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爾蕭本是個小地方,無論是在後世的歷史文獻中,還是在成羣的騎士奔來跑去的時代,都沒有多少人會注意這個用土坯做護牆,隨便用橫木綁起來就當成大門的小村莊。
老阿萊克斯站在自家門前的土臺上,用手遮着陽光看着遠處土路上揚起的煙塵。看那光景,他知道又要有人路過村子了。
“上帝保佑,別又是一羣窮鬼朝聖者。”老阿萊克斯撇着嘴嘀咕着,轉身向村子裡走去。
不過讓他失望的是,這些遠道而來的旅行者,恰恰是一羣“窮鬼朝聖者”,沾滿灰土的骯髒皮囊,到處都是補丁的亞麻罩衫,已經露出腳趾頭的破草鞋都在訴說着這些人的貧困。可是,這些人眼睛裡露出的炙熱卻和他們的外表截然不同。
這些變賣了土地耕牛,折對了房屋店鋪的虔誠信徒,用傾家蕩產換取來的盤纏路費經過千辛萬苦的長期跋涉,終於來到了這遙遠的東方。
即將看到心目中聖地的喜悅感染着所有人,他們相互扶持,相互依偎着,走在乾裂的土地上,眼裡的希望隨着聖地的接近也越來越濃。
“上帝就要對我們開恩,我們很快就能看到聖城,聖山還有真十字架。”一個壯實的男人把自己的孩子託到肩上大聲的宣佈着:“我的兒子,只要能得到上帝的恩典,你以後一生都會順心如意的。”
“那我能得到臘肉乾嗎?”孩子天真又實際的問着。
“哦,這小子!”一個上了年歲彎腰駝背的老婦人從後面擡手虛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上帝能給你的東西多的很,爲什麼只要點臘肉乾,你太沒出息了。”
“是呀兒子,”男人笑嘻嘻着把肩上的兒子顛了顛“東方有我們需要的的所有東西,到處都是黃金寶石和喝不完的奶。兒子,將來你可以在這裡有一塊你自己的土地,再僱上幾個僱農,你也可以當地主。到那時候,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這是當初烏爾班二世教皇陛下許下的諾言,只要拯救聖地的,就可以贖罪,就可以得到報酬。”
“願上帝保佑教皇在天的靈魂,”老婦人哆哆嗦嗦的跟着隊伍嘮叨着:“十字軍懲罰了異教徒,我們才能到聖地去朝聖和還願,上帝會賜福給那些虔誠的十字軍的。他們都是大好人,和烏爾班教皇一樣的虔誠。”
“說的對,祝十字軍永福!”
“上帝的戰士!”
“異端的處刑者萬歲!”
朝聖者們大聲的附和着,儘管長期跋涉已經讓他們筋疲力盡,但是當說到那些偉大騎士的時候,他們還是立刻迸發出了極高的熱情。
“我將來也要當十字軍!”小男孩大聲的宣佈着,於是這個誓言立刻又得到了以他父親爲主的朝聖者們的歡呼。他們讚揚這個孩子的勇敢和虔誠,並且一起祝福他在將來“多殺掉些異教徒”。因爲,只有那樣纔是“即救了自己,又救了他們(異教徒)”。
“在所有的戰爭形式中,宗教戰爭是最殘酷卻也是最愚蠢的一種社會行爲……”
看着這一切,看着狂熱的朝聖者們,走在隊伍裡的一個年輕甚至臉上還帶着些稚氣的青年人,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着。
倫格不記得是誰曾經說過這句話,不過現在想來,他開始真正理解這句話的真諦和分量。
看着這些在自己四個人就要被幹渴和飢餓吞噬的時候,幫助和救助了自己的人們,倫格很難把他們和狂熱偏執的宗教狂以及嗜血殘酷的屠夫聯繫起來。
當可怕的沙漠就要把被折磨就要斷氣的他們埋葬的時候,這些從遙遠的西方漂洋過海然後徒步走向聖地的朝聖者們把他們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儘管隨後他們當中就有人因爲胡斯彌爾的異教身份對他們頗爲不滿,但是,當托爾梅適當又含蓄的露出自己身份的時候,還是立刻得到了這些身份低微,對騎士貴族天生就充滿敬畏的普通人的理解。
而他,阿賽琳,還有胡斯彌爾,就順理成章的成了勒芒的安施泰特的托爾梅•芬里尼子爵的侍從、侍女和傭童。
作爲騎士的托爾梅既沒刻意掩蓋自己的身份,也不屑於編造離奇故事說明自己的遭遇。不過即使這樣,某些傳奇式的猜測還是在這隊朝聖者當中流傳了開來。
在這些猜測裡,托爾梅是個和異教徒單挑獨打的勇士,倫格成了爲他持旗扛標的小跑腿,阿賽琳是他的侍女兼小跑腿的情人,而胡斯彌爾則成了他戰勝某個異教撒拉森貴族之後的戰利品。
儘管這些猜測實在和事實相差甚遠,但是從心裡說,倫格對其中阿賽琳兼職小跑腿情人的身份,還是比較滿意的。所以當他聽到這些謠言,準確的說是關於他和阿賽琳的猜測之後,他很慷慨的把分給自己的那一小碗土豆湯送給了告訴他這些謠言的那個小男孩。
而現在,這孩子正坐在他父親的肩頭指着遠處大聲的喊着:“看!看!有人來了,好多人馬!”
聽到男孩的喊聲,朝聖者們不由停了下來,一些壯年男人甚至女人都握緊了手裡的刀槍,長矛,有的還從背後解下了沉重的連枷。
在這個動亂的,充滿野蠻和掠奪的時代,一個人,是既可以作爲一個虔誠的教徒,也不妨礙他或她成爲一個可怕的殺人者。
“我們快點走,前面有村子,到了村子裡就安全了。”領頭的一個老人向後面的人大喊着,然後他掀起破袍子頭前跑了起來。在他的身後,已經撕碎的長袍下襬象一條禿了毛的雉雞尾巴似的不斷搖晃着。
“上帝保佑我們!”朝聖者們一邊祈禱一邊沒命的向前跑着,不過接着他們祈禱的聲音就越來越小,腳下奔跑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很顯然,萬能的上帝的威信在這個時候顯然不如遠處的村莊更有吸引力。
但是,讓朝聖者們震驚的是,當他們跑到離村子很近的時候發現,原本應該敞開的木欄門這個時候關得緊緊的,甚至他們還可以從土坯牆高低不齊的牆頭縫隙裡看到一柄柄閃着寒光的刀槍。
然後,他們就聽到了一陣急切中帶着說不出的厭惡吶喊:“你們不要過來!否則我們就要射箭了!”
“不要射箭,我們不是異教徒,我們是去聖城的朝聖者!”
領隊的老人大聲喊着,他雙手張開,那樣子如同當年使徒彼得站在羅馬城外,面對主耶穌顯靈的聖訓“你往何處去”時的動作一樣。
不過,這位因爲長期跋涉全身變得骯髒無比的“使徒”,顯然沒有聖彼得那種無與倫比的精神感召力,隨着“呲”的破風響聲,一支利箭直射在了他的腳前,狹長的箭桿沒進土裡大半,箭尾的羽毛則隨着露在地面的箭桿一陣懸顫之後慢慢的落到了地上。
“上帝!耶穌,瑪利亞!”
老頭之前的穩健堅定瞬間土崩瓦解,在喊出那神聖的那一家子的姓名之後,老頭已經嚇得跪在了地上。
“你們這些窮鬼,笨蛋,強盜!”土坯牆裡面傳來更加暴躁的喊聲“別以爲我們不知道你們是來幹什麼的,你們只不過是想到東方來撈一筆,離我們村子遠點,你們會帶來厄運的!”
“我們是來朝聖的!”壯年男人大喊起來,他把兒子放下衝到了隊伍前面“你們也是基督徒,怎麼能這麼對待我們,後面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異教徒,如果是,我們就完了,你們難道要看着自己的兄弟被異教徒殺光嗎?!”
“別說的那麼好聽,那和我們無關。你們快離開這兒,就是有異教徒來也是你們引來的!快滾,否則我們就放箭了!”
“這些基督世界的敗類!”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隊伍後面穿來,朝聖者們立刻如同聽到真正的使徒之音一樣向兩邊讓開,看着托爾梅騎士老爺大步的走到前面,所有的朝聖者都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
“我是勒芒的安施泰特的托爾梅·芬里尼子爵。”托爾梅看着緊閉的木門沉沉的喊着“我以騎士的名義命令你們開門。”
“我是柯爾蕭本村的依莫,這裡是我們的村子,我的祖輩是窮人十字軍。我不會聽從任何一個所謂騎士的命令,即使是國王也不行,除非是教皇的旨意,誰也別想讓我開門!”
土坯牆裡傳出了對方毫不留情的拒絕,而托爾梅在聽到窮人十字軍的時候,也不由得沉默了。
他轉過身,看了看疑惑的望着自己的倫格和阿賽琳,又向遠處已經很近的煙塵看了看。然後他對着所有人笑了一下,緩慢的拔出了隨身的佩劍。
“你們跑吧,能跑多遠就跑多遠,至於能不能活下來由上帝安排。”
“你瘋了,你想幹什麼?!”倫格驚詫的看着這個騎士,儘管已經宣誓效忠,但是他還是無法很自覺的把自己放在一個侍從應有的位置上。在他的心目中,托爾梅是兄弟,戰友,良師,唯獨不是主人。
“我是個騎士,保護朝聖者是我的責任。”托爾梅開始穿過人羣迎着那股煙塵走去,戰馬早在沙漠裡的時候已經被他們殺掉充飢解渴了。這個時候的騎士,比一個莽撞的步兵強不了多少。
“你一個人對付的了那麼多人嗎!”
倫格在後面拼命的嘶吼着,看着托爾梅孤獨的背影,他覺得那簡直就如同一個真正殉道的彼得。可是,這樣的殉道,真的值得嗎?他無法解釋。
聽到這句話,托爾梅停了下來,他轉頭看着倫格年輕的臉,微笑着點了點頭:“騎士,就是這個樣子的。”
說完,他轉過身,再不回頭,迎着已經可以看到包裹着奔騰的戰馬黑影的滾滾煙塵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