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
1477年的春天,當默罕穆德二世發動的最後一次遠征在這座城市前以失敗告終之後,當時整個歐洲完全沉浸在了歡欣鼓舞和擺脫魔掌的喜悅之中。
正是這次遠征的失敗,原本已經做好向歐洲腹地進軍的奧斯曼帝國的偉大君主不得不暫停他那雄心勃勃的計劃,蘇丹帶着他的軍隊從布加勒斯特城下黯然而去,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和無數無法帶走的墳塋。
可即便是那個時候,默罕默德二世也依舊沒有意識到這將是他一生中最後的征戰,他依舊有着充沛的精力和無盡的野心,蘇丹的目光並沒有被這座東南歐小國一個要塞阻擋,他的注意力依舊在看上去已經並不遙遠的維也納和稍微遙遠些的西歐那些美輪美奐的城市上。
布加勒斯特,只是他偉大征服事業中一個小小的停頓,沒有人能阻止新月旗在廣袤歐洲大地上飄揚,至於那些還未征服的地方的異教徒,只能說是暫時躲過了偉大蘇丹的懲罰而已。
當時的默罕默德深深相信這一點,他會有這樣的信心,是因爲奧斯曼帝國擁有着這個時代最強大的軍隊。
擁有最先進軍事技術的近衛軍,彪悍勇猛的西帕希騎兵,還有隨時可以拉上戰場成爲主力的部落民軍與衆多被征服的附庸國家的軍隊,這些強大的軍隊足以保證蘇丹可以很快再次發動遠征,到了那時候,布加勒斯特必將難以倖免!
所以人都是這麼認爲的,甚至即便是獲得大勝的布加勒斯特人,在欣喜若狂的同時也有人清醒的意識到,這個勝利只是短暫的,一旦奧斯曼人捲土重來,那就意味着真正劫難的開始,因爲到了那時候蘇丹肯定有了足夠的把握徹底覆滅這座要塞城市。
爲了這個,甚至有一句話在布加勒斯特流傳了下來:“看着東方,布加勒斯特嚴陣以待。”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意想不到卻從沒有人能夠躲開的意外拯救了布加勒斯特。
在回到君士坦丁堡後,原本積極準備再次西征的默罕默德二世忽然病倒了,而後的連續幾年,蘇丹的身體每況愈下,最後在布加勒斯特慘敗的四年後,奧斯曼帝國的偉大君主離開了人世。
西征就此被迫停止,而隨着奧斯曼帝國內部戰爭,當巴耶塞特終於如願以償的擊敗了他的兄弟坐上了蘇丹寶座時,而後騰出時間再次籌劃遠征時候,已經過了十幾年。
十幾年的時間讓布加勒斯特從一座森嚴堅固的要塞變成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城市,正如布加勒斯特人那句“看着東方,布加勒斯特嚴陣以待”,這座城市從沒停止過對來自東方異族的警惕,更是隨時準備着迎接可怕的入侵者。
現在這座城市又變得熱鬧起來,就如同當初爲了對抗異教入侵,無數來自歐洲各地的人志願加入到了抵抗奧斯曼人的軍隊裡一樣,在過了十幾年後,布加勒斯特再次成爲了歐洲矚目的焦點。
而這一次,是因爲一位希臘公主的出現。
東羅馬帝國覆滅,這是幾十年來最震動人心的一件事,哪怕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可每當提起這個依舊能讓歐洲人感到膽戰心驚。
隨着時間過去,原本試圖重新復辟帝國的熱情漸漸消亡,希臘的淪陷更是讓那些東羅馬的遺老遺少們漸漸失去了希望,然後直到關於那位希臘公主的傳說重新流傳開來。
關於希臘公主的故事,近幾十年來從未停止過,從開始經常會有女人站出來自稱是那位公主,到有男人站出來自稱是那位公主的後人,人們的期望已經越來越淡,而對曾經的傳言也越來越懷疑,甚至有人已經開始質疑這個傳說是不是從開始就是假的。
但是現在有關這位公主的故事又被人提了出來,而且那位公主也終於出現。
索菲婭·亞歷山德拉·巴列奧略,隨着時間流逝這個名字越來越被更多的人提起。
而與這個名字聯繫在一起的,還有很多人們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波西米亞與匈牙利的國王拉迪斯拉斯二世,瓦拉幾亞大公採佩斯,還有零零總總很多的貴族們,而現在,還要加上一位北波斯尼亞的魯瓦?侯爵。
和其他那些早早已經到了布加勒斯特的人相比,魯瓦?的使者到的比較晚,所以當他向人打聽關於那位公主的時候,聽到的消息也就更加駁雜。
根據傳言,那位被稱爲“沉默的公主”的希臘公主似乎是個啞女,這個消息讓使者先是意外然後又覺得似乎倒也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所有人都知道希臘公主只是個傀儡,這樣一個女孩是真的出身尊貴的皇帝后裔還是乾脆就是從某個窮鄉僻壤找來的農家女根本沒人在意,人們在意的是這位“公主”能給他們帶來什麼。
對希臘的遺老遺少們來說,他們當然希望通過捧出一位公主施加影響,他們需要這麼一面旗幟,更需要一個能讓他們鼓舞起士氣的偶像讓他們能夠召集足夠多的軍隊以希冀能夠重新復國。
而對諸如拉迪斯拉斯二世或是瓦拉幾亞大公採佩斯這些人來說,他們同樣需要一個有着號召力的人。
巴耶塞特二世的野心並不比他的父親小,相反這位蘇丹更加沉穩也更有計劃,他一邊不慌不忙在班爾幹穩固徵服的土地,一邊步步爲營的把他統治的帝國的邊疆向着歐洲腹地推進,那種並不着急卻讓人無法抗拒的方式讓奧斯曼的前鋒如同一根根堅固的釘子楔入了歐洲東南大陸的各個角落,以至歐洲人雖然清楚蘇丹的意圖,卻對他的這種蠶食般的舉動束手無措。
與此同時,巴耶塞特派出的使者在歐洲的宮廷之間無孔不入的到處遊走,一次又一次的挑起種種矛盾,從巴爾幹的波斯尼亞,克羅地亞到瓦拉幾亞和摩爾多瓦,再到更遠處的羅契亞大公國,蘇丹的使者們忠實的履行着自己的職責,把整個東南歐攪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正是因爲這樣的緣故,當關於希臘公主的傳言再次出現時,那些大貴族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相信”。
這個時候他們需要這麼一個能讓他們樹爲旗幟的人,不論她是公主還是農家女,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就是東羅馬帝國巴列奧略王朝最後的公主。
魯瓦?的使者是個修道士,和絕大多數正教修道士一樣,這個人總是一年四季都披着件黑色的披頭修道袍,一個很結實的繩子捆在腰間,既讓衣服顯得便利又能擋住灌進來的寒風,只是如果必要這根繩子也可以作爲可怕的謀殺武器,事實上被這根不起眼的繩子勒死的人並不少。
來到布加勒斯特的人已經很多,其中大多數是波西米亞和匈牙利人,這引起了這個修道士的注意,他已經聽說了不少關於那位希臘公主似乎與拉迪斯拉斯二世關係密切的傳聞,而且據說這位公主還是波西米亞王后的好友,雖然這些消息未必是真的,可看着滿大街的波西米亞人,修道士還是覺得應該儘快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自己的主人。
魯瓦?決定向布加勒斯特派出使者的原因,當然是因爲之前那位吉拉斯騎士的拜訪,不過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爲他擔心有人和他爭奪波斯尼亞國王的頭銜。
按照吉拉斯的暗示,如果魯瓦?拒絕他們的邀請,那麼那些聚集布加勒斯特的貴族們可能會選擇支持他的某個對手,雖說如今試圖和他爭奪波斯尼亞王冠的科斯特尼奇家族不足爲懼,但是如果科斯特尼奇家真的得到了那些大貴族們的支持,事情可能就要有個變化了。
魯瓦?可以不把科斯特尼奇家放在眼裡,但是卻絕對不能漠視瓦拉幾亞大公,甚至是匈牙利國王的影響。
現在看到布加勒斯特如今的景象,修道士對關於希臘公主可能得到了匈牙利國王支持的想法更加深入了些,他把自己所見所聞很詳細的寫成了密信派人送回北波斯尼亞,同時在信裡修道士向他的主人提出了個看上去頗爲誘人的建議:“或許您可以考慮與這位公主結婚,雖然現在看上去這有點荒謬,因爲沒有人知道這位公主的真實身份,但是如果只是一個婚約就能爲您換來一頂王冠和衆多支持,這無疑會是最合算的了。”
修道士認爲自己的這個建議很新穎,至少在那位公主還沒有真正出現在人們視線之中時就首先想到了這麼個雖然略微冒險,可一點成功卻是受益良多的辦法,只是他沒有想到有着和他一樣想法的人其實不少。
那位公主究竟是什麼人真的不重要,他們需要的只是她的號召和影響,幾乎所有人都打着這個算盤。
“噗”的一聲,有些沉悶的擊打聲從面前一個不住晃動的人形靶子上傳來,不等靶子上濺起的煙塵散開,又是一下重擊狠狠砸在了上面。
“如果你想在戰場上送掉性命,就更用力些。”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手裡握着包裹着重重麻繩木劍的索菲婭轉過身,看向身後那個身穿短甲的男人。
“準備,衝擊,防禦,躲避,你必須學會保護自己而不是眼中只有敵人,能證明勝利的唯一辦法是敵人死掉而你能活下來,否則一切都是徒勞的。”男人走過去從索菲婭手裡輕輕拿過木劍,在掂量了一下後忽然舉起向着面前的靶子砍去,同時他的腳下靈活的移動,往往在靶子被擊中後還在不住晃動時已經挪動到了另一個位置繼續砍下,一時間人形靶子被砍得左右不住的搖晃。
索菲婭默默看着,她的眼神一直緊盯着那個人的腳步,同時空着的雙手無意識的模仿着他的手勢做出小幅度的動作。
“砰”,又是一下,人形靶子被打得猛然向後一晃,不過這次男人沒有再挪動腳步,而是繼續又是狠狠一擊。隨着一聲木頭斷裂的聲響,靶子終於承受不住連續的打擊,從根部咔嚓一聲斷裂開來。
男人順手扔掉了手裡同樣斷開,只有麻繩連接不住晃動的半截木劍,然後擡起袖子踩了踩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索菲婭舉起手,她先是在自己胸前指了下,然後又用手在自己額頭轉了轉。
“是的索菲婭,我有心事,”看着索菲婭男人點點頭“你大概想不到現在有多少人正在打着你的主意,現在我們要面對的不只是奧斯曼人,還有我們自己這邊的一羣貪婪的傢伙。”
看着眼前的男人,索菲婭露出個微笑,不過不等她再次“開口”,一個侍女急匆匆的走來:“殿下,王后陛下來了。”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快,不過很快就消失不見,他很鄭重的收拾了下身上衣服,當他扣上最後一顆鈕釦的時候,一個身穿盛裝的女人已經在侍女們的陪同下穿過前面的房間走進了院子。
波西米亞與匈牙利王后,那不勒斯的喬伊娜看着站在院子裡的兩個人,眉梢不經意的稍稍抖動了下。
男人雖然心中不快,以至臉上都有些陰沉,可還是向王后鞠躬行禮,只是王后的態度似乎更加冷漠,除了敷衍似的點點頭,她的所有注意都在索菲婭的身上。
“陛下,請允許我告退。”男人再次行禮,他知道王后其實不是很喜歡他,如果不是她的丈夫需要與他合作,或許王后不會允許索菲婭和他來往。
“公爵,希望你下次再來拜訪的時候考慮帶些適合年輕小姐的東西,而不是這些,”王后說着看看院子裡四周的武器“請把這個當成一個王后的忠告。”
“聽從您的吩咐,”男人再次鞠躬,不過當他擡頭準備離開時卻恰好看到索菲婭正向他偷偷露出微笑。
“你爲什麼又要擺弄那些武器?”看着男人離去的背影,王后有些責備的問着,她的目光落在索菲婭的頭上,看着她把頭髮完全盤在頭頂上的古怪法式,王后微微摸了摸那些濃密的髮絲“如果讓我知道是誰給你弄成這個樣子的,我會罰她的剪一輩子羊毛,不過說起來就是那些羊看上去都比你現在的樣子更順眼。”
索菲婭看着王后默默伸出雙手卻又停住不動,直到王后無奈的把她摟在懷裡,她才收攏兩臂抱住了王后的後背。
“上帝你輕些,真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王后用力掙扎了一下,她那對頗爲雄偉的胸部被索菲婭同樣雄偉的胸部用力擠壓得顯現喘不過氣來,然後王后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索菲婭的頭頂比了下“真沒想到,又長高了。”
索菲婭眼中露出了笑意,她喜歡這句話。
索菲婭,已經14歲了。
14歲的少女正在成長,不論是身形還是容貌,飛快的從稚嫩向着青澀的青春變化的女孩幾乎一天一個樣子。
原本就比其他女孩更加健康的身形變得更加豐滿而充斥着青春活力,而之前在其他女人面前相形見絀的身高也正在快速的挺拔起來。
稚嫩孩子氣正悄然褪去,透着一絲比同年人更顯得誘人的魅力正悄悄爬上她的眉梢。
14歲,這是個從孩子蛻變成少女的時刻,而對於索菲婭來說,這一年多來也是她迄今爲止的14年當中變化最大的一段時間。
做爲最近這一年來王后身邊最得寵的侍女,索菲婭得到了王后無邊的寵愛,這寵愛甚至讓她自己的子女也暗暗妒忌。
而按照王后的說法,她在索菲婭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你不需要學習如何使用那些刀劍,因爲我答應過納山會保護你,”王后把手臂交給索菲婭,讓她攬着自己的臂彎“你的那些盔甲也應該收起來,因爲如今的布加勒斯特有幾萬個穿着盔甲的人正準備爲你效忠。”
王后說着停下來,她微微歪着頭看着索菲婭,眼中卻是閃動着難掩的驚訝:“誰又能想到現在的你會是這個樣子,我永遠忘不了當初你剛來到布拉格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雖然那時候的你看上去也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可我看得出來你就好像是頭受過傷的小獸,可是現在的你完全不一樣了,相信我索菲婭現在的你有資格獲得你想得到的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任何人。”
王后微微感嘆着,她不知道丈夫的決定會給面前的女孩帶來什麼樣的命運。
對納山,王后是很癡迷的。
這種癡迷不但讓她把納山留在身邊還賦予了他衛隊長的重要職務,甚至對他的女兒都異常的寵愛。
只是王后怎麼也不會想到事情會發生變化,而這一切的源頭是之前她帶着蘇菲亞從布拉格宮廷到了匈牙利才引起的。
當拉迪斯拉斯二世聽說索菲婭很巧合的與那個有關希臘公主的傳說牽扯上後,國王立刻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在他有意的推波助瀾下,關於希臘公主的傳言不脛而走,越傳越烈。
而現在他們來到了布加勒斯特,等待索菲婭的,將是完全不同的未來。
一個男人從城堡裡走出來,看到他,一個等在路邊的隨從立刻迎上去爲他披上厚實的大氅。
“大人,今天王后回來的很早,”隨從跟在男人身後說着隨即聳聳肩膀“看得出來看到我在這等您王后有些不高興,看來她不喜歡您。”
“我也不喜歡她。”男人冷冷的說“這位王后把我們的小公主看護得很嚴密,不過這可不是件好事,要知道希臘公主屬於我們而不該是布拉格宮廷裡的擺設。”
“大人,波斯尼亞的魯瓦?侯爵派來了一個修道士。”隨從把一封信遞給主人。
男人接過信扯開蠟封,信的開頭躍然入目:“尊敬的瓦拉幾亞的採佩斯大公,我以我的主人魯瓦?侯爵的名義向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