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番外:思往事,立殘陽
洛陽城外。
恰逢微雨。
綿綢細雨之下,雨中忽見人來。
來人步伐虛浮,神情落寞,瞧着有些失魂落魄,一身衣衫不消片刻已被突如其來的急雨淋溼大半,面上還有瘀傷,髮絲頗顯凌亂,就那麼走在無有人氣的小路上。
直至天際響起一聲轟隆雷鳴,李暮蟬方纔回過神來,朝不遠處的一座竹亭趕去。
亭內只有一張斑駁老舊的石桌,上面落着塵灰,還有幾片綠意猶存的落葉。
“唉!”
望着面前的綿綿細雨,迷濛天地,李暮蟬只覺萬千愁緒涌上心頭。
他擦拭着嘴角的血色,又揩了揩髮梢間的雨水,然後像是做出了某個決定,自襟內取出一封藥包,於亭內緩緩坐下。
“應該不會太苦吧。”
望着手裡的耗子藥,李暮蟬自語了一句,旋即將其打開。
他實在太累了。
費盡心機,絞盡腦汁的想要出人頭地,奈何萬事難成,始終不得志。
爲了成名,他幾乎嘗試了所有手段,忍受過太過常人難以忍受的屈辱與苦楚,可結果總是不盡人意。
到如今,在這洛陽城裡,李暮蟬的雄心壯志,滿腹豪情皆已日漸消磨殆盡,志氣已喪,意氣已丟,更別談什麼抱負,當真心灰意冷到了極點。
“想不到這偌大江湖,竟沒有我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容身之處。”李暮蟬又嘆了一口氣,將那藥包內裹着藥粉的米粒悉數傾倒入口,靠着亭柱細細咀嚼了起來,嘴裡最後恨恨然地含混道,“去他媽的!”
亭外風雨漸大,他索性合上了眼睛,靜靜等待着生命的終結。
只是砸吧着嘴,李暮蟬想象中的那種腸穿肚爛般的痛楚並未出現,甚至還有一絲香甜的餘味。
又過許久,李暮蟬緩緩睜眼,就只是愣愣看着手裡的藥包,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這耗子藥居然還能有假的。
“是不是那丫頭放的太久了啊。”
李暮蟬苦笑不已,想起了翠芳樓裡那泥猴一樣的少女。
原來這東西正是對方給他的。
只是在生死間走過一遭,李暮蟬突然對之前的舉動生出一陣後怕。
他不怕死,他只是不想死的這麼卑微,死的沒有半點動靜;他還有雄心壯志要去實現,更要快哉江湖,傲笑武林,豈能死在這種地方,還是被一包耗子藥毒死。
就算是死,也該死的驚天動地纔是。
李暮蟬突然雙肩抖顫,笑了起來,可笑着笑着,他又衝着亭外風雨放聲長嘯,狂嚎,想是要將自己心底的怨氣全都釋放出來。
“啊……我一定要揚名,誰也無法阻我,哪管善名惡名……”
只是嘯聲未絕,雨中忽聞一陣腳步聲。
來人一襲白色勁衫,頭戴雨笠,揹負單刀,大半面孔隱於笠沿之下,只露出半截蒼白略尖的下巴。
這人似乎也是來避雨的,步伐輕靈,不過幾步,便自遠處的拐角趕至亭前,而後鑽了進來。
李暮蟬看着對方滿身的江湖氣,十分自覺的往後退了退。
這座江湖,殺人取命從來沒有道理可言,要殺你便殺你,興許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或是一個無意識的舉動,都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李暮蟬就那麼靜立在一旁,低眉垂眼,看着亭外墜落的雨線,靜靜等候着雨停。
而那白衣刀客則是與他隔着石桌,同樣一言不發的看着亭外風雨。
李暮蟬忽然隱隱聽到身旁傳來一聲嘆息,與他之前尤其相似。
又是一個懷有心事的人。
那這個人,究竟在想着什麼呢?
答案是,生機。
刀十二的心裡只有這兩個字。
他想要活下去。
只有先活下去,他才能去想更多的事情,然後去做。
譬如,怎樣才能在魔教徹底立足,然後站得更高,看的更遠。
人都是喜歡往高處走的,無論是貪戀權勢名利的人,還是不喜權勢的人,都無法例外。
畢竟,唯有站在最高處,無有束縛,才能天高地闊任翱翔,誰也不能加以禁制,才能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覽衆山小。
但刀十二之所以想着生機,那是因爲他的生機正在逐漸消散。
而之後原本想要做的事情,全都成了夢幻空想,再無實現的可能。
“咳咳……”
雨笠下,一陣急促的嗆咳打破了寧靜的雨氛。
刀十二的咳嗽初時尚輕,可隨着心肺的顫抖,身體的震動,那咳嗽聲已飛快劇烈起來,像是他的胸腹間盤踞着一隻野獸,正在不住哀嚎,藉着他的口舌發出聲音。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既是夾雜着不甘的恨怒,還有深入骨髓的痛苦,在嶺崗間迴盪不休,傳出老遠。
而刀十二原本挺拔的腰背,如今也已彎曲蜷縮起來,像極了一個耄耋老人,看上去孱弱不堪。
在一聲聲頭皮發麻的咳嗽聲中,刀十二早已喘的上氣不接下氣,十指都快扣進大腿,彷彿肺部漏風了似的,呻吟着,哀嚎着,咳着。
“咳咳咳……唔……啊……”
突然。
斗笠墜落,刀十二頂着殷紅充血的面龐,瞪着佈滿血色的雙眼,喉結蠕動,像是狠狠吞嚥着什麼,強撐着重新站起。
他的病害更重了。
而且那股痛楚似已蔓延到了肺部……不,已是蔓延到了五臟六腑,根深蒂固,宛如有一條看不見的毒龍正盤踞在他的體內,日夜吸食着他的生機。
亭外的風雨越來越大,風雨潑天,雨勢大如傾盆,將天地間的一切動靜盡數淹沒。
事實上不光是病害,還有殺機。
魔教欲要東進,他們這些人既是馬前卒,也不知有幾人能活着回去。
況且此次任務不同以往。
這洛陽城乃是江湖中的龍潭虎穴,再加上青龍會這個龐然大物,只怕一旦進去,定是十死無生。
更別說與他接頭的那個老鬼還早就懷有異心。
刀十二心裡想着,只是他的雙眼忽然定住,直直看向亭內的另一個人。
更巧的是,這人也瞪大雙眼看着他,臉上寫滿了驚疑錯愕。
刀十二怔了一怔,面露吃驚。
因爲,這個人的長相居然和他極爲相似。
與此同時。
李暮蟬心神震動,又驚又奇,他從未想過這天地下竟是有人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
二人除了穿着打扮各異,唯一的區別恐怕就只剩彼此的臉色了。
李暮蟬的臉色很白,蒼白中帶有一絲病態,還有瘀傷。
而刀十二的臉色更是白的嚇人,血色褪盡,面無人色。
亭外風雨交加,可亭內的兩人卻因無意中的一瞥,使彼此各不相同的命運產生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交集。 刀十二深深看了眼這個落魄狼狽的男人,也看到了對方手中的藥包,旋即收回目光,移開了視線。
“莫非是天意?”他心裡如是想到。
李暮蟬適才的嚎叫他全都聽見了,甚至聽出了其中的不甘,還聽出了鬱郁不得志五個字。
要知道江湖來去,英傑奇才多如過江之鯽,也不知有多少人倒在了這條路上,更別說如李暮蟬這樣的人。
誰不想崛起?
誰不想名動天下?
可這世上從無公平可言,又有幾人能事事盡如心意。
李暮蟬眼神一顫,似是生怕對方誤會什麼。
他適才只是覺得這人身患惡疾,聽着揪心,下意識瞧了一眼。
怎知那雨笠下居然藏着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着實把他嚇了一跳。
好在李暮蟬並未感覺到什麼殺意,而且那白衣刀客突然又回頭看向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將他打量了一遍,跟着笑了笑。
李暮蟬也笑了。
面對笑容,他從來都是回以笑容。
二人相視一笑,旋即又都十分默契的移開視線。
遂見刀十二望着亭外風雨,驀的長舒出一口氣,“呼!”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也想通了所有。
或許,這一切真就是所謂的天意註定。
在他生機將盡,死期將至的時候,老天居然讓他遇到了另一個自己。
偏偏這人還一無所有。
命運的捉弄麼?
更重要的是,這人眼底似乎藏着極爲驚天的野心。
只缺一個崛起的時機啊。
刀十二閉上了眼睛,如在思忖着什麼,也解下了背後的單刀,十分愛惜的撫摸着。
在過去的很多年,他就連睡覺也不曾解下此刀。
那無時無刻不斷逼近的殺機,令人如履薄冰,便是睡覺都睡不安穩,只有枕刀而眠,方纔讓他覺得踏實,覺得腦袋還在脖子上。
而現在,刀十二突然好想美美睡上一覺。
因爲他已找到了解脫的方法。
那便是直面死亡。
同時他也很期待這個萍水相逢,卻又同自己一模一樣的陌生人,最後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刀十二不是一個猶豫的人。
更何況放眼江湖,他已找不出值得信任的人。
即然如此,倒不如……
李暮蟬也在打量對方,畢竟遇到這等奇事,任誰都難以平常心視之。
忽然,李暮蟬就見面前的白衣刀客輕聲道:“半個月後,記得去一趟洛陽城西十里外的菩薩廟,我有東西留給你。”
頓了頓,這人又頭也不回地補充道:“倘若你想打破眼前的困局,那就莫要失約。”
說罷,也不理會李暮蟬的反應,刀十二拾起雨笠,邁出了竹亭,邁入雨中,飄然遠去。
竹亭內,李暮蟬呆愣原地,聽的不明所以。
但他的眼中忽有精光乍現,既然對方有意助他破此困局,那說什麼也要走上一遭。
“城西十里外的菩薩廟麼?”
……
“菩薩廟!”
一聲呢喃,亭內酣睡的人緩緩睜眼。
看着面前未曾改變的斑駁石桌,李暮蟬打了哈欠。
“叔叔。”
亭外忽聽輕喚。
卻見一綠衣木簪的女子正朝這邊走來,手中還牽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
正是冶兒。
冶兒道:“叔叔可是做夢了?”
李暮蟬坐在亭內,抖了抖袖子,眼中閃過一絲悵然,然後輕聲道:“是啊,好像做了一個漫長且遙遠的夢,似乎還夢到你爹了。”
亭內諸般擺設雖無變化,然亭外卻早已竹林遍佈,其中還坐落着幾間木寮,圍着一圈籬笆,養了一頭大水牛。
此時,殘陽如火,夕陽西下,燦亮餘暉斜斜落入亭內。
冶兒搖搖頭,然後又道:“盟中弟子傳來消息,白衣人七天前與薛青碧一戰過後,又前往巴山劍廬與那顧道人一戰,接着去了天禽門,現在已是帶着小弟還有謝小玉往南一行,似是有意前往南海飛仙島。”
李暮蟬嘆了口氣,“看來,他已經決定了自己的歸宿,此去定是埋骨江南。”
冶兒端來一壺酒,好奇問道:“叔叔,他此番踏足中原不是前來挑戰您的麼?怎的如今卻又好像不再執着此戰?”
李暮蟬喝着酒,沉吟道:“他大抵已經知曉我心中所想了。”
冶兒聞言稍作思量,旋即眼神一亮,“您是說小弟?”
她口中的小弟便是李希夷。
李家的幾個孩子中,屬李希夷最像李暮蟬,不論手段還是心性,而且悟性非凡,根骨奇佳,乃是修習劍法的奇才。
李暮蟬感嘆道:“這是個人傑啊,可惜體內藥毒深種,傷了根本,不然也許猶能再進。”
原來這白衣人當年亦曾替朱大試藥,儘管最後懸崖勒馬,可那藥毒入體,初時雖無弊端,然時日一長,又無外力調和,久而久之便侵入五臟六腑,神仙難救。
“此人還有的救麼?”冶兒問。
“難!”
一旁又有人來。
李藥師與上官小仙款款漫步而至,身旁還跟着個活蹦亂跳的少女,一手拿着一個雞腿,吃的滿嘴油膏。
李藥師道:“這人體內的一身藥毒已是入骨入髓,救治的前提便是必須化去他那一身功力,消減藥性,如此才能再談救治。只是此人心比天高,只求剎那輝煌,絕無可能棄功自救。”
上官小仙面如寒霜,冷聲道:“好你個李暮蟬,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居然把自家兒子送給別人當徒弟?老二丟了,老大現在還不知是死是活,你卻還有閒心在這裡睡覺?”
“此事非我所想,只是機緣巧合罷了。想是這人自覺命不久矣,加上又與謝曉峰一戰,從中頓悟了什麼,方纔把希夷帶在身邊。”李暮蟬苦笑着搖頭,不慌不忙地道,“至於十三那孩子……伱我當年皆起於微末,於刀光劍影中崛起,可是比那小子還要艱辛。他若是你我二人的骨肉,就絕不該止步於此。再者,此番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場歷練,或許還能得一番奇遇。”
儘管李暮蟬語氣平常,但眼神卻在不住變化,眼底亦是難掩憂色。
“你莫不是忘了,那小青久居海外,必是早有佈置,如此方纔明知孫杏雨身懷神水功仍一心出海,並非毫無勝算。”見上官小仙眼中漫出水霧,似是傷心極了,李暮蟬突然話鋒一轉,“對了,你還記得當年給過我一包耗子藥麼?”
上官小仙聽的一愣。
其他人也都一時爲之茫然。
哪想李暮蟬跟着又眯眼笑道:“多虧了你。”
聞聽此言,上官小仙面頰驀的一紅,然後投過去一個薄怨的眼眸,沒好氣地道:“哼,這麼多年,現在纔想起來。”
李暮蟬笑了笑,看着天邊殘陽,再看看衆人,不禁感慨道:“總覺得好像是做了一場夢,好一場江湖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