那麼熟悉,有幽朵兒,有阿大,有二皇兄,有兆翡顏,有容娜,還有老師……他們都來了,趕在最後一刻趕來了。
二皇兄回來了,這個太子之位,或者可以還給他……
如此想着,心頭一鬆,身子更加輕盈,破繭欲出。
淡淡的紫光牢牢罩在她身上,半絲不移,她聽得幽朵兒與阿大同時低呼:“糟了,是情蠱!”
“情蠱?這是什麼?”外公穆青問道。
“情蠱是本島巫族聖女才能掌握的一門降頭術,世間罕見,須得有受術人的鮮血與頭髮作爲媒介,由施術人以靈獸內丹爲輔,催動所有靈力,聚集萬千怨念,獻出身體髮膚甚至生命,才能完成……瑪蓮達,我們在沙漠中找到了她的屍體,她便是施術人!”
“羽兒在密雲島上留下了媒介?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她想起來了。
在沙漠邊緣,自己被那葉片上的尖刺扎傷了手指,血滴在葉片上,被風吹走。
在石山上,與屍人大戰,自己躲閃不及,被一刀削去縷縷髮絲。
原來,這些都到了瑪蓮達手上,還沒離開密雲,自己就被她下了蠱。
昨日之因,造就今日之果。
瑪蓮達對他的迷戀,註定了對自己深惡痛絕的恨,戰場失利,情場失意,這一切,都促使其下了決心,毀天滅地……
“情蠱因何發作?如何解除?”
“情蠱因情而生,爲情所困,受術人一旦動情,或是傷情,不管是愛到極致,還是恨到深刻,情蠱都會發作,用情越深,所受的痛苦也就越深——”阿大嘆氣,聲音低下去,“瑪蓮達已死,目前尚無解除之法。”
“沒有解除之法?難道讓殿下就這樣活活被折磨死?”雷牧歌紅了眼,撲過去,在她耳邊低喃,“告訴我,是誰讓你愛,是誰讓你恨……你這是爲了誰?爲了誰?”
殿內一片靜寂,許久,一個聲音堅定道:“可以解除,我這就回島上去,進入祭壇,那本秘笈上應該有解除之法。”
話聲剛落,另一個聲音急急響起:“朵兒,只有本族聖女才能進入祭壇,你莫不是想——”
“不錯,我就是這樣想的。”
“但是你跟瑪蓮達不一樣,當了聖女,你就一輩子不能婚嫁!這點你想過沒有?”
“我剛剛想過,已經想明白了。”
秦驚羽感覺到一道熾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然後飛速撤離,腳步聲急急響起,朝殿外奔去。
沒人去攔,即使看出離去少女的心思,即使知道牀上之人的性別秘密,也沒人去攔。
不,幽朵兒,不要爲她犧牲,她不值得!
秦驚羽在心裡吶喊,淚流滿面,不要,快回來……
“朵兒,你趕回去還是來不及,那秘笈參透,至少要四五年時間,就算你悟性過人,也提前不了太多,秦公子他等不了那麼久——”
“那有什麼東西可以抑制蠱毒,減輕痛苦?”
“沒有。”阿大聲音沉痛,目光轉向牀榻,沉吟道,“除非,他能忘情。”
“忘情?”外公穆青低喃,“難道,要用失魂草……”
“失魂草?!對對對,我聽說赤天大陸有一種失魂草,可以紊亂記憶,忘卻一切過往……”
外公穆青一口打斷他:“不行,不能用失魂草!已經有現成的例子,那個人,最後變成了傻子!”
傻子……
南苑裡的假蕭焰,真燕兒,就是被灌下失魂草的藥湯,變成如今這樣!
她不要成爲第二個燕秀朝,就算是死,也不要!
“那還有什麼法子?還有什麼法子能延緩時日,等到朵兒參透秘笈回來?”
外公穆青的聲音響起:“陛下,你拿主意吧。”
四周靜默着,彷彿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她聽到父皇秦毅黯然開口——
“先給羽兒把命保住,再設法醫治,朕相信,就算是癡了傻了,最後都能救回來!”
“是,陛下,我這就去,配藥……”外公一字一頓說着,聲音蒼老了許多,腳步更是蹣跚難行。
“大家都跟朕出去,朕有話要說。”
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寢室裡靜悄悄的,只剩下她一個人。
身體不能動彈,心裡卻如明鏡般清晰,默默流淚。
誰來幫幫她?
她寧願死,也不想成爲一個白癡!
可是,她的家人朋友,那些愛她的人們,寧願看着她無知無覺活着,也不願她就這樣死去!
沒人能幫她,沒人能救她,沒有!
“傻丫頭,爲何沒想到我?我就那麼不受待見?”戲謔的笑聲響在耳邊,猶如天籟。
“你……”秦驚羽睜大了眼,忽然發覺自己能動了,也能發聲了。
牀前一道白光閃過,那長髮飄飄的怪臉飄蕩過來,是……冥王!
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這張臉是如此可愛,含淚瞪着他,她激動地喊出那個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心願:“冥王,救我弟弟,讓他活過來,讓他活過來!”
冥王看着她,輕輕搖頭:“天命不可違,我無權讓死者重生,否則天地失序,世界混亂,你所在的這個朝代都將無法存在。”
“求你,要不讓我代他去死,你把我的命收了,一命換一命,行不行?”
“不行,你還不到死的時候。”
“那你來做什麼?純粹看戲嗎?你這個冷血怪物!”
冥王哈哈大笑,彷彿有讀心術一般,道出她之前的想法:“不是覺得我這樣子可愛嗎,這會怎麼又成了怪物了?”
秦驚羽看出他笑容中的堅決,擦去眼淚,難掩失落:“你到底來做什麼?來看我變成白癡傻子?”
“我來,自然有我的目的。”冥王笑着安慰,“我雖然不能改變生死,但做些小動作倒是可以的,只要不違背大的原則。”
“那好吧,我不想變成傻子,你把那什麼忘川水還是孟婆湯一樣給我弄一碗,喝下去,自然就把那個人忘得乾乾淨淨,片甲不留。”
冥王靜靜望着她,黑洞一般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憐憫的隱忍的笑意。
那個,是笑意吧?
他緩緩開口:“那個人,傷你傷得這樣深?”
秦驚羽沉默不答,他在天上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當初在沙漠裡不予提醒警告,這個時候卻來問她?
冥王眨眨眼,笑道:“可憐的丫頭,就當是一場劫難吧,日後你自會領悟。”
秦驚羽朝他伸出手:“廢話少說,你到底給不給?”
“給,不過不是你說的那個,丫頭你的觀念太陳舊啦,我怎麼會還有那些老掉牙的東西,我有更先進的——”冥王壓低聲音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選擇性失憶?”
“選擇性失憶?”
“是的,只遺忘你不願意再記得的人和事,無損其他。”
秦驚羽回味着他話中的字句,閉上眼,輕輕點頭:“好吧,就按你說的,我願意。”
從今往後,這世上只有蕭焰,再無燕兒。
所有的一切,就當是做了一場夢,不管這夢是令人甜蜜的美夢,還是讓人悔恨的噩夢,夢醒之後,過往糾纏,逝去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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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謝謝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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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配樂:《暗香》
當花瓣離開花朵
暗香殘留
香消在風起雨後
無人來嗅
如果愛告訴我走下去
我會拼到愛盡頭
心若在燦爛中死去
愛會在灰燼裡重生
難忘纏綿細語時
用你笑容爲我祭奠
讓心在燦爛中死去
讓愛在灰燼裡重生
烈火燒過青草痕
看看又是一年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