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就停在這裡吧,謝謝你。”
秦驚羽在離宮門還有一段路程的地方下了車,四處望望,見外公還不見人影,索性找個樹蔭處坐下稍歇。
“那邊有人捱打。”銀翼淡淡一句,走過來立在她面前,擋住還有些曬人的陽光,也擋住了她大半視線。
秦驚羽微微閉眼:“打就打吧,我今天管的閒事已經夠多了。”
方纔那幾聲喝罵聽得分明,不過是教訓個誤闖宮門胡言亂語的小乞兒,這些鎮守宮門的士兵平日訓練有素,多半就是嚇唬嚇唬他,不至鬧出人命。
等了一會,便聽身後轆轆車聲,一輛華麗的四輪馬車緩緩馳來,行至近前,車窗裡探出一張滿面驚喜的小臉。
“三皇兄!”
“昭玉?”
秦驚羽吃了一驚,趕緊站起來,低聲道:“你避到一旁等外公,我過去看看……”
說罷,迎上前去,微微笑道:“昭玉今日也出宮去了?
秦昭玉急急打開車門,跳下車來,兩名宮女緊隨其後:“是啊,我陪母妃去看姨娘,母妃讓我先回來。我大老遠就看見像你,結果還真是!三皇兄,你怎會在這裡?”
“我馬車壞了,車伕趕去修……”秦驚羽牽起他的手,自然而然踏上車去,“算了,我也不等了,坐你的車也一樣。”
秦昭玉看看她,又望望身後,好奇道:“咦,我剛纔好像看見你身邊有個人,怎麼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秦驚羽笑道:“那是你眼花了,我就一人坐着,沒旁人啊。”
兩人上車坐好,馬車朝宮門方向緩步前行。
車內十分寬敞,坐了四人卻不覺擁擠,只是帷幔低垂,顯得有些悶。沒走兩步,秦昭玉就喚人將車簾撩開透氣,而一名宮女則是掏出通行令牌,準備進門時出示。
“三皇兄,昨天我看見你去南苑了,下回帶我去好不好?”
秦驚羽聽得一驚,因爲父皇的禁令在先,自己去南苑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每回都是注意避開門口侍衛,沒想到卻被這個小鬼撞見了……
“你瞎嚷什麼,我外公制藥差一味月見草,我聽說南苑院子裡有,就去討了點,我可不是去玩!”
“你別生氣嘛——”秦昭玉討好笑笑,壓低聲音道,“對了,三皇兄,我聽說南苑住了個傻皇子,你見過沒有?”
“沒見過……”秦驚羽搖頭否認,目光轉向車窗外,士兵已經驗明令牌真僞,揮手放行,馬車重新起步,而宮牆一角,幾名士兵打罵完畢轉身折返,他們身後,小乞兒伏在地上,努力仰起頭來,頭髮蓬鬆,滿面塵灰,從視線裡一掠而過。
進了皇宮,馬車緩慢前行,秦驚羽想着宮外見聞,頗有些心不在焉,忽聞後方有人連聲呼喚:“殿下……”
那沙啞淒涼的嗓音,聲聲入耳,如此熟悉,驚得她渾身一震,險險跳起。
“停車!”
低叫一聲,待得馬車停下,秦驚羽慢慢滑下車去,不敢置信看着宮門處。
那裡,宮門半開,一干士兵正拽住一人,拼命往回拖,那人不避拳腳,只鐵了心朝她的方向撲過來,一邊抵擋一邊低叫:“殿下,是我啊……”
秦驚羽驚詫得說不出話來,見他被打倒在地,方纔回神:“住手!你們放開他,讓他過來!”
士兵被她一喝,齊齊鬆手退開,那人似是體力不支,撲通一聲撞在地上。
秦驚羽心潮起伏,身體卻保持着原先的姿勢沒動,面上也是不動聲色,看着他拾起一根木杖,艱難撐起身子,木杖篤篤點地,一步步朝自己走來,越來越近。
“殿下,我回來了。”
來人一身髒污破舊的衣裳,眼窩深陷,瘦骨嶙峋,如果不是那根木杖支撐身體,只怕一陣風來都能把他颳倒在地。
他脣角烏紫,還在絲絲淌血,卻似不覺疼痛,依舊是溫順含蓄地笑着,眉眼彎起,如斯滿足。
秦驚羽沒有作聲,倒是秦昭玉在身後掩口驚呼:“老天,三皇兄,這個人看起來有些像是……燕兒?”
“不錯,就是燕兒。”
淡然一聲,就見燕兒已經站到面前,眼露晶瑩,神情慢慢激動,忽然木杖跌落,整個人砰的一聲跪倒。
“殿下……”
秦驚羽背手倒退一步,冷然看他:“燕兒,你還記得嗎,我給你的假期是多長時間?”
燕兒俯首答道:“燕兒記得,是一個月。”
秦驚羽輕笑一聲,哼道:“今日距你出宮,已經過了整整四十五天。”
話剛說完,心頭就是咯噔一下,自己數着日子過來的嗎,怎麼記得如此清楚……
甩了下頭,又道:“按照宮裡的規矩,假期超時,該當何罪?”
燕兒面上血色漸退,緩緩答道:“輕則杖責,重則逐出宮去。”
秦驚羽點頭,還沒說話,就見他伏在地上,不住磕頭:“燕兒願意接受任何處罰,求殿下不要把我逐出宮去,殿下,燕兒求你!求求你!”
這幾下磕頭動作頗重,毫不作假,再次擡起頭來,額上已見鮮紅,甚是可憐。
見此情景,連秦昭玉都是於心不忍,幫着求情:“三皇兄,燕兒以前表現也是不錯的,你就饒他一回吧!”
秦驚羽不爲所動,只冷眼看他:“你先說說,你這副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燕兒垂眸答道:“燕兒無能,在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強人,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了,是以延誤了時日,求殿下開恩!”
“強人?”秦驚羽冷笑,“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對方是何等樣貌身形?”
“上月初八,就在出了浚縣不遠……那是晚上,我還沒看清楚,就被他們一棒子敲昏了,還給推下了山……我是第二日一早在山下的草垛子裡醒來的……”
“浚縣?”在課堂上聽過這個地名。
秦驚羽挑眉:“浚縣離此幾千里路,你身無分文,怎麼回來的?”
“我……我走回來的。”
走回來的?
二十來天,幾千里路,他餐風露宿,日夜兼程徒步走回來?
秦驚羽一步過去,將他從地上扯了起來,目光朝下,盯着那一雙破爛長褲下的腳。
“把鞋脫了。”
“殿下……”
“脫了!”
“是,殿下。”燕兒吶吶答應着,彎身去脫鞋,卻因渾身乏力,一下子歪倒在地上。
秦驚羽蹲下身去,拉下他腳上掛着的破鞋,不想竟引出他眉頭微皺,嘶嘶吸氣。
一股腥氣迎面撲來,混合着膿血與腐肉的氣味,對嗅覺靈敏的她而言,卻是胸中翻騰,張口欲嘔。
燕兒見她神情不豫,驚慌低道:“殿下,別看了,髒……”
秦驚羽起身,居高臨下看着他,面色複雜。
只那一眼,已經看到他的腳,到處都是水泡,有的已經化膿糜爛,和鞋底黏在一起,根本脫不下來。
“好吧,既然回來了,就去高總管那裡報到,回明華宮當差罷。”
燕兒大喜,剛要磕頭謝恩,卻見她又徐徐啓脣,話音淡漠如風。
“不過,當日我說得很清楚,內殿已無空缺,只能做個外殿的雜役太監,要不你再考慮下……”
燕兒微怔一瞬,仍是磕頭下去:“燕兒願意,燕兒願意!”
剎那間,秦驚羽分明聽得水滴啪嗒落地的聲音,那一滴淚,似是流進了自己的心裡。
“好,就這樣吧。”
沒有任何撫慰,神情自若,轉身就走,邊走邊想,若是苦肉計,也着實難爲他……
真想問一句,燕兒,你到底圖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