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一 鞘藏寒氣繡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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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維三月。
東北的春季,從來就不是一個消停的時節。
來自北面,在外興安嶺更北處的東西伯利亞的寒風已經被密密的森林和高聳的山脈給阻擋住了,但是另外一個並不怎麼受歡迎的客人又是如期而至。三月份,正是後世稱之爲太平洋的季風活躍的時候,呼呼的東風從東邊的鯨海也就是後世的日本海呼嘯而至。
風很大,而且由於殘存的低溫,也很冷。再加上其中充沛的水汽,很容易形成降雨。東北的春季和秋季,雨向來就不缺乏,雖然苦寒,卻不幹旱,雨水充足,這也是東北糧食產量高的一個原因。
三月二十七,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
可木衛南五十里。
西邊是一條寬闊的河流,並不很寬,大約只有二十來丈,但是崖岸卻是非常的高峻,岸邊距離河面至少有七八米的高度,幾乎是一個九十度的懸崖。這條河流名叫洨河,長度並不怎麼誇張,就發源自可木衛南百餘里的扎肥河衛東面的連綿羣山之中,只有百多里長,扎肥河衛東岸羣山中的積雪都是匯聚於此,所以水流很大很急。再加上剛剛開春,冰雪融化,這水量就更是可觀,河水打着旋兒的向前奔涌,一個個的漩渦在其間流動着。水流如此之急,再加上河岸陡峭,因此根本無法行船。
在東岸的東邊百餘米,就是密密的黑森林,再往東,就是大片大片的溼地沼澤,根本無法行人。
河流和密林之間的百餘米寬度,是一片連綿的丘陵,這種東北廣泛分佈的地形,並不怎麼高峻。但是卻能形成一定阻攔視線的弧度。
這裡是可木衛向南的交通要道。
事實上,這裡是也是整個可木衛以北的區域通向南部的交通要道。
由於可木衛以及以北的大片區域都已經被叛軍給佔據了。而此處距離朝廷控制的喜申衛顯然又有些遠,所以往年這條路上常見的商賈都已經絕跡了,這條不過丈許寬的土路上,看不到一絲人影。
打眼望去。只有一片荒涼。
天色很是陰霾晦澀,空中飄着雨,不大,但是很冷,溼冷冷的感覺讓人渾身上下不得勁。黏黏呼呼的,像是無數條冰冷冷的小蛇在身上爬。
但是雨絲經過秘密的針葉林的過濾,飄到樹下面的時候,已經是可以忽略不計了,不過這也並不意味着樹下面就多麼舒服。
剛剛融化還沒有被土壤完全吸收。被陽光完全蒸發的雪水的長期浸泡,使得地面很是泥濘,一腳下去。就是能沒到腳脖子的溼泥。
王潑三就趴在這一片爛泥之中。他隱藏的位置在一棵松樹的斜後方,整個身子都蜷縮在數後,只露出來一個腦袋。
他身下都是泥,衣服上也都抹了爛泥。就連頭髮上都是一片淋漓的泥水,別說是從路上看。就算是站在近前也看不到這個人,只有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咕嚕嚕亂轉的靈動眼睛暴露了一些秘密。
不單單是他,若是細細看去的話,就會發現,在他旁邊,以同樣的姿勢趴着十餘個泥猴兒也似的漢子,每個人都是一動不動。
王潑三一雙眼睛亂轉着,卻是始終不離那官道之上,時不時的,他還會把耳朵貼在一塊稍顯乾燥的地面上,似乎在聆聽着什麼。
不知道趴了多久了,王潑三稍微動了一下,讓身子側了側,半壓在了旁邊松樹的樹根上,這平日裡當板凳還嫌隔得腚疼的樹根,此時確實能夠讓陷在泥裡的身體得到舒緩,相對來說,總舒服一點。
王潑三這一動,似乎是個信號一樣,他周圍的那些漢子,都是跟着動了動,不過動作幅度都不大,只是讓自己儘量舒服一點兒而已。
王潑三掃了他們一眼,低低的笑罵一句:“一幫小兔崽子,這點兒苦頭都吃不了。”
他右手邊那個漢子乾癟乾癟的,跟個瘦猴兒一樣,說話聲音也是嘎嘎的,跟鴨子一般,只聽他哎呦一聲,叫苦道:“俺的好百戶大人,您這話說的可不地道,咱們兄弟都是您一手帶出來的,出生入死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曾抱怨過一句?不過咱們之前乾的那些活兒,雖說也苦,也累,都是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乾的殺頭差事,但是可不像是這般,要在這爛泥塘裡趴上這許久,您算計算計,從卯時到這會兒,都有五個時辰了吧?”
他嘿嘿一笑:“在這麼泡下去,真要把俺那玩意兒給泡壞了,回去之後俺那婆娘還不得把俺給打死?”
他這話說完,四周立刻是響起了一片會意的笑聲。
趴在王潑三左邊第三個的那廝一開口就是一口河南腔:“裝嘛裝啊?咱們又不是沒見過,小猴兒你那玩意兒跟你身材一樣,瘦的跟個蚯蚓也似,就算是好着,你家那位怕是也受用不起吧?”
小猴兒一聽這話漲紅了臉,立刻反脣相譏:“二狗子,你的倒是大,粗的跟驢行貨是地,有啥用?到現在也沒討上個老婆!”
二狗子立刻不服氣道:“這是俺入軍比你晚,才倆月,要是跟你一般,別說是老婆,俺現在也早就討上二房了。等俺再攢上兩個月的錢,俺就娶媳婦兒。”
小猴兒還待再說,已經被王潑三給粗暴的打斷了:“行了,就你倆屁話多。小猴兒你別不不知足,咱們軍情六處的雖說苦點兒累點兒,可是咱們事兒多,建功立業也容易,你我都是山東兵出身,不比那些老人兒們,你跟我一起進來的,幾個月下來,已經是小旗了,要是換在作戰部隊,這得多長時間?掙的錢也是真多,你每個月十兩銀子的足餉,上好的雪花兒銀,比其它的小旗高一倍!這還不算任務完成之後參贊大人的賞錢。你還抱怨個錘子?”
“還有你二狗子,打下乞勒尼衛之後。是我專門找人把你要過來的,咱們軍情六處軍餉多。這不假,你想娶媳婦兒這心情,我也明白。但是你得知道,幹咱們這個的。行的都是機密之事,說白了,就是見不得人的。你像是今兒個咱們要乾的這差事,幹完了,就得爛在自個兒肚子裡。別說是說給媳婦兒聽了,就是夢話裡頭,你都不能走漏出一個字兒來,要不然的話,招來殺身之禍絕對不是說笑。找媳婦兒的事兒。咱們也不好攔你,但是你自己可得悠着點兒,到時候別說我沒提醒你。”
二狗子凜然遵命。道:“大人您放心。咱最然嘴臭點兒,卻不是那心裡沒譜兒的。”
小猴兒訕訕一笑,他卻是個話簍子的性子,又是探問道:“百戶大人。咱也就嘴裡說兩句,心裡可不敢有什麼別樣心思。大人對咱們恩情天高地重,咱可不是忘恩負義的。大人您也別怪咱多嘴,想大人您第一戰乞勒尼衛,立下奪門之大功,爲咱們大軍進城鋪平道路,戰後參贊大人論功行賞,以您爲第一,也就是因着咱們這差事的性質,不好公開,沒有大規模宣揚,可是武毅軍中但凡是有點兒身份的,誰不知道這事兒?那天慶功會,可是連伯爺大人都來了,還跟您喝了酒,這是多大的榮耀。第二戰莽吉塔城,若不是咱們,打起來也定然不是多麼的順暢。”
小猴兒豎起了大拇哥:“前兩次都是那般的大事,現在您老人家在第一局可是數這個的干將,休整了這許多日子,這次卻是把咱們派到這兒來,難不成,這次的事兒更大?”
他這廂說的口沫橫飛,那些人也都是豎直了耳朵,他們對這件事也是非常的好奇。
王潑三卻是真心不知道的,第一戰莽吉塔城之後,他論功升了一級,已經是做到了百戶的位子,之後莽吉塔城一戰,一來是功勞不夠大,二來是剛纔升了官兒,所以只賞銀,並無封官。
他休整散養了許久,十天前,參贊大人卻是把自己找去,交給自己一個任務。
參贊大人說的很少,只說讓自己帶着手下精銳,不要太多,在這裡截殺一些人,找到他們身上帶着的東西,然後又是交代了那些人會經過的時間和大致的特徵。
殺個把兒人,對於軍情六處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們的存在,不單單是對內對外的情報打探和監督,而且也要爲連子寧解決許多不方便自己下手的事情。
連子寧的威望,現在在所佔領區域,只能用如日中天來形同。他所代表的,只能,也必須是正面的,是光耀的,是爲人所崇敬的,而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就必須有人來爲他承擔。
尤其是第二局,他們是專門對內的,人的思維真的是無法理解的,無論一個統治者的統治多麼好,多麼清明,總是有一些反對意見的存在,他們出於這樣那樣的目的,對現有政權不滿。當然,絕大部分不滿的人是絕對不敢說出來的,但是總也有些例外。
這些人,就成了當權者的心腹大患。
喜申衛裡,這種人當然也有。但是他們往往在暴露出自己意圖來的第二天,就會離奇失蹤。
這些事兒,基本上都是第二局的人乾的。
軍情六處成立以下,落在他們手中的人命,一千來條,那都是往少了說,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殺的內部的人。
攘外必先安內,其實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話。
但是王潑三絕對不會忘記參贊大人跟自己交代任務的時候臉上那凝重的表情,他跟了李鐵這麼多長時間,還從來沒見到大人會如此情緒,怎麼說呢,臉上有凝重,有焦灼,甚至還夾雜着興奮。
而且參贊大人還暗示,只要是這次任務圓滿完成,自己這個百戶的位置,就又能挪一挪了。
很顯然,參贊大人是知道交給自己的任務的。
但是王潑三是真不知道,只能從種種跡象中看出來,這個任務,極爲重要。
不過當着這麼多兄弟的面承認自己連任務是什麼都不知道,王潑三卻是拉不下臉來,他狠狠的瞪了小猴兒一眼,不由得大爲光火,心道若不是你這廝,我也不會這般尷尬。
小猴兒吃他瞪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得王潑三低低的喝了一聲:“噤聲!”
他把耳朵貼在稍顯乾燥的地面上,便聽到了地面一陣微微的顫動,正在由遠及近接近着。
他低聲道:“弟兄們,都被弩拿出來。點子來了。”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露出振奮的表情,他們早就在這兒等的不耐煩了,他們擦乾淨了雙手,紛紛從身邊的袋子裡面取出神臂弩。這些袋子都是獸皮製成的,密封性非常的好,神臂弩保存在裡面,很乾燥。陰雨天氣,弓箭一類的物品必須要小心放置。要不然的話,對弓弦有很大的傷害。
他們手裡端着神臂弩,很平穩。把準星對準了遠處的官道。從他們這個角度,正好可以俯視那條道路。
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用耳朵就可以直接聽到了,但是他們卻沒有絲毫的緊張。反而隱隱有些熱切和期盼。對於這些執行了許多次重大任務的悍將來說,最難熬的是隱蔽和等待的時候。大量的前期工作是最累的。
終於,馬蹄聲已經近在眼前,王潑三打眼北去,已經能看到數十米外,有七八個騎士正快馬而來,他們都穿着黑色的勁裝,外面披着防雨的蓑衣,戴着斗笠,腰間鼓鼓的,顯然藏有利刃。馬匹都是上好的,王潑三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戰馬,他心裡當下就是一激靈,這些人,也都是軍中出身?
手上卻是沒有絲毫的由於,低喝一聲:“射!”
所有人一起扣動了扳機,一片輕微的嗡嗡聲之後,十餘支硬箭便是狠狠的射了過去。
這些小規模的戰鬥,並不以弩箭的密集取勝,他們的射術都是極爲的精準,這一輪齊射,有五箭射中了目標。那些騎士中箭的部位,不是胸膛就是腦袋,鋒銳的弩箭狠狠的鑽透了斗笠,刺破了衣服,然後釘進了體內,從身後透出來染血的箭尖。
被射中腦袋的,硬箭從正面釘進去,巨大的力量把後腦殼給重重的打飛,腦漿鮮血飛濺。
隨着幾聲瀕死之前的慘叫聲,那幾個中箭的騎士紛紛落馬,躺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只有兩個沒有被射中,但是他們的戰馬卻是被射中了,悲鳴一聲,前提一軟,便是跪倒在地上。
戰馬在告訴奔跑中突然停下,登時便是把兩個騎士給狠狠的甩了出去,但是這兩個騎士功夫竟然是很不弱,等閒人被這樣摔一下只怕渾身筋斷骨折,若是那運氣不好的,腦袋撞在石頭上,只怕立刻就要死了。這兩個人被甩出去的時候還能蜷縮着身體儘量減小衝擊,落在地上之後濺起泥水一片,一個鯉魚打挺,便是翻身站起。
“弟兄們,殺!”王潑三已經帶着人衝了過來,在執行這次任務之前,他們就已經練習了很長時間的泥濘中戰鬥奔跑,所以速度並不慢。
那兩個騎士哐噹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刀,竟是絲毫不畏懼,而是暴怒喝道:“狗東西,要造反麼?”
看到那兩把閃亮亮的鋼刀,王潑三立刻心裡一拎,渾身上下一陣劇烈的哆嗦,腦袋裡面瞬間一片空白!
刀身狹長,竟是繡春刀!
大明朝能用繡春刀的還有誰,只有錦衣衛,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百多年來,飛魚服和繡春刀,已經成了錦衣衛的標誌,在某些時刻,更是可止小兒夜啼!
“我在幹什麼?我竟然在截殺錦衣衛?”一瞬間,造反、抄家、滅族等等恐怖的詞語在王潑三的腦海中迴盪,他甚至想跪在地上不住的開磕頭,祈求開恩。
畢竟面對的,是錦衣衛啊!
但是這些情緒,只是一瞬間而已,他立刻就是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殺了錦衣衛了,已經是做下了,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猙獰,喝道:“弟兄們,殺光這兩個賊子!”
二狗子他們哪知道什麼繡春刀,錦衣衛,就算是那知道的,這會兒也是絕對不敢說什麼,只是包抄上去,把那兩個錦衣衛圍在中間,就是一陣揮刀亂剁。
那兩個人武藝精強,但是他們也自不弱,那兩個錦衣衛雙拳難敵四手,沒一會兒一個就被砍死,而另外一個也是身受重傷,他大喝道:“你們這些叛逆,我們是錦衣親……”
“殺了他!”王潑三話音未落,二狗子便是一刀割斷了這錦衣衛的喉嚨。
王潑三臉色陰沉的蹲下身去,在幾個人身上翻找了一番,果然找到了參贊大人交代的那個竹筒,檢查了一番竹筒上面的火漆,他把竹筒放在懷中。
衆人都默默地站着,就算是他們再怎麼遲鈍,這會兒也發現了一絲不對。
王潑三掃視了衆人一眼,寒聲道:“弟兄們,今日我們截殺的,是冒充錦衣衛的逆賊,可都聽明白了?”
衆人心裡一凜,齊聲道:“聽明白了!”
“那就好!”王潑三陰沉的目光讓人心中不寒而慄:“咱們都是好兄弟,今兒個的事兒,就爛在肚子裡,若不然的話,我第一個跟你不客氣!好了,清理現場,把他們身上所有的鐵物件兒都帶回去,能燒的,就一把火兒燒了!莫要留一絲痕跡!”
衆人齊聲應是,開始擡動屍體,屍體晃動,一陣風吹過,蓑衣隨風揚起,露出了下面那一角大紅色的飛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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