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婭的出現立刻引起了大廳裡的一陣騷動。
對索菲婭,巴爾幹人的心情其實是很複雜的。
一方面,希臘公主的出現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巴列奧拉家族最後血裔的身份足以能動搖幾乎每一個巴爾幹貴族的心,因爲這個身份就意味着無法想象的號召力和可能會因此帶來的種種可能。
可另一方面,貴族們又擔心這個女孩會成爲別人手裡的工具和傀儡。
沒有人希望出現一個壓在自己頭頂上的太上皇,更不希望這個人是以前與自己平起平坐,甚至或許還不如自己的人,這是人之常態,其中有些人的心裡甚至隱約抱着“即使是奧斯曼人來了也比被某個冒險家撿了便宜好”的心思。
因此當採佩斯表現出與索菲婭走的很近時,他受到了很多人的懷疑,他們擔心他接近索菲婭的目的就是爲了趁機控制這個女孩,或者說並非只是採佩斯,任何一個試圖親近索菲婭的男人都成了其他人關注的目標,所有人在索菲婭的身邊都築起了一層無形的防線戒備着別人的乘虛而入,甚至即便是如摩爾科這種小人物也不例外,在很多人眼裡,摩爾科也屬於試圖藉着與索菲婭接近試圖趁機扼取權位的那種人。
不過讓貴族們還算放心的是,索菲婭自己顯然並不是個對權力着迷的人,這樣至少避免了她本人因爲意圖掌握大權而造成更大亂子的局面,迄今爲止她唯一一次表現出權力的需求,就是聽說關於有外國軍隊來援卻被布加勒斯特人冷漠對待,她爲此走上了布加勒斯特的城牆,第一次向巴爾幹人展示了她巨大的影響力。
而後的索菲婭就似乎又變成了個無憂無理的女孩,除了似乎對那支來自羅馬的軍隊顯得充滿了好奇與興趣,她又回到了她那座小小的宮殿裡,沒有人知道她都整天忙些什麼。
對亞歷山大與索菲婭的來往,也並非沒有人想到可能會帶來的麻煩,不過關於這位伯爵的來歷和他的情況之前卻因爲經由某個大嘴巴的商人的宣揚已經爲人所知。
至少只是蒙蒂納伯爵的這個身份就已經足以讓人們不用擔心會有婚姻這種麻煩事,至於兩人之間是否會發生什麼曖昧的關係,這就不是那些貴族們關心的了。
或者說,有些貴族還隱約的希望兩人之間能真的發生些什麼,因爲在巴爾幹上層貴族之間有個雖然沒有說出來卻已經漸漸形成的默契,那就是他們希望索菲婭能永遠單身,或是說至少在她還有着巨大影響力的時候不要談婚論嫁。
一個單身的希臘公主要比一個嫁爲人妻的公主更有魅力,又更容易被人所接受,而一個不論是強勢還是懦弱的丈夫都能難讓人接受。
因爲一個強勢的丈夫會利用自己的身份對索菲婭製造影響,而一個懦弱的丈夫則可能會讓他們夫妻兩個都成爲別人的傀儡和工具。
現在索菲婭的突然出現在引起一陣騷動後,很多人立刻不由自主的向坐在前面的採佩斯望去。
不論是對手還是自己人,都認爲索菲婭的出現應該和採佩斯有關,因爲一直以來只有他與索菲婭比較親近,而他之前也正是利用索菲婭的影響,在布加勒斯特爲自己建立起了巨大聲望。
這麼一來人們望向採佩斯的眼神就變得複雜起來,有些人露出了明顯的敵意,有些則興奮的快要叫出聲來。
採佩斯同樣感到意外,他不知道索菲婭怎麼會忽然出現在會場,這讓他不解的同時又多少有點期待。
採佩斯是希望自己能對索菲婭產生更大影響的,畢竟這樣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不過他並不愚蠢,或者說還沒因爲這個好處太大而忘乎所以不顧一切,他很清楚如果那樣做可能就會成爲衆矢之的,所以他在對索菲婭潛移默化的施展影響的同時小心謹慎的不去觸怒那些貴族。
不過如果索菲婭自己主動表示出對他的支持,採佩斯還是很願意接受這個結果的。
索菲婭站在門廊下的時間有點長,然後她回頭向身後發出個單音的吆喝。
一個很多人都感到陌生的男人走到了索菲婭身邊,看到大廳裡無數雙投射過來的目光,男人臉上勉強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容,不過接下來就因爲被索菲婭呵斥立刻又退回到她的身後。
亞歷山大意外的看着普拉託,他這一晚上其實都在想那個討厭的摩爾科和大嘴巴的普拉託都會說些什麼,想想索菲婭聽到他那些事之後的憤怒,亞歷山大倒是覺得巴耶塞特二世這時候突然發動進攻還真是個好時機。
索菲婭穿過人羣向國王走去,她身上的鎧甲發出嘩啦嘩啦的摩擦聲,鎧甲上絢麗的精美花紋在窗外投進來的陽光的反照下泛着耀眼的光芒,這個情景讓原本顯得喧囂的大廳裡漸漸平靜下來,人們的目光隨着索菲婭的身影移動,直到她走到距國王不遠的地方,然後她優雅的輕輕提起襯在盔甲外做爲裝飾的絲綢甲裙的裙角,向拉迪斯拉斯二世躬身行禮。
國王嘴角露出了個微笑,不論如今索菲婭是多麼讓他不省心,可看到現在這個舉止端莊的女孩,國王心裡還是多少有些成就感,畢竟當初來到布拉格宮廷的是個粗野無理的鄉下野丫頭,而現在她的表現就像個真正的公主一樣高貴而又端莊,國王爲自己的王后能夠調教出這麼一個優雅的淑女高興,更重要的是拉迪斯拉斯二世相信自己對索菲婭還是有着足夠深的影響。
拉迪斯拉斯二世向旁邊有些不知所措的司儀官輕輕點頭,司儀官立刻再次舉起手裡的儀杖用力敲擊地面。
“尊貴的,羅馬與羅馬人的君主,諸王國宗主的唯一繼承者,索菲婭·亞莉珊德拉·巴列奧拉公主殿下。”
洪亮的唱賀聲在大廳裡迴盪,貴族們的神色漸漸變得嚴肅,即便是那些地位崇高的大貴族也紛紛起立望向索菲婭。
亞歷山大也站了起來,他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索菲婭站在衆人面前,看着這個身披甲冑傲然不懼的面對衆人的身影,亞歷山大忽然有種淡淡的陌生感。
或許那個索菲婭還是他的索菲婭,可亞歷山大知道有些東西真的已經不同了。
索菲婭向大廳裡的所有人輕輕點頭,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她的舉止說不上很得體甚至多少有點小小的莽撞和倔強,似乎即便是向人點頭致敬也有些硬邦邦的,不過這卻形成了一種獨屬屬於她自己的魅力,那樣子就好像個要強而又還沒完全長成的孩子在努力的向大人證明她的成熟,這原本應該顯得有些有些好笑,但是她那特有的比同齡人的確成熟得太多的身材,卻又似乎爲她這種倔強做着有力的證明,這就讓她的身上看上去洋溢着一種說不出的特別魅力。
或許這種魅力在意大利的那些宮廷裡只會被視爲粗野無禮,但是在巴爾幹,她的這個樣子卻引來了無數共鳴。
索菲婭向分別坐在國王兩側的採佩斯和亞歷山大看了看,似乎想了下然後才慢慢走到向亞歷山大一側,在衆人注視下緩緩坐在僕人匆匆給她搬來,緊靠國王的椅子上。
普拉託一直小心翼翼的跟着索菲婭,當他站到椅子後面時,明顯感覺到似乎向索菲婭打招呼的亞歷山大向他投來的充滿警告的眼神。
普拉託很想對亞歷山大解釋一下,可想想這一夜的經歷,他覺得還是閉上嘴巴更好點。
“伯爵,請你繼續說,”國王向亞歷山大點頭示意,然後又對旁邊的索菲婭解釋到“奧斯曼人正試圖進攻登布維察,這很嚴重。”
索菲婭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她的目光始終緊緊盯在亞歷山大臉上,就像要從他臉上的變化挖掘出什麼秘密似的。
亞歷山大微微咳嗽了一聲,他覺得索菲婭的樣子看上去有點怪怪的,就好像是準備宣佈審判結果的法官,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前故意停頓下來,享受那瞬間煎熬他人的快感。
雖然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亞歷山大卻的確是這麼想的,而且他覺得或許這並非只是他的臆想,索菲婭很可能就是抱着這種心思纔出現的。
“我們的確要保衛登布維察,不過應該怎麼做也的確需要認真考慮。”
亞歷山大向那些貴族們望去,目光在很多人身上掃過,他的蒙蒂納人在進城後成了很多酒館妓院的常客,出手大方的蒙蒂納人很受當地人歡迎,只是在不知不覺中,當人們賺着這些外國闊佬的錢時,各種各樣的消息也無聲無息的傳進了蒙蒂納人的耳朵。
所以雖然來到布加勒斯特的時間不長,可亞歷山大對城裡發生的一些事卻並不陌生,至於說那些貴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雖然多少有些難打聽,但卻也不是完全困難,如果有心,亞歷山大完全可以知道如今在布加勒斯特城裡誰說的話很有分量,而誰又和誰是曾經的仇敵。
“奧斯曼人進軍登布維察顯然是早有預謀的,而且我們必須想到這其中是不是有其他陰謀,或許他們就是在等待着我們爲登布維察解圍,”亞歷山大邊說邊看向對面的採佩斯,然後他滿意的看到採佩斯的臉色果然變了。
弗拉德三世的無頭屍骸被安葬在登布維察大教堂裡,這件事知道的人雖然不少,可也不是很多,湊巧的是亞歷山大恰恰是其中的一個。
採佩斯的神色很不好看,他臉上陰沉的和亞歷山大對望着,心裡不住琢磨亞歷山大這些話的意思。
“奧斯曼人有可能在故意引誘我們的援軍,”亞歷山大向國王看看,發現拉迪斯拉斯二世皺起的眉梢,他依舊繼續說下去“他們知道我們必須去解登布維察之圍,所以只需要做出圍攻登布維察的樣子就足以能誘使我們進入他們的包圍圈,這就是奧斯曼的目的,然後……”亞歷山大看看神情都不太好看的兩個人“從容的把我們消滅在登布維察城外,我可以保證我們的人永遠不會到達登布維察,因爲他們已經在那裡等着我們。”
拉迪斯拉斯二世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着,他沒想到亞歷山大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這讓國王覺得既難以接受,又暗暗惱火。
原本就因爲奧斯曼人突然發動進攻打亂了他的步驟的怒火,因爲亞歷山大的話更是在國王心底不住燃燒。
採佩斯同樣不能接受,登布維察對他太重要了,以至於即便隱隱的知道亞歷山大說的未必沒有道理,可他卻更難以接受登布維察陷落的可怕命運。
亞歷山大的話也引起了其他貴族的不滿,很多人站起來大聲反駁,有些更是對着亞歷山大吹起了輕蔑的口哨。
坐在亞歷山大身後的貢帕蒂看了看亞歷山大,他覺得這些人太無理,或者說太野蠻了,雖然聽不懂大多數人在說什麼,可從那些尖利的哨聲和那些人做出的明顯嘲諷的手勢上,他也能感覺到他們是在譏諷和嘲笑。
而讓貢帕蒂和他旁邊的蒙蒂納軍官們氣憤的是,司儀官這次卻根本沒有要阻止那些叫囂的意思,這就讓那些人喊的更加起勁了。
“膽小鬼!”
“花哨的貴族老爺!”
“回你的羅馬去吧,躲到你情婦的裙子底下更安全!”
聽不懂的咒罵或許可以忽視,可能夠聽懂的嘲諷讓人更加難堪,幾個蒙蒂納軍官忍無可忍的站了起來。
就在向前一步的貢帕蒂要開口和那些人對罵時,他忽然在嘈雜紛亂的人聲中聽到了個熟悉的“咔噠”聲。
長期的出生入死和日積月累的戰鬥經驗讓貢帕蒂立刻意識到那是扳動火槍機括的聲音,這讓他大吃一驚,可不等他反應過來,隨着旁邊亮光閃動,一聲如雷般的悶響在大廳裡驟然響起!
硝煙瀰漫,索菲婭舉過頭頂的火槍槍口噴出一串火星。
一時間叫囂聲戛然而止,大廳裡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手持還冒着煙的火槍的索菲婭。
看着全身盔甲手持火槍的索菲婭,亞歷山大不由在心裡暗暗讚了聲“霸氣”,只是接下來他就看到索菲婭向他投來的惡狠狠的眼神,同時她手裡的火槍也有意無意的向亞歷山大動了動。
這一槍不會原來是要對付我的吧,亞歷山大心裡升起一陣不祥的的猜測,不過看看四周還沒緩過神來的巴爾幹人,他向同樣愣住的拉迪斯拉斯二世問到:“陛下,我是不是還要繼續說下去?”
國王臉色發青的看着索菲婭,他實在沒想到索菲婭居然會把火槍帶進了會議廳,可卻又不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呵斥她。
“伯爵,如果你依舊只是剛纔的那些意見,我想可以爲大家省點時間了。”
拉迪斯拉斯二世神色難看的說,他注意到採佩斯的臉色也並不輕鬆,這讓國王倒是覺得至少在解圍登布維察這件事上,他和採佩斯是一致的。
亞歷山大注意到了國王的不耐煩,他向那些剛剛從槍聲裡清醒過來,正發出陣陣低聲議論的貴族們望去:
“陛下,我知道登布維察對瓦拉幾亞和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重要,這其中甚至包括摩拉維亞和希臘,不過正因爲這個,我想問一下這裡所有的人:你們認爲誰應該去解登布維察之圍?”
亞歷山大話音一落,整個大廳裡瞬間再次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
而不論是拉迪斯拉斯二世還是採佩斯,他們的臉上同時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索菲婭有些茫然的看向四周,她不明白人們這是突然怎麼了,不過看着亞歷山大嘴角掛起的一抹似是嘲笑般的痕跡,索菲婭慢慢坐下來,她把火槍隨手向身後遞去,同時好奇的從國王開始向四周看去。
由誰解登布維察之圍,這是個看上去似乎並不很重要的問題,但是參加會議的貴族們卻都意識到亞歷山大恰恰給他們出了個最難回答的問題。
沒有人不清楚登布維察對巴爾幹的重大意義,可正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如同聖地般這座小城所具有的非凡地位,他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面臨着一個尷尬的局面。
那就是沒有人希望別人成爲登布維察的拯救者。
解圍聖地的巨大功績會帶來的影響和榮譽足以讓每個人心動,但正因爲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所有反而沒有人能主動站出來。
拉迪斯拉斯二世嘴角緊繃着看着亞歷山大,他沒有想到亞歷山大會直接把這個問題當衆提出來,注意到坐在另一旁的採佩斯同樣面露異樣,國王已經知道這次的會議會是個什麼結果了。
“我們需要組建一支軍隊,”國王慢慢站起來,他的目光先是在亞歷山大臉上停頓了下,然後忽然轉頭望向採佩斯“大公,我覺得由你來指揮這次拯救聖地的戰鬥最合適。”
採佩斯略感意外的看向拉迪斯拉斯二世,他顯然沒想到國王會把如此巨大,甚至是可能會導致整個巴爾幹勢力發生顛覆的機會讓給他。
不過他儘量暗暗壓下心頭的激動,站起來向國王鞠躬行禮。
“爲了聖基里爾兄弟!”大廳裡瞬間響起一陣歡呼。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貢帕蒂忽然向前靠近亞歷山大低聲說:“大人我找到那些大炮的下落了。”
亞歷山大一愣,他不知道貢帕蒂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忽然說這個,不過他還是微微側過頭問:“在哪?”
“您可能想不到,”貢帕蒂呡了下嘴脣“那些大炮就在登布維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