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的神色平常而自然,出門時甚至還給了守門的翊衛與家丁笑臉。她不疾不徐地走出清晏園,從刺史府的小角門走了出去,越過一個轉角,另一個身量修長的人正等着她。女子便將身上的丫鬟外衫脫掉,長髮解散之後隨意用帶子束了起來。
她的動作從容自然,兩人見面之後卻不說話,只是往隔了一條街的客棧走去。
夜色已深,掌櫃的正在撥着算盤清點當日的賬目,見到男子帶着一人回來,便笑道:“陸公子,找到你家娘子了?哎呀,陸家娘子,你臉色不好,是不是還在生陸公子的氣呀?你可別怪老頭子囉嗦,這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仇的?你可沒見着,陸公子爲了找你多着急呢,在楚州城裡翻了兩天了!這不,你家家奴出門找你也沒回來呢!”
哦?娘子?夫妻?女子一直漠然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點頭道:“掌櫃說的是,多謝掌櫃照料我家相公了。”
語罷福身行禮,徑自上樓去了。
男子一聲嘆息,跟了上去,在最後的房間裡說道:“這裡。”
女子進門去將燈點了,露出一張秀雅的臉,可不正是此刻應該在清晏園的女帝謝凝麼?這男子自然也就是當日“意外落水”的太尉陸離了。
這一切,不過是當日陸離教謝凝騎馬時說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
首先,出發之時只帶翊衛與她的三個貼身女官還有雪豹,在開船之後,讓青瓷發現紅檀假扮的司月。謝凝故作生氣,將“司月”的身份說出,既暗示有這個人,卻又讓翊衛們不敢接近。接着讓雪豹去找紅檀,讓兩者逐漸熟悉起來。等時機成熟,陸離便假裝與謝凝起爭執,謝凝讓青瓷假裝殺了陸離,讓陸離與紅檀藉機離開。
等紅檀回來,到了楚州,謝凝便讓雪豹撕殺仙鶴,並且隨時將雪豹帶在身邊,造成雪豹只聽她的話的錯覺——也不算是錯覺,雪豹確實只聽她的,但是離開之前她也叮囑了雪豹要聽蘭橈與紅檀的話。於是夜宿清晏園,紅檀假扮丫鬟進去,她假扮丫鬟出來,人數沒少,但“女帝”已成了蘭橈,“蘭橈”成了紅檀。有青瓷與雪豹護衛,蘭橈行事又小心謹慎,就算是身邊的翊衛,也決不可能發現人已經換了。
“此事說來還真虧了七公子的捨身妙計。”謝凝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笑道。
“並無捨身。”陸離道,“我身上有冰玉雲甲。”至於他穴道鬆動之事,那是決不能說的。
謝凝的神色一冷,誰問他是否受傷?她不過是慣常諷刺他一句罷了。她將杯子放下,口氣微冷:“這夫妻是怎麼回事?家奴又是哪來的?”
“十二衛之一的黃奎。”陸離解釋道,“船上那場戲騙不了京城與江南的勢力,他們肯定在找青年男女作伴的旅人,既然如此,咱們正好將計就計,換做三人出行,則更爲妥當。”
三人行也可以是小姐、管家、家奴,怎麼就成了夫妻帶個家奴呢?還住在一間房裡,心裡打什麼主意她會不知道?謝凝心中冷哼,點頭道:“七公子說得有道理,那就這樣吧,明早還要趕路呢,我要先睡了。”
她往牀邊走去,利索地將鞋子脫下,也不說陸離怎麼辦,只是將牀帳下了,再無聲息。
陸離在燈光中無聲地嘆了口氣,知道她生氣了。
一夜無話。
次日,謝凝早早地醒了,撩起牀簾便看到陸離在地上打坐着,幸好這是木板樓,地上寒氣不重。她起牀的聲音輕微,陸離卻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道:“醒了?”
“嗯。”謝凝點頭,道:“你出去,我要整理衣裳。”
她說得坦然而不留情,叫人生不出一絲綺思,陸離只能站起,走了出去。謝凝將睡亂的衣衫整理好,便聽到了敲門聲,便道:“進來吧。”
陸離回了房間,手上竟然提着一壺熱水。他將熱水注入水盆中,試了試水溫,又將一塊素帕搭在水盆邊,才道:“洗漱一下,準備吃早飯吧。”
謝凝拿起那素帕,眼見邊角上繡的商陸,不由得笑了,唯將舊物表深情麼?她心中不屑,故意問道:“能得公子如此服侍……”
“你是第一人。”陸離道,“我只爲你一人打水端茶。”
謝凝心中一頓,將長髮草草地挽起,笑道:“如此真是太好了,太尉不忘爲臣之本,朕甚是欣慰。”
一席話便將那溫柔體貼變成了忠心耿耿。看着陸離眸色隱忍,謝凝心中便覺快意,嘴角含笑地下了樓。
“公子,夫人。”樓下,一個人大漢立刻站了起來,恭敬道:“小的已將早飯端來了,請公子與夫人入座。”
謝凝坐下,視線在店裡轉了一週,道:“人怎麼這樣少?”
旁邊小二哥正好在收拾一張桌子,聞言便道:“夫人你不知道麼?今天皇上要去勺湖遊玩,大家都去看了。夫人吃完了早飯也趕緊去吧,錯過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了。”
謝凝笑道:“女皇帝有什麼好看的?”
“嘿!夫人,你可不知道,女皇帝咱們大梁朝還是第一個呢,聽說長得跟天仙一樣,就算是臉上有個傷疤也美得很。”小二哥興致勃勃地說,“她身邊有三個女官,跟王母娘娘身邊的七仙女一樣好看。對了,昨天去碼頭看了的人還說,女皇帝身邊養了只白色的豹子,足足有半人高,一口能將人的腰咬斷——這可不是我胡誇,是昨晚刺史府的丫鬟們說的。”
哦?刺史府的話這麼容易就傳出來?謝凝看了陸離一眼,正要說話,掌櫃卻走過來罵道:“沒的跟客人胡說什麼?還不快去廚房幫忙?”
小二哥捱了罵,縮頭縮腦地走了。掌櫃猶瞪了他一眼,纔對三人作揖道:“客官見諒,鄉野粗人不懂事,胡亂說的,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謝凝心中一動,問道:“聽掌櫃的口氣,似乎不想我們去看看那位女皇帝?”
掌櫃的臉色一變,忙笑道:“不是、不是,客官,您可千萬別亂說,被官府知道了可不得了。我可不敢對皇上有不敬的意思,只是……”他只是不下去了,只好換個話題問道:“兩位客官是要在楚州遊玩呢,還是……”
“哪有時間遊玩?不必聽拙荊胡鬧。”陸離放下茶杯道,“掌櫃的,我們的馬可照顧好了?待會兒用了早飯,我們要趕路去臨安的。”
“去臨安?”掌櫃的臉色又變了,勸道:“客官,您若是往臨安去,可聽我一句勸,再等幾天,等女帝走了你們再沿水路下臨安吧。”
謝凝只覺奇怪:“這是爲何?”
“唉……”掌櫃的嘆了口氣,沒有細說,只道:“總之,女帝是沿着運河下江南的,水路上有官兵把守,會更安全點。聽二位的口音像是北方人,不知道江南如今……”
他猛地住口,搖了搖頭。
謝凝還想追問,陸離卻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手,陸離作揖道:“多謝掌櫃的提點,只是不知這女帝幾時離開楚州?”
“這我可不知道了,滿城的商賈都在打聽這事,聽刺史府的人說,女帝怕是要逗留三天,再加上四天的戒嚴期,少不得要七八天才能允許百姓走水道。”
“七八天?這可來不及了。”陸離皺眉道,“在下臨安的商號出了急事,要儘快趕去,否則今年的日子沒法過了。”
“商人?在臨安有商號?”掌櫃的神色瞬間變得奇怪了,問道:“聽二位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謝凝道:“我們是河東道人士,掌櫃的何出此言?難道不是本地人便危險了麼?”
“不……”掌櫃的猶豫再三,叮囑道:“總之,兩位客官若是走旱路往臨安,可千萬別說自己是商人,只需說自己是探親訪友的書生。客官,切記,切記!”
謝凝與陸離對望一眼,陸離作揖道:“多謝掌櫃的提點,黃奎,去準備車馬,準備啓程。”
“是。”黃奎離去。
陸離再次對掌櫃的道謝,多結了賬,才與謝凝走出客棧的大門。謝凝走出一看,不禁笑了。
黃奎在整理着一輛馬車,旁邊繫着一匹棗紅駿馬,一頭小小的青驢,青驢嘴裡還叼了個蘿蔔,吧唧吧唧地嚼着。
她想問,公子還記得吶?卻怎麼都問不出口。陸離卻像知道她未出口的話一般,低聲道:“我自
謝凝默然不語,走過去伸手摸了摸青驢長長的耳朵,踩着馬鐙側身坐上了青驢。
從前她讀太白的詩,“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心中甚是嚮往。同他說了,他卻笑她連馬都怕,還想騎白鹿。惹來一頓好打之後,他才抓住她的小粉拳,笑道:“白鹿是不能了,若是有天離了京城玩,你倒是可以騎騎青驢。那東西又小又聽話,就是貪吃了點——同你一樣。”
卻原來是拐着彎笑她貪吃又瘦小,氣得謝凝嗷嗚一聲就咬了他的脖子。他摟着她倒在牀上,哈哈大笑,揉着她的發由着她咬。
可惜後來她雖然離京了,卻是在馬車裡被送到九華山去的,也沒能騎青驢。
現在他重提舊事,又是繡了商陸的手帕又是親自打水洗臉,還早早地準備了青驢,彷彿情致殷殷,目的卻不過是想引她再入情網,做一隻掙扎不能的蝴蝶,只能等死罷了。謝凝恨他心機狠辣,但調查江南之行又不得不倚仗他的勢力,只能將滿心的怨恨吞下,只是不語。
青驢脖子上繫了個銀鈴鐺,走路起來蹄子噠噠鈴兒鐺鐺,從山呼“萬歲”的人羣旁走過,一路到了楚州城南門。城門上下站着許多手持長矛的士兵,皆是嚴陣以待,檢查着出入的行人。黃奎早準備好了文書,只道是前往臨安做生意的本分人。士兵只知道要查兩個接班而行的年輕男女,對這文書齊全的商人不甚在意,覈對文書之後便將人放行了。
謝凝剛鬆了口氣,出了城門便皺眉道:“外邊怎麼這麼多官兵?”
楚州城門外,裡三層外三層地圍着許多官兵,各個都持矛佩刀,彷彿是爲了守護御駕,但守護女帝不是應該在城內巡邏麼?在城外圍成這樣子,不像是防着城裡人出事,倒像是防着什麼東西進城一般。
陸離也皺着眉,正要答話,忽然不遠處一聲慘叫傳來,一團東西便飛到了陸離的馬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