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喬尼尼的眼裡,霍阿桑·福爾迦齊·阿斯胡爾克是個很可怕的人,哪怕他有時候其實還是很仁慈的,但這個人卻依舊十分可怕。
這從之前麻煩他的那些士兵已經被處死就可以看出來。
當卡里波城的官員們知道一位奧斯曼蘇丹的使者到了卡里波之後,又是引起了一陣騷動,他們立刻派出代表來見這位尊貴的客人,想要知道他有什麼要求。
而阿斯胡爾克也的確有事要找他們,他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處死之前那些人人都認爲已經獲得了他原諒的碼頭士兵。
阿斯胡爾克的理由很簡單,如果只是冒犯他本人,他可以因爲仁慈而寬恕他們,但是冒犯了蘇丹的使者,那麼他們就必須受到最殘酷的懲罰。
沒有憐憫,沒有仁慈,只有用死來贖罪的懲罰,這就是統治着龐大的奧斯曼帝國的蘇丹令人生畏的威嚴。
那些卡里波的官員完全被奧斯曼人的可怕與強勢嚇到了,他們甚至連最簡單的異議都沒有提出,雖然在這座小城裡處死人這種事情似乎有些太過分,而且還是一次處死幾個,但是他們的確被嚇壞了,以至所謂的反對和抵抗只象徵性的堅持了幾句話的功夫,就紛紛丟盔卸甲,唯一能從奧斯曼人那裡爭取的,只是希望那些人在被斬首而不是受到那些傳說中令人畏懼到了極點的異教式死刑,否則這些人的靈魂將無法進入地獄。
那位收稅官終於得償夙願了,他也和那些士兵一起被押赴刑場,可惜他所有的勇氣都用在了臆想自己成爲上帝的殉道者和被異教徒迫害的聖徒時的自我犧牲上了,所以當聽說要被處死時,收稅官因爲恐懼當時就昏死過去,隨後當知道必死無疑後,在行刑臺上這個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但是就如喬尼尼說的那樣“這是個沒有心肝的冷血異教徒”,阿斯胡爾克完全不爲那些乞求他寬恕的人們所動,哪怕那些士兵的家人中有人哀求着跪在他住所的門外,但是他卻絲毫不當回事,甚至還就着門外女人的哭泣聲輕輕彈起了一首聽上去頗具異國風格的樂曲。
這一切看在人們眼裡,對那位蘇丹和他的國家有了更新的印象,在夾雜着憤怒與恐懼交織的中,也讓他們真正親身感受到了來自奧斯曼人的威脅。
喬尼尼走在熟悉的街上,沿途總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因爲見多識廣在卡里波人眼中就是個能人,特別是當聽說他就在那條載着奧斯曼使者的船上幹活後,原本就很熱情的人們幾乎把他當成了個新鮮物兒般捧了起來。
人們爭先恐後的來見回到家的喬尼尼,向他打聽關於那個可怕的異教徒的事情,有關他的一切如今已經成了卡里波人整天議論的唯一話題,不論是不是親眼見過他的,所有人都已經把他視爲一個魔鬼派來的使者,而那個魔鬼如今正試圖帶着他的大軍越過地中海,統治和血洗整個歐洲。
喬尼尼很有耐心,他一次次的告訴那些好奇的鄰居和聞訊俄而來打聽消息的城裡人,他沒見過那位被蘇丹,因爲那個人不會輕易離開他那座著名的大宮殿,至於奧斯曼人是不是整天用被他們抓住的可憐的基督徒的肉和血做爲糧食,他因爲同樣沒有見到所以說不上來。
至於那位使者,喬尼尼在很好心的提醒人們不要去冒犯他的同時,又告訴他們這個人其實脾氣還算不錯,而且很慷慨,如果不是身爲使者必須保持應有的威嚴,有時候他甚至還“是個有趣而又富有同情心的真正的貴族”。
老水手圓滑的話絲毫沒有能說服那些看到了好幾顆血腥人頭的卡里波人,相反人們對這個人更加畏懼了,因爲他們覺得這個異教徒顯然是個把殺人當成家常便飯的傢伙。
終於打發走了那些人的喬尼尼沒來得及歇一歇就從家裡匆匆出門,他沿着小路向海邊走去,走了很遠之後就悄悄進了距岸邊不遠的一片樹林。
這是片不顯眼的樹林,喬尼尼小心的走在裡面,同時仔細辨認着方向。
那天夜裡太黑了,喬尼尼也因爲擔心被人發現有些匆忙,所以他只記得他把那個莫迪洛的身體拖上岸之後埋在了這片樹林的大致位置。
至於爲什麼要冒着被人發現的危險埋掉那個倒黴的修道士,喬尼尼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無意中發現了一場謀殺,只是因爲當時天太黑,他不能確定斷崖上面那兩個人做下這件可怕事情的究竟是誰。
“或者是不敢肯定。”喬尼尼嘴裡低聲嘟囔,他覺得自己其實是知道兇手是誰的,只是一時間不敢往那些地方去想。
喬尼尼停下來辨認了下方向,然後繼續向前走,當他來到一處面向海灘的斜坡下後,他又仔細認了認,然後走動幾塊看上去略顯突兀的石頭前站住。
“就是這兒,”喬尼尼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記得自己那天夜裡就是把可憐的莫迪洛埋在了這裡,因爲害怕下雨沖掉上面的泥土,他隨便在附近找了幾塊石頭蓋在了修道士的“墳”上,這麼做其實也是爲了之後便於尋找“你在這睡的還舒服嗎,修道士?”
喬尼尼蹲下來拍了拍眼前一塊石頭,他也說不好爲什麼當初要掩埋這個人,只是隱約覺得也許在將來什麼時候就能有用,這麼想着他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了個十字架。
這是掩埋喬邇·莫迪洛時喬尼尼從他脖子上摘下來的,上面有莫迪洛的名字,看字跡也許還是他自己刻上去的。
喬尼尼把掛繩纏在手上,把十字架放在嘴邊輕輕親吻。
和很多水手一樣,喬尼尼也很迷信,他堅信發現這場謀殺和讓他選擇留下這種種證據都是某種力量在暗示,至於這是來自上帝的啓示或是什麼神秘的預兆,他其實並不在意。
“也許有一天我會讓你離開這裡的,希望那時候你也能給我帶來好運。”喬尼尼說完又拍了拍那塊作爲標誌又暗喻墓碑的石頭,然後站起來向着樹林外那座叫做翠嶺的小山看去。
從樹林濃密的縫隙間可以隱約看到翠嶺的山頂,聖賽巴隆修道院就建在那座小山上。
喬尼尼對修道院還是很熟悉的,以前他曾經不止一次給聖賽巴隆送過一些打來的魚,他也還記得每次都要盡力討好莫迪洛修士。
現在莫迪洛已經被埋在了那些石頭下面,而喬尼尼也回到了卡里波。
不知怎麼,喬尼尼忽然想起了那個叫亞歷山大·朱利安特·貢佈雷的年輕人。
現在那個年輕人在那呢,那不勒斯還是其他什麼地方?
喬尼尼知道那個當初被他救下來的年輕人現在似乎成了個大人物,甚至那個很漂亮的波西米亞女孩好像也過上了不錯的生活。
就只有老喬尼尼還在海上爲了過日子拼命,一邊這麼暗自抱怨,喬尼尼一邊邁開大步穿過樹林向着翠嶺上走去。
和當初救下亞歷山大時一樣,翠嶺依舊呈現出冬日裡透着枯寂般的寒冷,遠處海面上吹來的冷風讓走在山路上的人每邁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氣,當走到一半時喬尼尼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下,舔着乾裂的嘴脣,老水手不由回頭向海面上望去。
“快到了。”喬尼尼給自己打着氣,當他看到前面遠遠的一個拉着輛沉重水車的身影時他快走幾步追上去。
“需要幫忙嗎?”喬尼尼說着用力在後面推着車。
“謝謝,上帝保佑你好心人。”拉車的是個中年人,他回頭向喬尼尼感激的點點頭“你是當地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你不是卡里波人?”
“不是,”中年人奮力向前拉着車“我一個多月前從克里特來,現在克里特不安寧,異教徒隨時都可能會進攻那裡,我害怕了所以帶着家人乘船逃了出來,好在上帝保佑我們一家還算平安的到了卡里波,現在我爲修道院幹活,我的家人就在了城裡,說起來這日子雖然沒有過去好,可至少還算平安不是嗎?”
中年人很健談,也許是長時間在修道院壓抑的生活讓覺得有些受不了,一開口就說個沒完,連一貫自然健談的喬尼尼都插不上話。
“爲修道院幹活啊,”喬尼尼笑了笑,他又想起了那個年輕的希臘年輕人,就和他一樣,這個人也是爲了躲避奧斯曼人,不過很顯然這人要幸運得多,至少路上還算平安“那麼現在修道院長大人還算好嗎,我是問他還健康嗎?要知道我已經離開卡里波快一年了。”
聽水手這麼一問,中年人的腳下卻是不由微微一頓。
“怎麼,他不太好嗎?”喬尼尼有點擔心似的問。
“不,院長大人的身體很好,也許能活到80歲呢,我只是覺得他的精神似乎有點……”中年人說着伸出一根手指在腦袋邊轉了轉做了個手勢“院長大人經常一個人待着,而且他好像不太喜歡我。”說着他有點的無奈的搖搖頭。
“那可太糟糕了,”喬尼尼深表同情的附和着“我是個水手,我想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一座修道院就和一條船一樣,如果船長不喜歡你那就太糟了。”
喬尼尼的話顯然讓中年人覺得找到了可以傾訴的人,他立刻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起心裡的苦惱,從他的話裡,喬尼尼很快就知道修道院長最近的情況。
“看來院長大人有心事,也許是擔心奧斯曼人吧,”喬尼尼說着搖搖頭“不過奧斯曼人的確來了,雖然只來了一個可誰知道以後呢。”
“是啊,我聽說了,一個奧斯曼使者。”中年人也滿心憂慮的說,兩個人都各自想着心事,一時間除了車輪碾壓地面發出的咯吱聲,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裝滿水罐的車子終於上了平地,聖賽巴隆已經就在眼前,喬尼尼慢慢向前走了幾步,擡頭看着這座堅固結實的石頭建築。
聖賽巴隆雖然不是什麼有名的地方,但卻是整個西西里南岸最早建起來的修道院,而且當初在修建的時候考慮到需要兼顧防禦,修道院被設計得異常堅固,以至當初法國人佔領西西里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的派人修繕這座修道院。
中年人拉着水車沿着修道院牆邊的一條小路向一扇不起眼的角門走去,喬尼尼跟在他後面。
見他跟來,中年人雖然回頭看了看卻沒說什麼。
那扇角門雖然低矮卻很沉重厚實,當門被推開時,就發出沉悶的聲響。
喬尼尼站在水車邊看着有人從裡面打開了門,讓他意外的是,沒想到在略顯昏暗的門內,有一個老人正站在那裡。
“院長大人,”中年人鞠躬行禮,然後讓到一邊“您又要出去嗎,今天好像有點冷。”
“不論天氣好壞這都是上帝的安排,”修道院長拄着手杖慢慢從暗處走出來“也許有時候壞天氣還是上帝的恩賜。”
“您說的對院長大人。”喬尼尼向着修道院長鞠了個躬“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院長顯然沒想到這裡還有其他人,他腳下一頓,當看清喬尼尼臉時,他纔像鬆了口氣似的發出“哼”的一聲。
“我記得你上次送魚來已經是快一年前的事了,海上的日子過的怎麼樣?”修道院長隨意問。
“謝謝您院長大人,”喬尼尼捧起修道院長的手親吻了一下“都還好,至少這次我活着回到卡里波了。”
“這是上帝的恩典,虔誠的祈禱一次吧我的孩子。”修道院長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完就慢悠悠的沿着牆邊向遠處走去。
看着修道院長最後消失在長長圍牆盡頭的拐角處,喬尼尼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沉思。
“院長總是這麼出去到海邊散佈嗎?”他看似隨意的問。
“是啊,至少我經常看到他這樣做。”中年人在喬尼尼的幫助下把水罐從車上搬下來。
“是嗎,以前可沒聽說他有這個愛好啊。”喬尼尼低聲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