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開道準備的東西基本上沒有什麼用處,夾子溝裡的叛軍果然就是一支疑兵,人數並不多,看到隋軍進來之後沒有發動任何攻勢就悄悄退走。這和孟萬歲頗爲自負不無關係,這種情況下還敢冒險走夾子溝這條路只能說隋軍領兵的人要麼慧眼如炬要麼是個白癡。
隋軍有四萬多人馬,再加上北遼地一萬寒騎。孫開道就算有二十幾萬大軍也不敢掉以輕心,哪怕是埋伏。隋軍四萬人的戰鬥力,不可小覷。而北遼地的寒騎更有過萬不可敵的稱謂,孟萬歲要想在大道設伏就必須帶足了人馬。
以二十幾萬大軍在侯武山設伏,孟萬歲尚且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取勝,更何況再分出大隊人馬離開。
當然,一旦這仗打贏了,孟萬歲的名字立刻就會傳遍西北三道。困擾着李遠山三年的問題一朝被他解開,李遠山對他必然更加倚重。不過,孟萬歲如今打算的卻不是這個。本來孟萬歲對李遠山還算忠心,但是自從李遠山任人唯親開始他的心思也在逐漸改變。
李遠山稱王之後,重用的都是李家的人。好的兵器裝備也多分給了這些人領着的隊伍,原來的七虎將雖然個個封了侯封了大將軍,可待遇天差地別。在西大營這兩年,和李孝宗的來往密切之後,他也漸漸的被李孝宗影響。
兩個人甚至約定,一旦李遠山有敗績顯現,他們兩個就聯手從後方攻打襄州。
可是
現在李孝宗死了,隋軍後撤。如果他沒有一點舉動的話,只怕李遠山立刻就會懷疑。而只要拿下這支隋軍,對孟萬歲的好處也很多。若是能圍困逼降這支叛軍,他實力大增,便是李遠山對他的態度也會大爲轉變。要知道四萬精銳再加上一萬寒騎兵,足夠讓李遠山心裡發顫一下。
而且有了這支隋軍,他也多了一個選擇。
一旦李遠山兵敗,他還可以走向朝廷。
可惜,事與願違。
隋軍過夾子溝,行軍速度便更加快了起來。朝廷大軍在河西道的攻勢沒有放緩,那是因爲徵西大軍不缺物資補給。而且正是連戰連勝的時候,士氣如虹。可這支隋軍不行,從叛軍大營裡搶來的糧草不可能盡數帶走,只能勉強渡過這個冬天。孟萬歲吃了大虧一旦發狠報復,就算隋軍不懼可損失也不會太小。
而且離開山寨已經一個多月,山寨三百里外就有蒙元人的騎兵駐紮,萬一蒙元人趁着山寨兵力空虛進攻,丟了山寨,隋軍就沒了立足之地。
方解沒有騎馬,坐在隊伍拉輜重的一輛大車上,沒有車廂,盤膝坐在一個裝滿了糧食的麻包上,擺一個托盤,放些葵花籽,一壺茶,一邊走一邊看風景倒是顯得逍遙自在。只是沒有刀鞘的朝露刀就擺在身邊,似乎比寒風還冷冽些。
孫開道坐在他旁邊,靠着麻包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沉思什麼。
出了夾子溝之後上官道,道路很平很直,所以並不太顛簸。方解自斟自飲,也不說話。眯着眼睛的孫開道看到遠處一座山山勢很雄峻忍不住讚了一聲,引得方解也隨之側目。
“將軍看那山像什麼?”
孫開道問。
“筆直的拔着,像是劍鞘。”
“嗯”
孫開道點了點頭:“山勢帶着凌厲,所以想來即便有遊客也多是遠觀而不敢攀爬。倒是這山旁邊的幾座山包景色秀麗山勢也緩,若是我,也會選那矮一些的,不願去輕易涉險。高處景色縱然更美些,可看着太嚇人。”
“你想說什麼?”
方解問。
孫開道笑了笑:“因爲那山太凌厲,所以人們都敬而遠之。若是想讓人親近,還是不要高的太離譜的好。一個人若是氣勢太盛反而不好,因爲人們會害怕被他的銳氣傷害。越是在處境不利的時候,越要圓潤些,這樣不只是身邊的人,便是對手都會覺得好相處。”
他看了方解一眼:“卑職索性說的直接些,已經到了現在,就算咱們立刻離開也沒什麼好處,反正已經到了這裡,不如索性留下。既然有人先言而無信,難道就不能咱們稍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軍裝作若無其事,對謀良弼更敬重些,言聽計從,說什麼遵從什麼,用不了多久他對您也就沒了戒備……”
方解搖了搖頭:“只是心中稍有不滿,不似你說的那般憤慨。此事若是謀大人之前對我說清楚,他要立威,我本也不會在意。”
“他不信你。”
孫開道微笑道:“我雖然不瞭解謀良弼,可從這一件事就能看出其品性。他能將將軍的功勞都歸在自己身上,料來之前對將軍看似推心置腹的謙讓也做不得數,十之八九是在試探將軍本心,從一開始,他就在算計將軍。這樣的人,將軍何必再留什麼客氣?將軍和崔將軍合力保他,又算得上他救命恩人他尚且如此算計,還有什麼情面可留。”
“剛到這裡的時候,我便勸將軍直接奪了兵權。只怕那個時候,謀良弼最擔心的也是將軍你。此人的戲,演的比誰都好啊。”
“一開始,他對將軍表現的格外親近,就好像隋軍之中沒有一個人信得過,只有將軍你和他纔是一路人。將軍要殺李孝宗,他傾力相助,實則是因爲他比誰都更願意看到李孝宗死……然後崔將軍極力擁護將軍您主持軍務,只怕也出乎了謀良弼的預料。所以他故意也和崔中振站在一起,看似都願意讓您來帶領隊伍,其實一是要試探將軍什麼心思,二是要試探那些隋軍將領們什麼心思。”
“現在想想,第一日他就在對是否殺李孝宗親信的事上表現的猶豫不決,也是故意爲之。前幾日那一戰,殺一萬六千俘虜他眉頭都不皺一下,難道他真的會因爲那些李孝宗的親信也是戰兵出身就於心不忍?他下令處死所有戰俘的那一刻,卑職就知道這個人心裡藏着一柄鋒利之極的刀子啊。”
“一切都在他算計之內,當年被稱爲二良臣的人果然心裡溝壑萬千……”
孫開道冷笑:“將軍去找他將全盤計劃說出來,只怕他心裡立刻就樂開了花。將軍讓我走夾子溝是爲了試探叛軍到底有多少伏兵,當然,卑職也明白將軍此舉是爲了讓陸封侯和陳搬山對卑職不再針對。讓陸封侯帶着陽字營守着夾子溝谷口,是爲大軍護住退路。然後帶山字營輕騎闖營,再借寒騎兵開勢,這一切和謀良弼有什麼關係?可現在,隋軍那些將領們,都以爲是他安排的。”
方解知道孫開道說的沒錯,自己確實有些低估了謀良弼這個人。
確切的說,他低估了一個人心裡的慾望。
旭郡王死了,這支戰鬥力驚人的隊伍不只是李孝宗想要,謀良弼也想要!
只是,他爭不過李孝宗。
謀良弼是文人,李孝宗是軍武出身,隋軍的將領們更容易接受後者。而李孝宗一開始就高舉要爲旭郡王報仇的大旗,謀良弼已經落了下風。之後他被李孝宗將權利架空,就算他謀算過人奈何沒有實力,也只能屈居人下。可就在這個時候方解來了,殺了李孝宗,謀良弼怎麼可能不動心?
……
……
馬車上,謀良弼親手爲崔中振倒了一杯茶:“崔將軍……我知道你心裡有些不痛快,所以我纔會找你來。有些事,總得我親口說才行。”
他看了崔中振一眼,後者則根本就懶得看他。
“我知道這件事,我做的稍微過分了些,但也實屬逼不得已,也是爲了這支隊伍考慮,並非都出自私心。現在這個關頭,正是需要咱們精誠團結,一旦離心離德,毀了的是這數萬人的隊伍和好不容易纔打出來的局面。”
崔中振還是不言語,將視線轉向馬車外面。
“誠然……我確實自私了些。”
謀良弼坐下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但崔將軍,你應該知道,如果我不做出點什麼成績來,如何有顏面回朝廷見陛下?就算西北之戰是因爲李遠山謀逆以至慘敗,七十萬大軍近乎全軍覆沒,可我和王爺也難辭其咎。王爺走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我需要這支隊伍,需要打出一些漂亮仗來,不然等朝廷大軍凱旋之日,我的下場是什麼,料來崔將軍你也清楚的很。”
“我和你們不同,我在監牢苦坐十幾年,本以爲此生就此結束,但陛下將我從監牢中放出來委以重任,那一刻我心裡有多興奮誰也無法理解。我半生所學,終於有機會施展怎麼能不高興?可是,就因爲一場戰敗,我就必須承擔這個後果,這公平嗎?就算陛下開恩不治我的死罪,最多我也只落個歸家養老的結果。”
“爲什麼?憑什麼?”
或許是因爲激動,謀良弼的手微微顫抖:“這件事確實是我對不起方將軍,稍後我自會去找方將軍說清楚。可現在事情已經成了定局,唯有你我三人齊心合力方能將隊伍帶好,方能打出一番局面來。方將軍……方將軍深得陛下信任,且年紀輕輕就已經到了這個位置,將來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我不一樣……我已經五十歲了……”
他頓了一下說道:“我今日推心置腹與崔將軍說這些,就是想請崔將軍理解。”
崔中振握着茶杯的手僵硬在半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將一口都沒有喝的茶放下,看着謀良弼認真的說道:“大人苦心,卑職明白了。只是大人自始至終就忽略了一件事……方解,若是從一開始就想和大人你爭這個位子,難道還能等到大人用這妙計?”
“他是欽差,身負皇命……之所以一力支持大人主持軍務,其一是因爲大人是合適的人選,其二……方解對我說過,他很感激你在長安的時候對他的照顧,他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而大人您不覺得,這一次之後這情分就沒了?大人得到了這支隊伍,可失去的……只怕更重要些吧。”
說完這番話,崔中振從馬車上躍下去,連頭都沒回。
謀良弼怔怔的看着崔中振離去的背影,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