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求安縣之後便是落幕山,這是當地人的叫法,其實算起來落幕山是狼乳山脈的分支,山勢不高但頗險峻。從陳家取的糧草足夠五千人的隊伍一個月所需,所以方解可以心無旁騖的趕赴狼乳山脈和旭郡王匯合。
對這一帶方解雖然不熟悉,但已經漸漸找回些熟悉的感覺。
人馬急行軍五天之後進入落幕山,方解決定休整幾日。
“翻過落幕山,就是叛軍的西大營了。”
崔中振留下來的親兵指着地圖說道:“叛軍的西大營是李遠山麾下七虎將之一的孟萬歲主持,最初建立的時候就擁兵二十萬,現在的兵力只怕更多。孟萬歲在李遠山軍中的地位,比殷破山還要高些。這裡地勢要緊,李遠山選他鎮守說明對此人格外看重。而此人用兵極爲謹慎,守着各城和官道,幾乎不主動對我們在狼乳山上的人馬動兵。”
“是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性子?”
陳搬山問。
那親兵搖了搖頭,他畢竟接觸到的不多。
“今日先休整。”
方解吩咐道:“派斥候過山去,小心探查。看看叛軍西大營封鎖的區域有多大,如果能繞過去就繞過去,盡力不招惹,畢竟那是數十萬大軍。如果叛軍所控制的區域太大,就先派人和旭郡王聯繫之後再議論。”
他擺了擺手道:“把孫開道帶上來。”
親兵答應了一聲,下去將關在囚籠裡的孫開道拎了出來。這些天他被關着,竟是脫了一層人形。
“卑職拜見將軍。”
孫開道跪下,手上的鐵鏈子嘩啦嘩啦的響着。
方解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瞥了孫開道一眼問:“你是個聰明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爲什麼我要關着你。現在大軍就要翻過落幕山,囚車過不去。所以你需要給自己找一個活命的理由,我沒興趣也沒精力讓人擡着囚籠過去。”
“卑職……”
孫開道這幾天屬實吃了不少苦,飯吃不飽,臉也沒洗,看起來格外憔悴狼狽。他擡起頭看了方解一眼又迅速的把頭垂了下去:“卑職認罪……可卑職實無私心!卑職錯在,沒有對將軍言明。”
“說!”
方解看着他道。
“陳家是絡郡大戶,卑職所在之地雖然距離求安縣頗遠,但對陳家行事也多有耳聞。將軍率軍到求安縣,想要糧草就只能打陳家的主意。如果將軍知道陳家老太爺的長女嫁給了旭郡王,那將軍還肯對陳家動兵嗎?誠然,如果將軍登門拜訪,借糧的話未必借不來。可這就是把柄!”
孫開道擡起頭認真的說道:“孫某要輔佐的是要成就大事的人,而不是一個有謀大事之心卻無成大事之魄力的凡夫俗子。將軍爲什麼動怒?其一,是因爲卑職沒有說實話。其二,是因爲將軍和旭郡王私交不俗。因爲這第二點,將軍十有八九是不會對陳家動兵的。”
“可將軍想過沒有,朝廷大軍平叛之後,即便旭郡王這兩年彌補了不少,立了一些功勞,可徵西七十萬大軍葬送在西北的事,陛下終究是不能裝作忘了的。所以旭郡王現在所做的一切,也僅僅是能勉強保住自己的性命罷了。到時候,說不得要奪去爵位貶爲庶民。西征之敗雖然過不在旭郡王身上,可責在他身上。”
“陳家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了絡郡郡守裴果,此人是李遠山的忠誠走狗。陳家爲了保住自己,沒少給裴果送去錢糧,不然裴果真的會那麼好心調派兩千叛軍守着陳家?無論如何,陳家在戰後都不會有好下場,如果將軍和陳家人有什麼牽連……到時候輕則被免去功勞,重則丟了官職。將軍雖然得陛下賞識,可要知道有時候陛下的決定,並不是都能完全自己做主。”
“將軍可知道前朝之事?”
孫開道的膽氣逐漸提了起來,他直視着方解的眼睛問。
“前朝何事?”
方解問。
“前朝大鄭崇德年間,四家大姓造反。幾乎佔了大鄭半邊江山,大鄭朝廷爲了平叛,幾乎耗盡了國力。那一場叛亂,死傷千萬人。四大姓被誅,牽連者不計其數。可平叛之後,大鄭的皇帝並沒有讓人深查都有些什麼人和叛軍勾結,而是草草將案子結了。沒過多久,平叛立功的將軍們,接二連三的被人告發,大鄭皇帝因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罷免了十幾個將軍,斬了八人!”
“這些人,都是平叛中立下了赫赫戰功的。皇帝沒有大加封賞,爲什麼反而藉着一些小事處置了這麼多人?”
孫開道正色道:“因爲和叛軍勾結的,幾乎牽扯到了大鄭所有的世家。正因爲牽扯太廣,大鄭的皇帝纔沒有深究也不敢深究。而那些將軍們,功勞太大,人人都覺得自己應該得到很大的封賞纔對。可他們卻忘了,他們平叛的時候觸及了許多世家的利益。這些世家,是不允許有功之臣迅速崛起的。”
“尤其是……如將軍你這樣寒門出身的人。皇帝爲了平和下來事端,只能拿這些寒門出身但戰功卓著的人下手。第一,是來安撫那些被觸及利益的世家。第二,是因爲皇帝擔心這些將軍們成爲國家新的禍端!”
“孫某看來,西北之戰李遠山必敗。但朝廷也會因此而動盪不安,到時候陛下能否控制大局……贖孫某直言,猶未可知!將軍應該知道,這樣重大的叛亂背後,絕離不開世家大戶的支持,李遠山背後站着多少個家族,誰知道?到時候將軍在平叛之戰中越是大放異彩,到時候想除掉將軍的就越多。”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大隋現在處於一個路口,往哪邊轉彎都不會順暢。如果陛下選擇力捧有功之臣,那麼那些被觸及了利益的世家必然全力反撲。到時候暗地裡的血雨腥風,比戰場上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陛下選擇向世家妥協,那麼這些有功之臣呢?他們會甘心?如果他們不甘,陛下爲了控制朝局,終究是要做出什麼決定的。只不過就要看,陛下的刀子是指向哪一邊罷了。”
“但是在孫某看來,以將軍現在的資歷威望,怎麼看都是死在最前面的那批人之一。”
孫開道說:“孫某懂得些淺薄的觀人之道,看得出來將軍必然不是凡夫,所以孫某纔會跟着將軍您,打算爲您效力。可正因爲如此,孫某不能看着將軍走在錯路上。對陳家的事,孫某錯了,錯不在方法而在於方式。將軍若是覺得孫某罪不可恕,那便隨意處置。”
“你說的沒錯。”
方解擺了擺手道:“你錯在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
他走過去,將孫開道扶起來壓低聲音道:“你知道過往,也能看清未來,但爲什麼不懂得處世之道?你讀過那麼多經史典籍,可記得有多少驚採絕豔之人是因爲自負和傲慢早早隕落?你跟着我,首先要明白的一件事是……這個隊伍不管是現在的五千人,還是將來有多少人,誰處在什麼位置都是我說了算的。”
孫開道臉色一變,垂首道:“卑職明白了。”
方解摘掉他身上的一根毛草,微笑着說道:“你說你看得出來我將來會有大成大就,那你看得出來自己將來什麼模樣嗎?”
孫開道張了張嘴卻有停住,他忽然明白了方解的意思,所以垂首恭敬道:“卑職未來什麼樣子,卑職自己不能看也看不到,因爲那是將軍看的事。”
……
……
方解本來沒打算在落幕山上停留太久,畢竟落幕山有些荒涼,且山勢不適合屯兵。但斥候打探來的消息,讓方解大吃一驚!
旭郡王,死了。
斥候翻山過去打探消息,第一天就打探來一件大事。狼乳山上的隋軍大舉出動,就在叛軍西大營二十里外紮營,據說雙方已經惡戰了月餘,隋軍兵少,但盡穿白衣,作戰悍不畏死,已經連勝十幾場。只是因爲叛軍兵力龐大,隋軍雖然得勢卻攻不進去。
斥候回報說,旭郡王楊開親自下山探查叛軍西大營敵情,被叛軍斥候發現,叛軍將旭郡王圍困於一個破敗的村子裡,旭郡王帶着護衛血戰一個時辰,全部戰沒。李孝宗盡起狼乳山上的隋軍,披白衣執白幡,發誓要爲旭郡王報仇。
現在狼乳山隋軍,是李孝宗在指揮!
這個消息對於方解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
方解知道這消息後,立刻將崔中振留下的兩個親兵找來,讓他們兩個連夜趕回去見崔中振,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現在這支隋軍完全被李孝宗控制了,方解就不得不做出選擇。
爲了等崔中振的消息,足足在落幕山上停留了六七天。
崔中振的親兵回來,向方解稟報說他們回到大軍之中,並沒有見到崔中振。據傳聞,崔中振因爲作戰不利被李孝宗下令關了起來,雖然還沒有處死,但聽聞處境很艱苦。另外,親兵打聽來一件事,據說崔中振從雍州返回大營之後,得知旭郡王親自去打探叛軍西大營敵情,沒有休息就帶着人去尋旭郡王。
但只遇到了孤身回來的李孝宗,旭郡王的屍體都沒能帶回來。回到大營之後,李孝宗便和兵部尚書謀良弼商議起兵之事,但謀大人不同意貿然出兵,李孝宗便煽動士兵們,架空了謀大人的兵權。
然後因爲一件小事,李孝宗將那天崔中振帶着的人都殺了。出兵第一日,李孝宗就讓崔中振帶着一個折衝營的人馬對叛軍進攻,崔中振血戰一場,殺敵超過五千,但李孝宗卻說他作戰不利,有通敵之嫌,派人將他押了起來。若不是崔中振和北遼地的世子完顏重德關係極好,完顏重德爲其求情的話,早就被李孝宗斬了。
現在謀良弼失勢,崔中振被困。
那數萬隋軍,盡在李孝宗之手。
聽完崔中振親兵說的話,方解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殺意,雖一閃即逝,但格外的濃烈。
他站起來,用朝露刀在落幕山峭壁大石上刻下一句話。
故人終有相見日
刀鋒深入大石,筆鋒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