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賢妃

柔和的月輝透過窗櫺撒錦被之上,描摹凸起的繡紋,室內原是一片靜謐美好。誰想牀上淺眠的夜裡驚夢,倏然睜開眼睛,她額角鼻端盡是細密的汗珠,無法顧及,只先緩緩支起上身。待喘了幾息,就這樣歪牀柱旁,眼神空洞的掃過一圈。

“梔子?”因半晌不見梔子探問,賢妃喚了一聲,回答她的依舊是滿屋的空蕩寂寥。

她牽來外衫披上,掀開被子準備趿鞋下牀。鞋尖輕觸,牀榻腳邊果是不見了,那個會奉一杯熱茶、用清亮的雙眼看着自己的少女。

她就着淡色朦朧的月提起暖籠裡的茶壺,且自斟好,捧着回到牀邊安坐。

琥珀濃色的茶入口,澀澀的初感讓她心裡一酸。時至今日,再後悔又能有什麼用,她手上多少血腥殺戮,即使用最澄澈的水也洗不乾淨。幸而,能窮盡所有爲一至此,也不枉來塵世走這一遭兒罷。

偶爾回想時,她自然也會懼怕,會難受,會委屈,會心酸,但是——安神茶後勁的甜潤自舌根萌發,她笑了笑,總歸是不悔的。

接下去唯一要做的,不過是保全梔子而已。賢妃對着窗外的某個去處再次飲下綿滑茶湯,眼神變得悠遠平和,她知道梔子會懂她的意思。

皇帝端坐正上方的圈椅中,沉着臉,渾身散發着令無法阻擋的凜冽氣息。他眼睛微垂,視線轉低,所向之處赫然是賢妃久尋不得的貼身宮女——梔子。

底下跪着的梔子正顫巍巍的叩拜聖上,那被賢妃戲謔作“金魚眼兒”的大眼睛此時盈滿了畏懼。梔子納悶,她方纔還窩永和宮裡打了個盹兒,不知怎麼一睜眼就到了皇上跟前。

她想象四周應該陳設的刑具,沒由來的感到一陣恐慌,畢竟消息的源頭是她,即使她做好了心裡準備,一旦面對還是會怕——她不過枝頭花苞兒含羞待放的年紀。但等她壓着眼小心的覷過後,才發現此處不過普通一間逼仄的廳室,許不知是哪裡荒蕪的側殿。

把梔子帶到皇帝跟前的熊堯此刻仍是面無表情,他上前手一拱,稱:“啓稟皇上,已帶到。”

皇帝揮揮手讓他站到一邊,冷聲道:“應該知道朕爲什麼讓把帶來。”

梔子猶豫了一下,瑟縮着將頭埋下:“奴婢惶恐。”不直面去答知或不知。

“朕沒有那麼多的耐心和耗這上頭。”皇帝皺眉,“朕既是夜審,就不準備把事情鬧大。否則,不必朕親審,自有別用各種方法撬開的嘴。”他偶爾去永和宮的時候,能隱約從這個宮女的臉上看出她對賢妃的崇拜和忠心。對付這樣的,但凡堅毅能忍的,用刑的效果會大打折扣。自然要對準其軟肋下手。

“要想好,如果朕沒了耐心,等着主子的,可就是誅家滅族的罪名。”其實皇帝心裡還只是懷疑,這事是否是賢妃做的不曾有定論。但審問時卻不能表露出這樣的猜測。

賢妃的父親曾是太子太師,即自己的授業恩師。即使此事是賢妃犯下的,皇帝也不會揹負罵名去抄自己老師的家,除非他犯了通敵叛國這等大罪。但深拘宮闈的宮女不會知道此事不由皇帝做主,她只知道聖上金口玉言,說出的事就沒有做不到的。

至於賢妃,他總要給德妃和死去的大兒子一個交代。

梔子沉默良久,方長叩首道一句:“皇上容稟。”接着將賢妃如何暗示於她“清晨井水的妙處”,以及她無意間散播於他的情況如數告之。

皇帝先前還審問過那些與大皇子一般腹痛的宮,有一定的心裡準備,此刻聽見賢妃的豐功偉績,情緒倒沒有很大的波動。對於這位淡雅嫺靜的妃子,他從來沒有放過太多的關注她身上,只是沒想過這事竟會是她做下的。

後宮的女,表面上明媚秀妍,卻都是一張畫皮,到頭來,沒有一個能讓他省心的。

皇帝揉了揉眉頭,淡淡道:“倒是乖覺。”不僅答的快,還將事兒都推賢妃身上,這與他的認知有悖。他不免覺得蹊蹺。

梔子不知道帝王的多疑,但她聽見皇帝的語氣,知道自己必是哪一步走錯了。說多錯多,她知機的住了口,深深低着頭沒有再答什麼。

皇帝多看了她幾眼,雖覺得事情順利的讓起疑,但按各方面查來的證據顯示,這事不是有栽贓冤枉賢妃。於是他思忖片刻,命令熊堯:“去將賢妃帶來。”他欲速戰速決,朝堂還有政事忙碌,更別提如今邊疆戰事讓他大爲頭疼。要不是皇后被禁足,德妃病重且是當事之一,他也不會親自過問。

皇后,他突然想到這位久未記起妻子。承運夭折,最開心的莫過於她了罷。可惜,她還有用。

“妾身恭請皇上聖安。”賢妃斂袖一鞠,從容的姿態以及寧和的表情,將皇帝從沉思中喚回。

邊上握緊腰刀的熊堯表情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他去請的時候,眼前這位娘娘早就穿戴整齊坐牀沿,看見他沒遮沒攔的闖進去,不過沖他一笑,就起身跟着他來了。

要不是月光能清晰的照出她的影子,連他都頗爲懷疑這是隻通曉世事的女鬼。

被壓下去的梔子和賢妃錯身,她眉眼一動,好像嗅到了什麼氣味,臉色倏然變爲驚疑:“娘娘……”這個味道她曾從娘娘連日喝的安神茶中聞到過,淡而不凝,極難聞出來。可現下不過走近,自家主子身上立即飄來這樣的味道,讓她不由心神不寧,有了不好的預感。

賢妃沒有回頭,仍噙着淡淡的笑,與皇帝雙目相對。

這是梔子最後一次看見她敬愛的娘娘,也是第一次她的娘娘聽見喚聲沒有及時回頭給她安撫的笑容。她的手被侍衛扣身後,強按身上的力道讓她不由自主的邁出腳步。她擡眼,惟看見門外的檐廊曲折延伸,即使月光籠罩出其中澄亮的一段,遲早也要沒入無窮黑暗的。溼漉的淚水燙滾臉上,隱於暗中的神情表露出難言的慟。

她懂娘娘的意思。爲什麼這事是交給自己做,又爲什麼對着自己袒露無疑。梔子,該早點懂事了,她告訴自己。這是娘娘所希望的。

“爲什麼這麼做。”皇帝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緩緩問道。

這一句是沒有意義的,但到底是曾經的枕邊,即使是死刑,也要判一個死緩,讓她收拾好心情再上路。

只是賢妃並不領情,她知道身後緊盯着她想要明白究竟的少女已經離開了,眼睛便兀自垂下,不再對着皇帝。只輕聲道:“妾身知道皇上對如何處置的事情猶豫不定,如果皇上肯不追究梔子的責任,妾身願意自了斷。替皇上解決一樁煩心事。”

皇帝沉默良久,他發現不止那個宮女讓他不懂,就連賢妃如今的作爲也讓他看不透了。但是,既然可以達到目的,他確實可以擡手放過那個宮女。

“打算什麼時候?”皇帝低沉的嗓音此刻顯得尤爲冷漠。

賢妃色若白玉的纖手毫無儀態的撫上額,於這隻有二的屋中輕笑可聞:“皇上若是着急,今日便可。”話畢,她轉頭看了看外頭的夜色,似是把握時辰,“只是這之前,妾身還想與皇上暢聊一番。”

皇帝從未見過她這般隨性的樣子,頷首算是默許了。雖然他認爲沒有與她暢聊的必要,不過她既然識趣,自己不妨配合這一回。懺悔,還是不忿?他倒有些好奇她想和自己說什麼。

“皇上可知這後宮裡曾發生過多少的骯髒事。”她微微蹙起眉,似忍耐什麼,繼而一句話起了開頭,接着卻娓娓道來前朝的故事,“西漢有趙氏姐妹悄然毒殺有孕宮妃,斷絕皇嗣,明朝萬貴妃更是明目張膽,她妒恨妃嬪生子,如若知道哪個妃嬪懷胎,便要千方百計逼令喝藥打胎。種種事蹟,後宮中屢見不鮮。”

“所以隨波逐流?”皇帝冷笑,他倒不知湮沒於衆也是辯解的途徑之一。

“不,”賢妃笑了笑,“妾身自知妒恨交加會使皇上厭棄,但仍然犯下這等錯事,不過一詞可表——情不自禁耳。”

皇帝漠然。

賢妃見狀幽然一嘆,再不復方纔的隨性以及曾經的從容,如所有斜倚熏籠獨坐天明的妃嬪般,寂寥作語:“皇上自是不懂的。”

“但幸而皇上身側不盡是妾身這樣求而不得,心思狠毒的女——”賢妃自嘲笑道,轉而低眉,聲又至輕無,“珍昭儀卻與們不同的。”

皇帝聽見這句臉色好看了些。他也認爲,小乖是不同的。賢妃這句話倒是說到了他心坎上。

賢妃正待再說,喉頭一甜,一絲猩紅瞬時溢出脣角。皇帝驚詫:“這是……”

“妾身自知所作所爲有悖綱理倫常,早就自行服藥。望以一命抵一命,也好償得大皇子嬰靈安歇。”她咬着脣含糊解釋了一句,不欲更改話題,立即接回前話,“難道皇上就不想知道珍昭儀爲何與們不同?”

皇帝不明所以。

她默了一默,含笑看着皇帝,字句清晰:“皇上不懂們心裡的妒和恨,也就不會懂得們心裡的意。她不妒不恨不怨,自孑然一身,不過因爲她不意。”然而她脣角帶了血,讓這笑也顯露得尤爲詭異。

“因爲她不意皇上啊——”她拖開幽幽嘆息般的長調,比方纔的自嘆更爲真切。因她心中確實認定如此。

即使不提壽王一事,早那場賞梅宴中,皇帝到來時她就將珍昭儀的眼看的分明。清亮澄澈,無半點含羞歡喜。

如今想來,那也只是個和梔子一般不知事的少女,更或者說,她真的做到管住自己的心,以至於半年後就榮升九嬪之一。後宮中,愛上誰都是一場災難,愛皇帝求而難得,愛別更是求而不得,只有不愛方能全身而退罷。

“荒謬!難道殘害皇嗣纔是意朕的表現!她不做就是不意,朕就只配擁有們這些毒婦?”皇帝聽後即刻大怒,幾欲拍桌而起。這必是賢妃又嫉妒小乖得他的寵纔出口的話,就前幾日小乖還想與他共死,還吃別的妃嬪的醋。

他心中如是反駁。

賢妃看着皇帝的樣子瞭然,想必珍昭儀平日裡沒少給皇帝灌輸“她喜歡他”的思想。她有些疼痛難忍的踉蹌了一步,面上卻始終是笑:“皇上可記得安選侍平日對着皇上的模樣?皇上,是否嫌棄她異常笨拙?”

“皇上,妾身也與安選侍相處過,她是極爲聰慧的女子。若不然,她父親就不會曾想着畢生所學傾囊於她了。她笨拙,是因爲面對皇上心中慌亂。她想要讓皇上喜歡,卻愈發手足無措。”話至此,賢妃喘了口氣,已是略顯吃力,“意與否,妾身確實不能代替皇上去論定,但是皇上只要親自看一看,就能明白妾身所說的話。掛嘴邊的東西始終成不了真。”有一作對比,能更快的看出二者的不同來。

她現倒是希望皇帝對珍昭儀的喜愛越真越好、越多越好。這樣,一個帝王知道自己乎的女不乎自己時,纔會失落、震怒、憤恨,直至徹底失望。珍昭儀腹中孩子的光芒皆來源於皇帝的注目,一旦皇帝目光偏離,它就不再有任何威脅了。

皇帝驟然起身,冷哼道:“不用費心思挑撥。”

“皇上!”賢妃擡高的聲音阻住皇帝邁向門口的腳步,她終還是忍不住道,“妾身還有一個請求。”

皇帝側身:“說。”

“妾身想見一見皇后娘娘,”說完她想是意識到什麼,壓下涌到舌尖的那股腥甜,勉強道,“還望皇上看妾身將死的份上,妾身只是想託皇后娘娘安排族中的事宜。”

安排身後事,這個要求其實並不過分。要是沒有她剛纔的話,他不會不應。

皇帝的目光她掠過,帶着冷意,卻仍是道:“這是最後一個要求。”他會安排好暗處盯梢,以防她再惹出事端。

“妾身謝過皇上。”賢妃終於支撐不住歪一旁的椅子裡,小口鮮血猝不及防吐了衣襟上,她再次撫上眉心笑了笑,原是想要收拾乾淨見她最後一面的。到底是壞事做的太多了。

她決定把這事交給梔子時就已經想過結果。她是很早就想過要解脫的,只是捨不得留她一猶如泥潭的後宮掙扎。可她終究沒有壞的很徹底,還是這樣放了手。

“她真的一個字都沒說?”皇帝懷疑。

“回皇上,賢妃娘娘來不及說話,只是看着皇后娘娘微笑,然後手動了動,就、就嚥了氣。”侍衛單膝跪地,事無鉅細的稟報道。

皇帝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只道不是總能心想事成的,她壞事做的多了,連上天都處罰她。卻焉知,安排後事是假,只需一刻,她想要的,也不過是再看一眼而已。

賢妃有句話說的對,皇帝不知道這些。

他始終沒有懂得。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大笨蛋,小宴是大萌蛋 】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在有懲罰措施的前提下,沒有充足的把握就不要和人家拼文嚶嚶嚶。

這章是青梅青梅的故事(哪裡有故事啊!)

咳,總之……賢妃娘娘也只是單方面的,無論她做的再多,皇后娘娘都不會喜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