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9月15日這一天進入那不勒斯,是馬希莫的提議。
按照傳說,9月15日是當初使徒彼得離開聖地渡過地中海在歐洲登陸的日子,登陸的地點就是那不勒斯。
雖然這個傳說的真實性究竟有多少早已經無法證明,但是9月15日作爲一個重大的紀念日,已經在那不勒斯流傳了很久。
正因爲這樣,甚至有人提議,是不是把斐迪南駕崩的日子改在這一天,以此來彰顯作爲國王的斐迪南的確是受耶穌基督的眷顧。
但是這個建議受到了來自那不勒斯大主教的強烈反對。
儘管提出這個建議的,是教廷派駐在那不勒斯的一位執事司鐸。
亞歷山大的車隊是在15日的中午進入那不勒斯的。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不算很熱,坐在馬上稍微快跑就能感到絲絲令人愜意的涼爽。
這個時候的那不勒斯也是最美麗的,循着山勢如少女張開得的手臂般環抱的桑塔露西亞港裡碧波粼粼,岸上陡峭的山崖上到處都被一片片奼紫嫣紅覆蓋,再向前望去,那不勒斯城已經近在眼前。
還沒有進城,運糧隊到來的消息已經蔓延出去,在道路兩邊聚集起來的那不勒斯人欣喜若狂的發出歡呼,即便是在國喪期間,也掩飾不住民衆的激情,特別是當看到滿載糧食似乎看不到盡頭車隊出現時,原本因爲國王駕崩籠罩在一片悲哀中的城市瞬間熱鬧起來。
而且這種熱鬧很快就向四面八方的傳染過去,悲哀的外衣被剝開後,是那不勒斯人因爲看到糧食壓抑不住的喜悅,雖然上一次運糧隊的到來已經震撼過他們一次,但對饑荒的恐懼其實始終壓在他們心頭。
民衆害怕那是唯一一次送來糧食,接下來他們就要繼續面對餓肚子的困境。
而因爲斐迪南的死忽然涌向那不勒斯的人卻又驟然增加,看着那些操着不同口音的外鄉人,那不勒斯人變得更加恐慌,他們擔心連現在的糧食都可能要是夠吃了,如果那樣饑荒就會立刻再次降臨。
這種恐慌和國王駕崩的噩耗混在一起,成了壓在那不勒斯人心頭的巨石,人們在壓抑和不安中度過一天天的日子,隨着市面上麪包的價格又開始漲價,這種驚恐不安就愈演愈烈。
雖然貴族院已經宣佈那不勒斯不會再出現糧荒,但是直到亞歷山大的車隊出現時,人們才徹底鬆了口氣。
漫長的車隊裡每輛車上都是裝得滿滿的金黃色的小麥,在車隊旁邊,一隊比之前那些押運的士兵更加趾高氣揚的波西米亞人騎在高頭大馬上,他們看上去個個都彪悍兇猛,頗有些異族風格的鬍鬚讓他們顯得更加桀驁不馴,款式古怪卻頗爲結實的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看上去令人膽寒的彎刀隨着他們的前進不住拍打粗壯的大腿。
那不勒斯人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隊要比他們的軍隊強得多的傭兵,至少在外觀上他們想不出哪個那不勒斯士兵能勝過這些幾乎和野蠻人一樣的傢伙。
不過讓那不勒斯人驚訝的是,雖然波西米亞人如此的桀驁不馴令人膽寒,但是他們卻都乖乖的跟在那個年輕人的身後,甚至除了幾個看上去身份高些的,其他人似乎懼怕似的離那個年輕人遠遠的,哪怕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對他說,都會立刻收斂起那兇惡的表情,然後用盡量謙卑的態度向他報告,然後一等他示意可以離開,那些波西米亞人就立刻掉轉馬頭,像是有魔鬼從後面追着似的轉身就跑。
這個有趣的情景引起了很多那不勒斯人的好奇,他們紛紛向那個衣着簡樸的年輕人看去。
一件裁剪得樣式簡單,沒有任何花哨修飾的白色襯衫,如果說有什麼特別的就是那襯衫的袖子似乎要比任何一款如今流行的襯衫都要肥大得多,一條完全爲了旅行方便而設計的騎馬褲,唯一略顯奢侈的就是腳上那雙看上去做工,靴筒一直覆蓋到小腿上的皮靴。
這麼一身行頭雖然不能說是寒酸,但和任何一位貴族比起來最多隻能說是過得去,不過這個年輕人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容貌。
這是張頗爲漂亮的臉,棱角分明輪廓突出,特別是他那那頭紅色的頭髮,在9月的秋風中隨風飄揚,在人們充滿興奮,疑惑與各種各樣的目光中,如一團烈火般掠過那不勒斯的街道,向着這座城市進發。
那不勒斯驚訝與這個年輕人漂亮的外表,但是他們卻實在看不出這個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會讓波西米亞人那麼畏懼。
但是接下來越來越多的糧車最終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亞歷山大看到馬希莫的時候,修道士正站在城門下寬大的道路一旁,這時候的修道士已經換上了一件嶄新的修道袍,他的樣子顯得比以前精神百倍,已經頗有一副教會神職人員的影子。
在馬希莫身邊,一羣那不勒斯的貴族和教士同樣已經恭迎很久。
看到車隊,馬希莫走出人羣來到道路中間,在路邊和城牆上無數人的注視下,他先是在空中畫了個十字,然後就伸開雙手彎腰躬身,在引起的四周一陣低聲議論聲中,以世俗禮儀向策馬站在糧隊前面的亞歷山大鞠躬行禮:“歡迎您我的主人,願聖彼得的榮耀指引您進入那不勒斯的道路。”
馬希莫的話又引起了一陣議論,人們當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如果不是國王駕崩,今天原本應該舉行重大的慶典,特別是因爲這是從法國人手裡收復國家之後的第一個聖彼得蒞臨紀念日,就更應該慶祝。
但是饑荒和國喪完全打亂了一切,眼看着聖彼得蒞臨紀念日就要在一片悲哀與不安中度過。
而這個時候,一個帶着能趕走饑荒的糧食和彪悍士兵的年輕人在這一天突然出現在了那不勒斯城門前。
教士們開始祈禱,他們這時候看向亞歷山大的目光是奇怪的。
貴族們則在低聲議論,他們望向那些波西米亞人的目光更是古怪。
“站好吧我的朋友,”亞歷山大向馬希莫露出了微笑“你現在是那不勒斯的英雄了。”
“不,我的主人您纔是那不勒斯的英雄,”馬希莫說着轉身向那些貴族和教士說“各位大人,請允許我介紹我的主人,來自燈塔另一邊西西里王國的燈塔守護者,西西里的使者,阿格里的亞歷山大·朱利安特·貢佈雷大人。”
說到這兒,馬希莫高舉雙手對着四周所有人大聲吶喊:“我的主人,他爲那不勒斯送來了小麥!”
“小麥!”
原本還算肅靜的城門前霎時爆發起了如漲潮般的吶喊,前面的人在喊,後面的人也在喊,甚至城門裡面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的人們也因爲如同被瘟疫傳染般的吶喊起來!
所有人似乎都瘋狂了,人們向車隊涌去,他們不顧波西米亞人的呵斥和威脅把車隊包圍在中間,看到前面有人翻上馬車,後面就發出陣陣歡呼,甚至不用轅馬,那不勒斯人已經推着沉重的糧車向城裡進發。
小麥!貢佈雷!
貢佈雷!小麥!
所有經過的人都只議論這兩個詞彙,也只知道這兩個詞彙,每當這個奇怪的隊伍經過一處地方時,這些“護送”糧隊的民衆就會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其他高喊着這兩個詞,以至當如滾滾洪流的隊伍終於涌動着來到距王宮不遠的貴族院時,人們的吶喊聲已經變成了“貢佈雷的小麥”。
之前那些迎接糧隊的貴族和教士們是被民衆裹挾着進的城,而且他們很快就被衝得四分五散,當他們終於費盡力氣穿過人羣來到貴族院的臺階上和其他人會合時,回頭看着下面呼喊的人羣,這些人的臉色已經一片青白。
貢佈雷送來了小麥,與“貢佈雷的小麥”,這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最多能讓他成爲趕走那不勒斯饑荒的英雄,可後者會是什麼?!
貴族們舉措不安的看着下面的民衆,同時盼望着貴族院裡那些大貴族們能儘快出來解決這忽然出現的意外一幕。
“那個馬希莫,”一個年齡偏大教士看着站在亞歷山大身邊的馬希莫低聲說“他是個修道士嗎?”
“那似乎是個流浪修道士,我聽他說過自稱來自羅馬,”另一個矮個子教士說。
“羅馬?”其他人露出了愕然神色“那不會是……上帝!”
“你們在說什麼,”矮個子教士先有些奇怪,接着臉上就露出了同樣的神色“你們是說他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來的?”
“有可能。”
“上帝,這必須儘快向大主教報告。”
就在貴族和教士們不知所措的時候,在貴族院的一扇大窗子後,莫迪洛正看着外面從人羣當中走出來,緩緩走上臺階的亞歷山大。
“尊敬的那不勒斯貴族院,請接受我對那不勒斯國王陛下駕崩的哀悼,”亞歷山大先向當前一位看上去年齡最大的貴族微微鞠躬,然後他轉身指着後面的車隊“我爲那不勒斯送來了糧食,相信這些糧食正是那不勒斯現在最需要的。”
看着神色和緩,但雙眼緊盯着他的亞歷山大,老貴族臉上的贅肉微顫了下,他聽得出這句話裡的意思。
施捨,這是在施捨!
老貴族咳嗽一聲,試圖說些能讓自己覺得依舊保持着尊嚴的話,但是看着下面龐大車隊和車上那堆得滿滿的金黃色的小麥,他的嗓子變得乾硬了起來。
而真正讓他感到壓力的,是聚集在下面的人潮。
所有人都用渴望甚而是有些暴躁的目光看着他們,這讓貴族們感覺到了從沒有過的壓迫。
“感謝您的慷慨和爲那不勒斯所做的一切,大人,”老貴族終於開口了“請允許我向貴族院通報您的到來。”
說着,老貴族立刻轉身,就如同那些波西米亞騎兵似的,遠遠的從亞歷山大身邊逃開。
老貴族進入貴族院沒有多久,少頃之後,貴族院兩扇沉重的青銅大門緩緩敞開。
隨着沉重的聲響,人們的心也跟着驟然緊張起來。
那不勒斯貴族院的大門是輕易不會打開的,除了迎接身份最高貴的王室或是貴族,也只有在重大慶典時纔會打開。
現在,那兩扇大門正向着站在臺階上向上凝望的亞歷山大敞開。
莫迪洛出現在貴族院門口,黑色的袍子罩在身上,令他原本還算結實的身形顯得消瘦了許多。
他雖然洗脫了被指控的罪名,但是卻陷入了另一個桎梏。
這位伯爵現在每天在貴族院的時間要比在家裡都要長,甚至有幾次還因爲過於繁忙沒有趕上吃晚飯。
這對莫迪洛來說已經是很嚴重了,因爲以往不論遇到多麼重大的事情,他總是會用一頓豐富的晚餐招待自己。
不過在以往,他也沒遇到過現在這種事。
莫迪洛在亞歷山大面前停下來時,恰好比他站得高了一級臺階。
莫迪洛知道就是這個年輕人,不但幫助他擺脫了來自腓特烈的糾纏和指控,甚至還幫他撈了個好名聲。
這讓莫迪洛很意外,他之前從沒想過這個在他看來落魄得只剩下一個西西里使者虛名的年輕人,卻成了他的“恩人”。
而且他也沒有想到,這個之前雖然一直浪跡那不勒斯,但從沒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裡的外鄉青年,如今是整個那不勒斯的英雄。
看看那些激動的民衆和依舊在不停加入進來的人流吧,他們在不停的喊着“貢佈雷的小麥”,這喊聲甚至讓那些一向看不起那些烏合之衆的腓特烈的臉上也變了顏色。
一個領主並不可怕,一個英雄也並不足懼,但是一個有着英雄稱號的領主就不同的,莫迪洛能察覺到腓特烈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領主的忌憚,因爲他自己也是如此。
但是這些都並不重要。
對莫迪洛來說,真正震動了他心靈的,是箬莎之前給他寫的那封信。
“我最尊敬的薩倫舅舅,我有個也許能讓你自願放棄佳餚美食的消息要告訴你,我的母親除了我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孩子,
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不過這個自稱來自西西里的聖賽巴隆修道院的年輕人堅持說自己是喬治安妮·莫迪洛的兒子,
而且這個年輕人你也認識,他就是這個可以幫助你的亞歷山大·朱利安特·貢佈雷,不過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喬邇·莫迪洛。”
當看到箬莎派人秘密送來的那封信時,莫迪洛的確如箬莎說的那樣放棄了一桌子的美味佳餚。
他立刻走進一間密室,揭開一個塵封許久從沒打開過的結實木箱。
箱子裡只有一張很薄的紙,因爲年頭有些久了,上面的墨跡有些模糊不清。
但是莫迪洛還是認出了紙上寫的一行字。
西西里,卡里波,聖賽巴隆修道院,喬邇·莫迪洛。
只有莫迪洛知道,這些詞彙意味着什麼。
現在,站在這個年輕人面前,伯爵嘴脣微微蠕動。
這一刻,莫迪洛很想開口問他:“你,真的是那個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