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綠水,田坎池塘,偶然聽得幾聲雞鳴狗吠。
燕兒找了棵大樹讓她坐下歇息,自己去得那頭的農家院子,說是去打探進城的道路。
秦驚羽坐在樹下,只見那道清爽的身影停在院門外,似是對着裡面說話,頭有點暈,也沒去注意聽他說了幾句什麼,不想過了一會,就見他從院門裡牽了一頭青牛出來。
“你這是做什麼?賣苦力賺路費?”青牛脖子上還套着沉重的犁具,顯然是一頭耕牛,可是他這番閒散優雅的模樣,實在不像要下地犁田的樣子。
燕兒拍了拍牛背,無奈一嘆:“我沒有借到馬,只有這個……”
秦驚羽聽得有些怔忡,半晌才反應過來,指着他道:“什麼,你要讓我騎牛?”
不錯,馬在這個朝代是個稀罕物,並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尤其像這樣的山野農家,但是,也不至於讓她騎着牛回宮吧?
丟人現眼啊!
燕兒輕輕點頭:“殿下不要我背,要是再走下去的話,晚上會腿疼,睡不好。這牛雖然不好看,但是代步也還過得去,一時應急,有勝於無吧。”
輕描淡寫的兩句解釋,字字句句都在爲她着想,不答應着實說不過去。
秦驚羽心裡已經軟下來,但看到那青牛光溜溜的背脊,還是忍不住撅嘴嘀咕:“我不是牧童……”
燕兒往牛背上鋪了一小塊什麼東西,低笑:“殿下當然不是牧童,殿下是翩翩公子。”
翩翩公子,應該騎着高頭大馬啊,怎麼能騎牛……
“唉,我的一世英名啊……”
沒等她把調子拖完,燕兒已經是一手托住她的手肘,一手托住她的後腰,半扶半抱,將她推上牛背去。
秦驚羽的低呼聲還卡在喉嚨,就聽得牛兒哞哞叫着,朝前擡步了。
沒有繮繩,只好抓住犁具保持平衡,耕牛並不肥壯,要不是燕兒事先在牛背上墊了塊厚布,她的兩瓣嬌臀鐵定被那突起的背脊骨戳得疼死。
慢慢適應了騎牛的姿勢,擡頭去看前面牽牛的人:“喂,你能不能走快點?”
“哦,好的。”
燕兒應聲,步履卻並沒加快多少,大概是因爲牛背上坐了人,不易駕馭的原因,雖然極力控制,但那牽牛行走的姿勢並不熟練,還有絲彆扭。
秦驚羽看得好笑:“燕兒,你家不是有幾畝地嗎?難道都不用耕牛的?”
她敢說,若是自己下去牽牛,指不定還比他牽得好些。
燕兒回頭過來,脣邊一抹羞澀的笑意:“在家裡的時候,都是大哥放牛,留我在屋裡看書。”
秦驚羽點頭,怪不得,農家子弟,卻長了一身細皮嫩肉,原來是因爲家人關愛照顧,疏於稼穡,不擅農耕。
正想多問幾句,卻見他已經轉過頭去,一副諱莫如深不願多說的模樣。
是了,如今他家裡也沒剩什麼人了,提起往事也是強顏歡笑,徒增心傷罷了。
秦驚羽自詡爲深明大義,體恤下屬,此時硬生生將疑問按了下去,轉而去談論天氣,研究沿途景色。
走了沒一會,萬般聊賴的秦驚羽先是哼了幾支小調,後來又開始扯起喉嚨唱歌。
“小鳥在前面帶路,
風啊吹向我們,
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裡,
來到草地上……”
倒也不能怪三少同學,從小到大她就會幾首兒童歌曲,然後便是在隔壁老婆婆家吱吱嘎嘎響着的留聲機裡聽過一些老電影歌曲,比如上回在百花閣所謂填詞作曲的那首天涯歌女。
對於這直白乏味的歌詞,燕兒聽慣不驚,彎下腰去摘了一把草葉,牽着青牛繼續朝前走。
天高雲淡,春光明媚,林子裡不時響起清脆悅耳的歌聲,雖然那歌詞實在不敢恭維。
牛背上的少年斷斷續續地唱,下面牽牛之人不言不語,只是抿脣微笑。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秦驚羽依依呀呀唱了半天,沒聽到一句讚譽之辭,輕哼一聲,眼珠一轉,改了歌詞:“一隻笨鳥,一隻呆牛,走不動,走不動,一隻頭頂望天,一隻腳下看路,真奇怪,真奇怪!”
越唱越響亮,大概唱了七八遍,喉嚨冒煙,這才停下歇息。
“唱累了吧?”燕兒回眸笑了笑,從犁具裡摸出一隻水壺遞給她。
秦驚羽定睛一看,正是之前在山洞裡的那一隻,難得他防患未然,竟一直帶在身上。
仰頭喝下一口,甘甜清涼,正在回味之時,少年溫潤帶笑的嗓音在身下響起。
“是那農家院子裡的井水,夠殿下這一路喝的……”
燕兒說完,又將一頂編好的草冠放在牛背上:“這個戴在頭上,可以擋下太陽。”
秦驚羽低頭看着細細編織的草冠,全是用青翠寬大的草葉編成,與演武大賽那日的綠色大傘有異曲同工之妙。
哎,這個心靈手巧的燕兒,他怎麼什麼事情都能預先想到呢?
如此磨磨蹭蹭,走走停停,慢慢悠悠行進,要想就此回宮,只怕走上兩天兩夜也別想如願。
“牛兒啊牛兒,你爲何不長出翅膀來啊?嗯?”
許是上天聽到她的哀嘆,當真大發慈悲,這兩人一牛在即將穿過一片密密樹林,剛要走到山口之時,遠處大道上竟然傳來錚錚蹄聲。
蹄聲越來越近,不僅是她,就連燕兒都聽到,滿面戒備,停下不動。
“可能是來尋殿下的軍隊。”
秦驚羽應了一聲,眯眼望去,但見那山口寒光閃耀,似有手持長槍的鐵甲兵士在摸索搜尋,不由朗聲喝道:“來人可是大夏軍士?”
“正是天子御前羽林郎!”寒光頓住,有人肅然答話,卻沒有現身,“你們是誰?人或是妖?”
“人?妖?”有妖怪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出門遊蕩的嗎?
秦驚羽愕然,看看自己周身,再看看燕兒,突然明白過來。之前兩人躲避坍塌的山石,弄了個滿面塵灰,十分狼狽,衣褲也是破損不堪,就算後來在水潭邊洗了手淨了臉,頭髮上仍是灰撲撲一片,自己頭上又戴着個草冠,再加上胯下一頭還套着犁具的大青牛,猛然入眼,確實有些妖異。
不過這隊伍是羽林郎,事情就好辦多了,秦驚羽朝燕兒比個手勢,口中高聲道:“我是三皇子秦驚羽,叫你們上司來見我……”
正在腦中回憶宮禁羽林郎最高長官的姓名,突然聽得山口那一片鐵甲寒光之後,有人低呼一聲:“你真是三殿下?”
“是啊,如假包——”
最後一個換字還沒吐出,就聽得一聲如雷歡叫,一道英偉挺拔的身影策馬而來,閃電般馳到面前,姿勢矯健,翻身下馬,一個箭步奔上前來。
“殿下,你沒事吧?”
風塵僕僕卻難掩其英姿,略顯憔悴的俊臉上眉開眼笑,傾灑暖暖陽光,是雷牧歌!
“我有事,當然有事!”秦驚羽看着四周圍攏過來的士兵,暗地掐了下手背,生生擠出幾滴眼淚來,嗚嗚哽咽,“我不過是邀幾名朋友遊山玩水,居然遇到山崩,要不是燕兒忠心救主,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燕兒……”雷牧歌淡淡瞟了一眼牽牛的少年,側頭喚道,“一舟,你來幫殿下看看,可有哪裡受傷,就地處理。”
“好的。”李一舟答應着,揹着個笨重的藥箱匆匆過來。
秦驚羽嚇了一跳,使勁搖頭:“不用,我好好的,一點都沒傷着,倒是燕兒,你給他看看!”
李一舟聞言轉向那牽牛的少年,上下打量,呵呵一笑:“又是你,真是好久不見……讓我看看,哪裡受傷了?”
燕兒退後一步,搖頭道:“我沒受傷。”
李一舟也不勉強,望着雷牧歌,等他下令。
雷牧歌沒有理會,而是朝秦驚羽張開雙臂,笑臉相迎,語氣溫柔:“殿下,救助來遲,是我不好。穆妃娘娘已經急壞了,我這就護送殿下回宮吧?”
“對,對,速速回宮!”
秦驚羽想到有孕在身的母妃,心急如焚,這一回,卻是不假思索向他伸出手去。
身子瞬間懸空,又被人穩穩接住,下了牛背,剛一騎上駿馬,就想起一事,急急詢問:“跟我同行的還有三位朋友,還有汝兒,他們怎樣了?”
“汝兒沒事,就擦破點皮,就是他回城報信,我正好在城門處遇到,至於你那幾位朋友,汝兒也提到過,說看見他們躲石頭的時候跌進了山澗。”
秦驚羽心頭一沉,咬脣道:“先送我回宮吧。”
“好。”一雙手臂環住她的纖腰,緊扣繮繩,嘯聲清越,“羽林郎聽命,全速返城回宮!”
“是!”
兵士得令,騎兵齊刷刷上得馬去,鐵蹄錚錚衝在前方,步兵亦是昂首闊步緊隨其後,場面十分威嚴。
不是她貪圖榮華富貴,但是瞧瞧這待遇,與方纔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啊!
身下是神駿非凡的高頭大馬,背後是陽剛英俊的少年將領,陽光明媚,微風拂面,被衆多士兵簇擁圍合,秦驚羽飄飄然的同時,亦不忘回頭叮囑一句:“燕兒跟上,別再走丟了,要不是爲了找你……”
聲音驀然頓住,秦驚羽捂住嘴,滿頭黑線,怎麼這樣聒噪……
“是,殿下。”燕兒會心一笑,爬上牛背,不甚熟練地吆喝着青牛隨大隊伍前行。
雷牧歌聽得分明,劍眉攏到一起,突然瞥見她頭上的草冠,一把摘下,隨手扔了出去。
“哎,你——”這個雷牧歌,太霸道了吧?!
雷牧歌面色一整,俊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肅穆。
“殿下在落月山失蹤之事已經驚動了皇宮上下,這一次我也無計可施,與其擔心這草冠,還不如好好想想回宮之後如何應對吧。”
草冠墜地,被飛馳而來的馬蹄踏上,四分五裂,不復原形。
一如之前,那自由閒散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