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外的方向遠遠望去,羅馬的大城門是看不到的。
這並非是因爲有什麼東西擋住了視線,而是因爲這座城門實在是太“大”了。
或者說乾脆就是一片被人直接鑿掉了整片城牆的一個巨大的缺口。
除了城牆兩端象徵性的矗立着的根本相互看不到的羅馬式立柱,整片城牆完全不見的這個缺口,怎麼看都顯得有些古怪。
之所以有這麼個奇怪的城門,是因爲歷史上這段羅馬帝國時期的城牆,的確是被人爲拆除。
哥特人的興起是羅馬人的噩夢,當哥特人從開始的一點點蠶食到最後終結了這個古代歐洲最輝煌的帝國期間,哥特人對羅馬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
大城門就是這些戰爭當中,又一次羅馬的慘敗之後,被哥特人強令拆除的。
不過羅馬人始終是驕傲的,這種驕傲從古代一直延續到當今,從不論是羅馬人還是後來作爲征服者的哥特人,他們都會對別人用充滿自傲的口氣宣稱自己是“羅馬人”。
這並不稀奇,在這個不論是倫敦還是巴黎都還和窮鄉僻壤沒什麼區別的時代,羅馬做爲歐洲最偉大也是最恢弘的城市,羅馬承載着的,除了久得令人仰望的歷史,還有整個基督世界在歐洲的靈魂。
只是那不勒斯王后喬安娜顯然感受不到這些讓人發出無數感嘆的東西,或者她根本就顧不上對着一座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城市發表什麼感想,在進入法國人佔領的地區後,她始終是侷促不安,甚至提心吊膽的。
喬安娜的不安並非是擔心那些法國人對她不利,她很清楚一旦過了兩軍對峙的那片的地方,她雖然置身法國人的佔領區,但她卻反而安全了很多,畢竟法國人是不敢公然對她這位那不勒斯王后不利的。
她擔心的是暗殺了蒙泰羅樞機主教使者的那些人。
她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就在暗中監視着她,或者他們正陰謀策劃怎麼暗殺她?
喬安娜想到這些就心驚肉跳,所以她讓人把亞歷山大叫到自己的馬車邊,不住的低聲叮囑他一定要小心警惕。
亞歷山大有些無奈,他當然知道所謂試圖刺殺王后的陰謀家是不存在的,因爲殺死那幾個樞機主教使者的就是他。
雖然當他殺那些人時,的確有些內疚,他並不認識他們,只是爲了能有一個趁機進入羅馬的藉口才這麼做,但是他依舊不停的回憶着那些人被殺前那驚恐臉。
沒有人是無辜和清白的,包括我。
亞歷山大心中暗暗自語,當他無意中擡起頭時,看到正要經過的大城門城牆下矗立的一座雕像,他不由微微一怔。
那座雕像屈辱的跪在地上,經由能工巧匠雕鑿的脈絡清晰的手臂上纏繞着一根根鎖鏈,雕像的臉上滿是痛苦,大張的嘴巴看上去似是要控訴什麼,那一刻凝固在石頭上的表情讓人有種被抑制住的壓迫。
“羅馬人之罪,”喬安娜似乎察覺到了亞歷山大錯愕的神色,她微微把頭從馬車裡探出來看看那座雕像解釋着“這是當初爲了懲罰羅馬人犯下的罪責。”
亞歷山大默默點頭,他當然知道這座雕像,儘管他上一次見到時,這座雕像已經少了半邊身子。
一隊法國人從隊伍旁邊經過,亞歷山大不由向他們望去。
見到那不勒斯王旗,很多士兵的眼中是茫然的,很顯然他們根本就不認識這面屬於他們敵人的旗幟,畢竟對絕大多數士兵來說,那些複雜得令人頭疼的各種家族紋章和他們太遙遠了,其實除了那些專門的紋章官,即便會貴族們也往往分不清各種紋章誰是誰。
又一隊法國人走來,這一次亞歷山大卻隱約察覺到了不同,他向對方看去,望着走在前面一個個頭不高身板卻很結實的法國人,亞歷山大不由輕輕摸了摸腰間的劍柄。
同樣察覺到異樣的王后立刻把頭縮回車裡,然後又緊張的看外探看。
在距離亞歷山大他們不遠的地方,那個法國人擡手示意隊伍停下,然後他帶馬向前慢慢走了過來。
“以法蘭西人國王的名義,停下!”
法國人的聲音很大,當他大聲喊起來時,似乎整條街上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我是朗日的弗朗裡騎士,查理國王陛下身邊的隨行官,”法國人繼續大聲宣佈“我以查理陛下的名義要求你們立刻降下那面旗幟,這是對法蘭西與那不勒斯國王的挑釁,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亞歷山大微微回頭向王后的馬車看了看,他知道喬安娜這時候應該正盯着這邊,就在他琢磨着那位王后是不是正舉措不安,瑟瑟發抖時,馬車的車門忽然打開。
喬安娜出人意料的從馬車裡走了下來。
亞歷山大注意到那不勒斯王后的臉色通紅,也許是憤怒與羞辱這雙重的打擊終於戰勝了畏懼,在隨從侍女的陪伴下,喬安娜不顧一切的穿過前面的隨從,來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我是那不勒斯的喬安娜,你要威脅那不勒斯的王后嗎?”
喬安娜向那個法國人大聲質問,她怒氣衝衝的盯着那個人,因爲憤怒而輕輕顫抖的身子讓她看上去不但沒有因爲這怒火顯得更有威嚴,相反多少給人種可憐的樣子。
只是,她這樣子落在亞歷山大眼中,卻是另一個印象。
一個傲慢而又愚蠢的女人。
亞歷山大心頭閃過這麼個念頭,他始終對這位王后沒有什麼好感,這固然是因爲這個女人太傲慢,更大的原因是他覺得這個女人太貪心。
法國人似乎對喬安娜的突然出現有些意外,他短粗的脖子向中間微微一正,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喬安娜,然後他慢慢低下頭行了個禮。
“如果冒犯了您,我在這裡向您道歉,不過做爲法蘭西國王的官員,我必須維護我的君主的威嚴,如果您堅持持有這面旗幟,我只能爲了我的國王失禮了。”
自稱弗朗裡騎士的法國人舉起了手,隨着他的動作,他身後的法國士兵迅速從街道中央向兩邊展開。
“保護王后!”
亞歷山大大聲吶喊,他身邊的阿格里士兵立刻向前涌去,同時卡羅保護着臉色蒼白的喬安娜向隊伍後面退去。
原本還遠遠看熱鬧的人羣立刻慌亂起來。
做爲歐洲的中心,羅馬有着無限輝煌的同時,也從不缺少陰謀和殺戮。
所以那些人一點都不會懷疑接下來就會發生一場街頭屠殺。
亞歷山大的目光迅速在對面那些人身上掠過,然後他肯定這些人沒有攜帶火器。
因爲笨重和操作不便,火器在這個時候遠遠沒有刀劍甚至是弓弩更受歡迎,特別是在城裡,因爲衝突往往發生的突然,根本來不及點燃火繩槍,所以人們更願意攜帶佩劍或是短刺劍。
亞歷山大心裡飛快琢磨,他當然不願意只爲了眼前的衝突就暴露底牌,對他來說,阿格里人隨身攜帶的那些短火槍纔是他真正值得信任的倚仗。
至於那不勒斯的王旗,他從沒指望那麼個徽章就能成爲他的擋箭牌。
亞歷山大的手按住劍柄,他知道還不到他拔劍的時候,同時他緊盯着對面那個法國人,琢磨着必要時候是不是需要在這個法國佬身上打個窟窿。
“嘿,住手!”
一個年輕的聲音突然從附近巷子裡傳來,隨着兩個騎在馬上的年輕人衝到相互對峙的兩隊人馬中間,所有人的目光不由都向這兩個不速之客投去。
這是一對看上去衣着華麗,而且同樣年輕漂亮的年輕人,他們都穿着如今在羅馬和佛羅倫薩最流行款式的外套,光滑的流蘇和耀眼的色彩,搭配着這對騎士胯下坐騎披着的同樣花紋繁瑣的馬衣,讓他們看上去顯得更加時尚光彩。
不過儘管這樣,依舊還是能從他們那細小的動作當中看出分別。
亞歷山大已經認出這兩個青年其中一個,正是他在羅馬城外見過的那個羅維雷家叫克萊蒙的青年貴族,而他緊隨其後的那個青年,卻很陌生。
那個青年兜着坐騎在對峙雙方的空地上來回盤旋,當用這種方法把劍拔弩張的兩邊稍微分開後,他調轉馬頭來到那不勒斯人的隊伍前,利索的跳下馬來,然後摘下頭上用一大蓬雪白的天鵝翎襯托的寬檐帽,向着喬安娜的馬車單膝跪下。
“請原諒我沒有能及時迎接您,尊敬的陛下,”年輕人大聲說,他的聲音很洪亮,和那個叫弗朗裡的法國人不同,他的聲音雖然響亮卻並不難聽,而且伴着某種特有地方的腔調,聽上去很有種十分獨特的味道“我叫康斯坦丁·德拉·羅維雷,尊敬的陛下,請允許我爲您帶路。”
年輕人說完擡起頭來,他的目光越過前面排得嚴密的護衛,落在後面那輛隱約可見的馬車上,那目光異常炙熱,甚至不需要仔細分辯就可以肯定,那顯然是雙陷入了愛情旋渦的眼睛。
當年輕人自報家門時,很多人的目光立刻也變得炙熱起來,特別是那個法國人,當聽到這個名字時,好像爲了仔細聽清楚他接下來的話,他短粗的脖子就又向中間正了一下,然後他走向那個青年走去。
“羅維雷的家的人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法國人聲音低沉的說“國王與熱那亞的主教是最親密的朋友,我詳細你一定知道這個。”
“我當然知道,就如同我也經常隨着主教大人一起陪國王陛下進餐一樣。”
年輕人不經意的說出了句讓法國人一愣的話。
騎士有些遲疑的打量着這個年輕人,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到:“大人,請問您是否曾經在盧瓦爾參加過騎士比賽?”
“不止參加了比賽,還在那裡得到了足夠多的錦標,”年輕人微笑着回答,他的聲音很大,當然是故意要讓馬車裡的喬安娜聽到,接着他把帶鞘長劍拄在地上,對法國人說“雖然主教大人與國王有着深厚的友誼,但是爲了保護我已經決定立誓守護的夫人的尊嚴,我還是會用我的劍。”
法國人臉上泛起了一層鐵青,他似乎依舊想要堅持着不肯讓開道路,但是看着這個叫康斯坦丁·德拉·羅維雷的年輕人,卻似乎又怎麼也提不起勇氣。
“大人,我必須說,您的行爲會讓主教大人很爲難。”
終於,法國人放棄了最後的努力,他先彎腰鞠躬向年輕人行禮,然後又對着喬安娜的馬車遙遙行禮,然後頭也不回的轉身穿過身後的隊伍,帶着手下沿着街道向遠處走去。
喬安娜這時候已經重新從馬車上下來,她站在馬車前看着隊伍前面那個隱約可見的年輕人,不由露出好奇的神色。
“這頭雄孔雀是從哪冒出來的?”卡羅有些惱火低聲嘟囔着,他原本已經做好和這些法國人打上一仗的準備,但是這個年輕人的突然出現的卻破壞了他的好盤算。
“你是問他是誰嗎?”
亞歷山大問,看着正慢慢穿過隊伍走到喬安娜面前,然後再次跪下行禮的年輕人的背影,亞歷山大輕輕一笑。
“如果我沒有記錯,康斯坦丁·德拉·羅維雷應該就是熱那亞大主教朱利安諾·德拉·羅維雷的兒子。”
看到卡羅因爲錯愕嘴巴張了張,然後又無聲的閉上,亞歷山大把玩着已經收進鞘裡的劍柄低聲說:“這也沒有什麼特別稀奇的,和現在那位尊貴的教宗相比,熱那亞大主教就是虔誠而又甘於清貧的典範。”
卡羅的嘴巴再次張了張,他顯然沒想到亞歷山大居然敢這麼肆無忌憚的公開抨擊教皇。
接着他的臉色就是一白,他注意到那個叫康斯坦丁·德拉·羅維雷的青年貴族似乎聽到了亞歷山大的話。
他在站起來的時候順勢回頭望了一眼。
然後卡羅看到,他看着亞歷山大的眼中,同樣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