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合作

流沙城和外界還有一項不同, 那就是可以用魔晶付賬。房主走後,牧雲歸低聲道:“流沙城似乎很喜歡魔獸。”

或者說的更準確些,是嚮往。

江少辭合上院門, 不在意道:“天下這麼大, 有人視魔獸爲敵, 就總會有人崇拜魔獸的力量。”

是啊, 牧雲歸一路走來, 天絕島視魔晶爲垃圾,無極派不允許弟子接觸魔晶,唯有流沙城, 城中處處可見獸骨、獸皮,街角巷口畫着魔獸模樣的圖騰, 從上到下都瀰漫着魔道氣息。

就連房東, 聽說他們身上有魔晶, 也立刻表示可以用魔晶結賬,甚至比用靈石還熱切。江少辭和牧雲歸已積攢了許多魔晶, 天絕島時他們去外海歷練,一天下來就能收割十來塊;等到了無極派,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門派裡上課,偶爾去劍谷關練手,也兌換三自留七。

任何一口價買賣都佔不到便宜的, 無論無極派還是天絕島, 他們兌換時給出來的價格, 絕對遠遠低於魔獸真實價值。所以江少辭主張積分夠用就行, 交易能少做就少做, 這次他們離開無極派,門派令牌裡剩餘的積分基本是空的。

故而, 牧雲歸和江少辭身上別的不說,魔晶倒是有好些。尤其是那些二三階的低階魔晶,江少辭嫌棄它們成色次,不肯用,牧雲歸又用不到魔晶,只能放在吊墜空間裡落灰。沒想到來了流沙城,二階魔晶竟一躍成爲最受歡迎的硬通貨,牧雲歸自然求之不得,趕緊換出去了。

房東走時高高興興,牧雲歸用一些積壓的雜物換了個清淨居所,也覺得划算至極。

牧雲歸在城裡問藥時就強撐着精神了,如今到了安靜地方,臉色不免倦怠起來。江少辭見狀,送她進屋休息。牧雲歸一邊走,一邊說:“他們似乎在做一些禁忌試驗,比如將魔獸的四肢嫁接到人身上。今日那個人便嫁接了一雙手,在我們沒看到的地方,指不定還有多少呢。”

江少辭拉開屏風,將牀榻上的東西扯下去,說:“一羣亡命之徒,指望他們有什麼道德感。只要利益夠大,他們什麼都願意做。”

他們在吊墜中自帶了行李,被褥靠枕都用自己的,根本不接觸房主的東西。牧雲歸看着江少辭粗暴的動作,眉尖細細顰起:“這麼一羣暴徒,流沙城的城主卻能將他們管理得服服帖帖。做魔獸試驗那些人未必都是自願的,成功一個,失敗不知凡幾。這裡的城主看起來不像好人,我們初來乍到,你不要衝動。”

江少辭將牀上原本的東西扔下去,放好新被褥,頗爲無辜地說:“我又沒做什麼,我只是伸張正義罷了。”

牧雲歸實在怕極了江少辭搞事,她無奈道:“能進這座城的都是惡人,而能活下來的,更是惡人中的惡人。我們並不會在流沙城久留,不值得淌他們這灘渾水。至於流沙城主這種人,還是不認識爲好。”

今日遇到何魏,即便江少辭不出面牧雲歸也不會有事。雖然她很認真地練劍,但還是得承認,她最擅長的並不是劍法,而是輕功。照影劍被何魏困住後,牧雲歸可以鬆開劍撤離。她輕功好,身形敏捷,只要她存心想躲,根本沒人追得上她。

而且,牧雲歸還有劍靈啊。她修爲低,但桓曼荼和容玠可不是。牧雲歸只是不想出風頭,所以纔沒有召喚劍靈。要不然,隨便叫一個劍靈出來,削這羣亡命之徒都綽綽有餘。

牧雲歸深知客不離貨、財不露白的道理,低調些總沒有壞處。江少辭嗯嗯點頭,一口應下:“我知道。你先休息吧,不用擔心外面。”

牧雲歸被江少辭半扶半壓地放到牀上,她精力實在撐不住了,一沾到牀榻就犯暈。她眼睛越來越沉重,卻還堅持着對江少辭說:“你也早些休息吧,不要出門了。”

江少辭坐在牀邊不語,牧雲歸很快昏迷過去,但睫毛還在細微顫動,明顯睡得不踏實。江少辭無奈,低聲道:“好。”

他應完之後,牧雲歸纔像是放了心,終於閤眼睡去。

沙漠裡天黑得早,入夜後風聲呼嘯,枯枝發出嗚嗚的聲音,映在窗紙上宛如鬼影晃動。江少辭坐在榻邊,靜靜看着牧雲歸。

江少辭記得第一眼看到牧雲歸時就覺得她像一個瓷娃娃,精緻美麗到極致,但處處都透着脆弱。如今她比在天絕島時瘦了些,臉頰上的嬰兒肥褪去,五官愈發舒展,容貌依然白皙美麗,但多了一份堅定。

世界對美人多有優待,但同樣也充滿陷阱。因爲太容易得到旁人的善待,飛鳥很快就不願意自己捕食,漸漸的,翅膀萎縮,爪喙鈍化,等她們想要飛行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揮翅的能力。

因此,她們只能繼續做一隻金絲雀,施展自己美麗的羽毛和歌喉,換取精米細水。時間久了,周圍人乃至她們自己都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好,不用爲衣食奔波,不用面對晴雨寒暑,實在好極了。

但牧雲歸卻不一樣。她應當很小就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她沒有被男孩子的示好衝昏頭腦,依然一步一個腳印,努力充實自己。沒有人會覺得看書練劍比參加宴會輕鬆,她每走一步,不光要克服自己的惰性,還要抵禦外界諸如“你是女子,不需要這麼拼”、“你長得這麼好看,練劍在身上留疤怎麼辦”、“哪能讓你做粗活,這種事就該讓郎君來”等等蠱惑。

有的漂亮姑娘就此生惰,從此被同齡人越甩越遠,長大後還要被人說,看,美麗的人都是廢物;只有一小部分人能繼續往前走,風霜裡跋涉,泥水裡打滾,她們放棄那條更舒服的道路,卻能站在陽光下,冷冷對別人說“不”。

江少辭曾經覺得她是個傻白甜,現在卻由衷欣賞她不把自己長得好看當回事的心性。不諳世事的善良不是善,是蠢,而她深知人性本惡,依然能堅持善意對人;明知道自己天賦一般,卻還能十年如一日早起修煉。清醒又堅定,善良又包容,她這份韌勁比很多天才都強。

她能養出這樣的性格,想來和母親也脫不了關係。西流沙和北境雪原相距不遠,離開沙漠往北走,不到一天就能進入北境的地界。不知道,她母親是何人,當年爲什麼會流落到天絕島?

江少辭一邊想着,一邊將牧雲歸的手腕擡起,輕輕放入錦被內。他把牧雲歸的被子拉好,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往外走去。

一推門,粗糲的風沙撲面而來,大漠深處彷彿有巨獸咆哮。江少辭轉身,將門仔細合上,確定不會漏過一丁點風沙後,才悠然道:“你應該慶幸,剛纔你們沒有發出聲音。”

牧雲歸和江少辭臨時落腳,對住所沒有太講究,找了個獨門獨戶、周圍沒有高物遮擋的小院後就付租金了。此刻夜幕四沉,風沙滿地,牆壁在背陰處投下一片陰影,漆黑寂靜,悄愴蕭索。

明明沒人,江少辭卻對着風說話。他話音落後,黑暗裡緩慢響起腳步聲。一個人從陰影裡走出來,道:“貴客盈門,有失遠迎。今日手下無狀,叨擾了貴客,望仙尊海涵。”

烏雲被風吹散,月光短暫地鋪灑下來,照亮了霍禮的臉。江少辭看到他,平靜地問:“你就是流沙城的城主?”

“正是家父。”霍禮說完,看着江少辭,偏頭笑了笑:“仙尊似乎並不意外?”

江少辭短促地笑了一聲:“一萬年雖久,但流傳一兩張畫像也不算難事。我也很欣慰,終於有一個看過畫像的人了。”

霍禮當然認出來了。來“拜訪”新住戶之前,霍禮還好奇過,能單手擰斷何魏胳膊、神不知鬼不覺搶走老三佩劍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這種人,又爲什麼要進流沙城呢?

等進入這個院子,親眼看到了江少辭後,霍禮霎間明白了。霍禮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走大運。

他竟有幸驗證一個千古之謎,一萬年前那位聞名遐邇的天才果然沒死,不出意外的話,現在還在被仙門通緝。霍禮搖頭笑了笑,說:“我這個人很少服別人,但卻着實佩服仙尊的膽量。你們橫穿西海,想必是從無極派過來的吧。你直接進入桓致遠的地盤就夠大膽了,竟然連易容都不做?”

江少辭嗤了一聲,不在意地理了理袖口:“敗軍之將,何足掛齒。”

都死了一萬年了,還敢這麼狂。霍禮點點頭,道:“失敬。我第一次摸刀時,學的就是江仙尊的拓本,沒想到今日有幸見到本尊。江仙尊大駕,未能遠迎,多有失禮。不知,仙尊可否有興趣和在下做個交易?”

江少辭聽到,當即笑了。他緩慢擡眼,漆黑的瞳孔裡不辨喜怒:“你和我,談交易?”

霍禮擡了擡手,身後人立刻恭敬奉上一個盒子。霍禮說:“西海鮫人是唯一一支在魔氣洗盪中活下來的。他們的身體和曾經的鮫人頗有不同,最顯著的就是音波。中了他們的聲毒基本無解,就算找到精通此道的郎中,治療也頗費周折。治療大致分三個療程,每個療程所需要的藥都截然不同,曾經許多人找到了藥方,卻折在尋藥途中,生生耽誤了時間。這裡面是第一個療程的藥,第二個療程的稍微麻煩些,我已經派人出去找了,十五天必內有回覆。江仙尊,我敢保證,你在流沙城乃至全天下能找到的藥,都不會比我這份更齊全。”

霍禮的手下將黑檀木盒捧到江少辭身前,江少辭掃了一眼,卻不收:“你威脅我?”

“不敢。”霍禮笑了笑,氣定神閒道,“只是想找仙尊合作而已。”

江少辭手指微彈,將欄杆上的灰塵彈開,悠悠哉哉坐到圍欄上:“說來聽聽。”

手下見江少辭不收,回頭向霍禮尋主意。霍禮揮揮手,示意他們都退下。手下將貴重的檀木盒放在臺階上,垂着頭後退。一眨眼人就走空了,這麼多人出門,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院子裡沒有別人,霍禮也不再掩飾,說:“江仙尊,你覺得如今這個千瘡百孔、魔瘴四起的世界,比之曾經,如何?”

江少辭環着臂,似笑非笑道:“只要地面上還有人存在,無論環境怎麼變,都一樣。”

霍禮笑了:“此言有理。人才是這方天地最嚴重的病。不過我們生而爲人,現在活着,以後也要努力活下去。治病是沒法了,只能努力讓自己活的好受一點。”

江少辭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沒耐心道:“有話直說吧。”

霍禮擡頭,看向陰沉蕭索的流沙城,聲音幽冷如鬼魅:“這種朝不保夕、任人魚肉的日子我過夠了。飛禽走獸可以從魔氣中獲得力量,爲什麼唯獨人不行?人類被屠戮了六千年,如今,也是時候結束這個末世了。”

江少辭聽完笑了一聲,霍禮回頭,看着他問:“連仙尊也覺得我異想天開?”

“不。”江少辭緩慢搖頭,目光中滿是洞悉,“不要爲你的野心找藉口。爲了人類福祉,可真會說。”

霍禮被人說穿,笑了笑,也並不反對:“人生在世,總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仙尊覺得呢?”

江少辭勉爲其難聽了一會,聽完之後他覺得剛纔的預感沒錯,確實很無聊。

江少辭站起身,長腿一跨就邁過圍欄:“沒興趣。出去記得關門,別讓你的人出現在這個院子百米之內,要不然你會後悔的。”

“這盒藥物我頗廢了番力氣才尋齊,仙尊不要了?”

“交易是兩個實力差不多的人不想兩敗俱傷,才放到談判桌上談。我若真想做什麼,你攔得住我?”

霍禮一個在惡棍堆里長大的人,聽到這話都歎服了。江少辭竟然能把強搶說得這麼清新脫俗,也是厲害。

“仙尊至少聽我說完我的條件。”霍禮對着江少辭的背影,不疾不徐道,“仙尊對北境言家知道多少?”

江少辭停住,終於升起些興致:“言家?”

“沒錯,正是那支天生有通靈能力、可以預知未來的言家。”霍禮說道,“他們這一族着實被上蒼眷顧,預言兇吉、通曉未來這麼神通的能力,偏偏降臨在他們家,不可謂不幸運。若能得到言家,每次行動前可以預知兇吉,天下霸業談何遠哉。如今,言家被北境皇帝流放至蒼洱,就在西流沙東北不遠處。江仙尊,這個條件,你覺得如何?”

江少辭終於轉身了,他皺着眉,問:“言家被流放了?”

這幾個字組合起來,每一個都怪誕至極。他印象中言家是最受王城倚重的家族,乃皇家左膀右臂,風光僅次於慕氏。言家被流放,比慕家人死絕了還讓江少辭吃驚。

“是。”霍禮點頭,同樣不明所以地攤手,“今時不同以往,一千年前言家不知道做了什麼,得罪了前一任皇帝,被舉家流放。後來帝御城換了新皇帝,近年隱約露出風聲,似乎新皇有意赦免言家。若江仙尊也對言家的破妄瞳感興趣,那就要加快動作了。”

江少辭其實對破妄瞳不感興趣,修行之所以其樂無窮,就是因爲他們在與天搏命,誰都不知道下一瞬會發生什麼。如果預知了未來,那還有什麼意思。

但牧雲歸身上卻帶着預言的天賦,他們在海底殷城得到了一枚破妄瞳,如果能再得一隻,牧雲歸的修爲想必能大大提升。

江少辭心裡動了動,不動聲色道:“可以。但事成之後,我要破妄瞳。”

言家最值錢的就是他們的眼睛,江少辭一開口就把大頭要走了。霍禮點頭,應下了:“好。明日我會把陳老怪送過來,全天候給牧姑娘祛毒。解毒第一療程結束之前,我不會來打擾仙尊的。”

還算識趣,江少辭點點頭,示意他們可以走了。霍禮拱手行禮,他幹着最骯髒的勾當,爲人卻禮數週全,進退得體。他轉身走向大門,手碰到門扉時,忽然停下:“仙尊可否知道,在我們這行裡,什麼人最容易背叛嗎?”

江少辭沒答話,霍禮短暫停頓片刻,自己說了下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也不是心機殘暴之輩,而是那些成了家、娶了妻的男人。”

江少辭的聲音不知不覺變得冰冷,反問:“所以呢?”

“一個男人一旦有了牽掛,他就有了弱點。”霍禮開門,風度翩翩走向外界黑暗,“我言盡於此,仙尊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