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懇談 正科級幹部 書包網
譚木石走出富華酒樓時,天還沒有亮。譚木石一晚上都在擔心柳三變的安全,想打個電話給她,手機在柳三變手上,沒法打,也不敢在富華借電話,怕被這羣黑惡勢力聽去,再去找柳三變的麻煩——她的麻煩已經夠大了。
想起昨天到今天的突變,像在做夢一樣。本來他已經可以坐着北上的火車,回家過年。什麼能比回家過年重要呢。但現在這個情況,卻怎麼好意思甩手就走?自己想走,怕也沒那麼容易走吧!
譚木石正想着,一輛紅色的汽車,沒開車燈,從後面悄悄跟上來,汽車的發動機聲音很輕,譚木石几乎沒有發現。那汽車的窗玻璃搖了下來,一個聲音說:“木石。”
譚木石覺得這個聲音似曾相識,沒錯,他在學校的小書店裡初次聽到了這個聲音,又在學校圖書館前的青藤架子下、北京火車站內、圓明園公園湖邊、北師大的校園裡多次聽到過這個細細的聲音。譚木石像觸了電一樣,連頭都沒有回,說:“安萍君!”
車又往前提了一步,譚木石透過黎明前的黑暗,隱約看見了何安萍嘴角的小痣和那兩個酒窩。何安萍說:“快上車。”
譚木石猶豫一下,上了車。到了這個時候,譚木石纔想起來,王德高是何安萍的老公公。
王德高和兒子王小刀,不住在一起。王德高見了王小刀,總要罵上兩句,因此王小刀一般不敢去王德高家。王小刀從來不懂事情輕重,這天聽說王德高礦上出了事情,猜王德高可能不在家,跑到王德高的住處,找他媽要零花錢。王小刀到了他媽家,聽見他媽正給王德高打電話,問怎麼還不回來?
王德高結婚時,是個貨郞,屬於弱勢羣體,老婆雖然天天叫苦,卻對王德高不離不棄。王德高財大氣粗以後,對老婆的態度沒有變,對她說話,帶幾分客氣。王德高在外面喝酒應酬,要先打個電話給家裡。今天事情急,沒有打電話,老婆一看挺晚了,就給王德高打電話。王德高在電話裡說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王小刀正在客廳看動畫片,聽見父母間的對話,覺得有幾分新鮮。王德高和老婆商量好了,不再讓王小刀摻和公司的事情,因此從來不和王小刀說底火礦的事情。王小刀偏愛打聽季平的新鮮事兒,加上事情發生在自己家,王小刀獵奇的心理,實在壓制不住。媽不說,王小刀倒有自己的辦法,他打電話問白江南。
白江南雖瞧不起王小刀,但對他也比較客氣。王小刀打來電話時,白江南剛把譚木石扣回202休息室。一半爲邀功,一半爲討好。白江南把夜捉譚木石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
王小刀聽得很興奮,半個小時之後回家,把主角想象成自己,手舞足蹈,重再添油加醋一番,對何安萍講了這夜捉譚木石的故事。
說者輕狂,聽者心慌。何安萍聽說譚木石有難,哪裡能睡得着?一時急得手有些發顫。等王小刀看完了電視睡覺,何安萍起身,開車出門,出去找譚木石。但又沒有譚木石的電話,該怎麼找?開車到了富華門口,見大門緊閉,看看錶,已是凌晨兩點,想過去拍門問一問,又怕被人認出是王德高的兒媳婦。何安萍實在沒有主意,又不想就此罷手,把車停在富華酒樓斜對過,想等等看。
何安萍正等得心煩意亂的時候,富華的大門開了,出來一個人。何安萍不敢亮車燈,開車跟上去,從身後辨認,真是譚木石,這纔開口叫他。
譚木石上了何安萍的車,想要和她說幾句話,問候一聲,卻不知怎麼開口,又想是不是王德高,或馬一默讓她來的?又想不可能,自己沒有說,何安萍不會說,兩人曾經認識的事情,不可能有人知道。轉而又想,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又有可能。二十四小時之前,他還覺得馬一默是個有意思的好人,比李長生更親切和藹,易於交往,現在不是變了嗎?
正想着,譚木石見何安萍把車開到季平城外盤山路的一個拐角上,正對着一個小山谷,四下裡都沒有人來往。何安萍停了車,轉過頭來,對譚木石說:“木石,你鬥不過他們的。”
譚木石不說話,何安萍又說:“你能看見季平落後,看不見的還有很多。每年都有不少人因爲黑社會鬥毆送了命。死了人,有時候就白死了。”
又說:“你不要惹白江南,他是混江湖的,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
譚木石想起被摁在地上的屈辱,心裡一陣恨,扭過臉來,看何安萍,以示不服。何安萍拿過手包,打開讓譚木石看,譚木石拿出來一看,是一支沉沉的仿真手槍。何安萍說:“這就是白江南借給王小刀玩的,你信了吧。”
譚木石有些氣餒,把槍放回手包。何安萍又說:“木石,他們作惡,自然會有報應。但你不要毀在這裡頭,不值得。”
譚木石想說點什麼,但又沒說。其實,譚木石自開始到現在,都沒有下定決心,何安萍一來,加劇了譚木石的猶豫。
何安萍又說:“木石,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你知道嗎,光陰是不能倒流的。我在富華門口等你一個晚上,這輩子和你說最後一句話,你快離開這裡吧。”
何安萍能說出這些話來,這證明他把何安萍的照片放在鏡子背後,時時看她,並不是一廂情願,也不是用熱臉去貼冷屁股。何安萍只是把熱臉藏起來了。一時間,譚木石既覺得欣慰,更覺得有面子。
譚木石欣慰和有面子了之後,正義感又加劇許多,衝動地想說這件事情,不是小事,這牽扯到數條人命、人間正道等等。有很多內情,在真相大白之前,只能忍住不對她說;又覺得朝她標榜自己,有些多餘。真正的事業,是不需要事先標榜的,人家李長生犧牲在崗位上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此時黑暗慢慢退去,一道冷冷的曙光照到車前的小山谷裡,天已亮了。譚木石的心裡充盈着猶豫、欣慰、悲壯、崇高、委屈,見了那沉甸甸的槍,有些害怕;拿不到錄音,有些着急;見不到柳三變,有些擔心;又想王德高如果倒了,何安萍會受多大的影響?這些情緒混在一起激盪起伏,實在不能平復,譚木石的心都碎了,此時此刻,除了放聲痛哭,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何安萍見譚木石哭了,先是一陣心酸,又想起自己老公愛哭鼻子,沒想到初戀男朋友也好這一手兒,不由一陣悲從中來,哭出聲來。
譚木石哭了一陣,心裡痛快了些。見何安萍也在哭,心裡又是一番感慨,停了停,勸她說:“不要哭了,你說的,我知道了。”
何安萍這才慢慢停了哭。譚木石想一想說:“安萍君,捫心自問,我曾對你的心,是真的。你能這麼對我,我很知足了。我至今已經沒有遺憾。我來季平,值得。”
何安萍又用手去抹眼睛,說:“嗯。”
譚木石說:“我要回分局去收拾收拾,處理一些事情,走的時候,就不聯繫你了。”
何安萍擡起淚眼,譚木石伸出手,說:“再見吧。”
何安萍慢慢伸出手。譚木石握住何安萍的手,那隻手又細又長,柔若無骨,握在手裡,像馬上就會化掉一樣。
譚木石松開手,說:“我回去了。”
下了車,譚木石又想回頭。回過頭,不是想看一看何安萍,而是想問一問何安萍,王德高倒了,對何安萍到底有多大的影響?但他硬着碎心,沒有回頭。
離開何安萍,譚木石首先要辦的事情,是找到柳三變,拿到手機。但是譚木石想起來,要找柳三變,只能打她的手機。而她的手機號碼,存在自己的手機上了。自己的手機,就在柳三變手上,自己沒記住柳三變的號碼。要找柳三變的號碼,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回富華問,一是回分局辦公室找柳三變的名片。譚木石想了想,打上一輛黑車,回到分局。
剛進大門,老潘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譚局長,怎麼這麼多人找你?”
譚木石沒明白,說:“什麼意思?”
老潘一指大門外的街對過,說:“那兩個人,就說找你的。我沒讓進門。”
譚木石一看,有一個好像就是昨天夜裡把他摁在地上的嘍囉。他明白了,又問老潘:“還有別人嗎?”
老潘一指屋裡,說:“還有這個。”
譚木石一看,是柳三變的背影坐在老潘的屋子裡。譚木石心裡一熱,走進屋裡,老潘跟在他身後,說:“半夜就來了,只說找你,讓她回去,她說要等你回來,就是不走。”
柳三變轉臉見到譚木石,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眼圈都紅了,說:“老譚!”
譚木石鎮定一下,對老潘說:“老潘,她在你這裡,有別人看見嗎?”
老潘臉上帶着一絲狡黠的笑,說:“沒有!這個你放心,我讓她臉衝裡坐着的。年輕人的事,我懂!”
譚木石知道老潘誤會了,但又不說破,問:“還有別人找我嗎?”
老潘說:“有,楊主任找你。”
譚木石問:“在哪裡?”
老潘說:“剛纔在這裡,現在可能在辦公室。”
譚木石問:“還有誰?”
老潘說:“馬書記也找你。”
譚木石心想,再有人找,得排見面時間表了,問:“還有別人嗎?”
老潘這才說:“沒有別人了。”
譚木石腦子轉着,說:“老潘,你先出去,我和她說兩句,行不行?”
老潘證實了自己的懷疑,有些得意,說:“行。”就退了出去。
譚木石往前一步,說:“三變,你從夜裡等到現在?”
柳三變見到譚木石,勁兒一下子鬆了,話裡帶着哭腔,說:“我不知道到哪裡找你,又怕丟了手機……”
譚木石安慰她說:“你做得對,你在這裡等,最好。”
柳三變拿出帶着體溫的手機,譚木石接過來,有些感動,說:“三變,這個事咱就算是辦成了!”
三變也不知她做的是什麼樣的大事,坐在那裡,不說話。
譚木石把手機放回口袋,說:“三變,你現在回家去。等這個事情過去了,我會聯繫你。我不給你打電話,你不要回來,在家出門的時候要小心些,注意陌生人……”
柳三變說:“沒事,我爸爸村上朋友多,想在我村裡欺負我柳三變,也沒那麼容易。”
譚木石說:“這最好。”
譚木石又想起來,門外這兩個嘍囉有可能昨天見過柳三變,她一出門,就可能會被盯上。
譚木石腦子裡正飛快地想着主意,只見楊立國一步踏進來,說:“你能看着李局長白死嗎!”
楊立國一來,把譚木石嚇一跳。季平沒有不透風的牆,譚木石和王德高的手下過招,在季平煤礦、安監分局這兩個圈子,已經隱隱地傳開了。這些風言風語,雖然都編不出來是什麼事,但是有事是肯定了。
楊立國從醫院出來,聽說了這些風言風語,憑着他對譚木石的瞭解,有幾分相信,一大早四處找譚木石,要爲李長生討回公道。見譚木石來了,衝上來就是這麼一句。
譚木石見到楊立國,有了主意,把楊立國拉出門房,說:“楊主任,先不說這個,有一件難事,請你替我辦一辦。”指一指柳三變,說,“你用車把她送到汽車站,看着她上車——別問她話。”
楊立國見譚木石鄭重的樣子,愣了愣。譚木石說:“先顧活人,好不好?”
楊立國遲疑一下。
譚木石又想說什麼,馮仁敬遠遠地跑過來,對楊立國喝道:“楊立國!你纏着譚局長幹什麼!馬書記找他半天了!”
楊立國臉弊得通紅,低聲說:“我去辦!”
譚木石爲了不讓馮仁敬看見柳三變,用手摟住馮仁敬,也不回頭看柳三變和楊立國,就往樓上走,還說:“馮主任,馬書記來很長時間了?”
馮仁敬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說:“不知道啊,譚局長。”
譚木石問:“馬書記在辦公室嗎?”
馮仁敬說:“對。”
譚木石說:“我先去趟宿舍,之後過去找他。”
馮仁敬說:“譚局長,馬書記有事要和你說,找你很急,請你在辦公室等一等吧,先不回宿舍行不行?”
譚木石警覺起來,問:“什麼意思?”
馮仁敬低着頭不看譚木石,說:“我是一個辦事的,譚局長你行行好,別讓我爲難。”
譚木石一聽,這就算雙規了,緩一緩心情,說:“行,我在辦公室等。”
馮仁敬又打了一個電話。馮仁敬辦公室的小公務員送過來了一個大信封。那小公務員探着脖子往屋裡看,馮仁敬一聲喝:“看什麼!”
馮仁敬把信封交給譚木石,說:“馬書記讓交給你。”
譚木石接過來,問:“什麼東西?”
馮仁敬一縮脖子,說:“沒敢看。”
馮仁敬出去了。譚木石先不開信封,走到窗口往下看院子裡,見楊立國常開的那輛車走了。譚木石折過頭來,拆開那個信封。
大信封裡套着四個小信封。四個小信封尺寸一樣,但厚薄不一,譚木石仔細端詳,居然還用筆標着序號。
譚木石打開標着“1”的信封一看,是譚木石的鍛鍊鑑定,用熱情洋溢的語言,從德、能、勤、紀、廉五個方面,高度讚揚了譚木石。
譚木石拿起第二個信封,沉沉的,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沓錢。
譚木石打開第三個信封,看了以後,心情就有些沉重了。第三個信封裡的,一張一張,全是富華酒樓的對賬單,細看日期較近的幾張,有的是一碗米線,有的是一瓶啤酒、一葷一素兩個菜。
譚木石又打開第四個信封,心情更沉重了,裡面居然是幾張視頻截圖,圖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譚木石,一個是柳三變,畫面上,有時是譚木石躺着,柳三變正往他身上蓋毯子。有時是譚木石和柳三變兩人的頭對在一起,看筆記本。又有時候,是譚木石拉着柳三變的手。
譚木石拿着這四個信封,腦子裡一片空白,腳下有些打晃兒,好一陣才定住神。分析目前的形勢,最危險的結果,是對四個信封置之不理,繼續對抗下去。最安全的結果,是交出手機,拿上編號“1”和“2”的信封回北京。
沒等譚木石分析清楚,馮仁敬過來敲門,說:“譚局長,你有時間嗎?”
譚木石心想,現在不就剩下時間了嗎?拿眼盯着馮仁敬,說:“有。”
馮仁敬不敢和他對視,眼光躲閃着,說:“那請你過十分鐘到馬書記辦公室,他想和你談一談。”
譚木石哼一聲,馮仁敬快步走了。
譚木石手心裡攥着一把汗,在辦公室四處走。透過窗子看下面,見楊立國的車已經開回來了。這說明柳三變已經上車回家了。但是,視頻都被人把在手裡了,柳三變想要再回富華工作,是不可能的了。譚木石嘆一口氣,終於還是把人家柳三變牽扯進來了。又見分局大門外的黑衣人,似乎多了一些,有十幾個。楊立國也帶了監察隊員,站在院子裡,大有和門外黑衣人對峙的架勢。
十分鐘到了,馮仁敬站到譚木石辦公室門口。譚木石舒一口氣,出了辦公室。
馬一默見譚木石進來了,說:“小譚,你辛苦了!稿子寫完了嗎?”
譚木石說:“沒有。”
馬一默說:“可惜,你這馬上就走了,再不寫,就來不及了。不寫也罷,讓小馮寫吧,沒關係。”
譚木石擡起頭,馬一默說:“小馮把信封給你了吧?”
譚木石不說話,馬一默說:“你的鑑定,我親自寫的,我相信這是公正的評價,分局其他同志也是這麼想的。”
馬一默又說:“還有一個信封,是你這一年來在分局的補助,一直沒時間給你辦,你走之前,給你辦了,你帶回家過年用。”
譚木石等着馬一默說第三、第四個信封,但是馬一默不提這第三第四,而繼續說過年:“季平是小地方,火車也不發達,你回家過年,票怕是不好買吧。你來分局鍛鍊,不能到最後,想走倒走不了。”說到這句,馬一默加重了一點口氣,又說,“我讓小馮給你定了省城飛北京的機票,你憑身份證登機就可以了。我找車送你上省城,不會耽誤。”
如果沒有這兩天發生的種種事情,譚木石會愉快地接受馬一默的安排,他不僅會帶着鑑定,還會帶上錢,去省城乘飛機。
第十二章
馬一默又說:“長生局長沒少在我面前誇你。我想,他要是活着,也能同意我的這些安排。他生前就一直很尊重我,我和他搭班子,很愉快。
“他的死,我們都很悲痛,這麼優秀的一個人英年早逝,不僅是季平分局的損失,也是縣委、縣政府,甚至是市委、市政府的損失。他的離世,是要促進我們的事業向前發展呢,還是相反?我認爲,是應該促進向前發展。
“長生同志倒下了,但是旗幟不能倒下。我們要扛起這面旗子向前進。”
馬一默停下來看一看譚木石,見他面無表情,接着說:“小譚,我這個人是重感情的,你在分局一年,我是如何對你的,你是有數的。楊立國同志,作爲一名中層幹部,有許多缺點需要克服,但是爲了分局的事業向前進,繼承併發揚長生同志的遺志,我從大局出發,將努力推薦立國同志代理長生同志的工作。這樣的話,長生同志打下的良好基礎,會得以鞏固,季平的安全生產工作將上一個新臺階。”
馬一默慢條斯理地說着,好像不着急。實際上,馬一默很着急。他最着急想知道的,是譚木石到底都錄了些什麼?如果只有白江南聽到的那兩句,沒有問題,關於譚木石和王德高過招的“謠言”,也會不攻自破,在很短的時間內,消失得沒有蹤影。王德高會賣掉底火煤礦,去炒房地產,而馬一默會繼續當他的正科級幹部。
但是,看譚木石跳窗子那個着急勁,絕不是因爲尿急,那他錄內容不會只有一兩句。那麼不管用什麼方式,也要把這個手雷給要出來。或者譚木石不拿出手雷,只是痛快地拿走一號二號信封,這段錄音,自然會從世界上消失,這是更高的層次——大家彼此還有面子,忘掉了不愉快和擔驚受怕,剩下的只有真感情。但是譚木石對一號二號信封,沒有反應,看來這個更高層次,是達不到了。
馬一默心裡嘆一口氣,又說:“我瞭解了情況以後,狠狠地批評了王德高。他就算是納稅大戶,就算他礦上沒出事故,我也不原諒他。我讓他立刻反思,動手賠償。
“不過,我能批評王德高,卻不能批評白江南,他雖然很尊重我,但畢竟隔着幾層關係。小白有些江湖氣息,凡事先講義氣,再說道理。聽說了昨天的事,這年輕人先是要在白金卡上搞動作,又調出視頻看——我制止了他,但能制止一時,只怕他爲了公司,還會生出事來。”
馬一默踱到窗口前,說:“你看,他派員工到樓下了,說是要給分局刷牆。給分局刷牆,長生同志生前也知道,他沒有反對。我現在也不能反對,但我好說歹說,把時間安排到下午,而不是上午,因爲我怕白江南心急,幹出別的事來。我讓他冷靜半天,下午再帶人進分局刷牆。
“離過年還有幾天,這幾天分局的工作也不能閒下來,除了長生同志的後事,安監的正常工作,也不能停,我等會兒就安排楊立國帶人去排查。他整個上午都站在院子裡,知道的,他是懷念長生局長,心情不好;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分局的人都無所事事,正玩兒呢。”
馬一默把話停下,看譚木石的反應。譚木石低着頭,臉色有些起伏,一會兒白一會兒紅。
馬一默一看,就趁熱打鐵說:“小譚!你到分局來鍛鍊,是局領導,現在是分局的多事之秋,有事兒我得和你多商量。我有以下幾個打算,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譚木石聽到這裡,開口了,說:“馬書記,什麼打算?”
馬一默聽他開了口,更來勁了,捋了一下思路,說:“有這麼幾條:
“一、關於李長生局長的問題。其中有三個小項,一是充分宣傳李長生同志的光榮事蹟。長生的光榮,就是分局的光榮。二是確保長生同志家屬的生活,要負責到底,絕不人走茶涼。三是很重要的,那就是想盡一切辦法繼承長生同志的遺志,促進分局的事業往前進。這就引出下一個問題。
“二、關於楊立國同志的問題。其中有兩個小項,我推薦楊立國同志暫時代理長生同志留下的工作。他現在是正股級,要做正科級的局長,還有很長的過程,但是我要把他扶上馬,送一程。小譚,”馬一默說到這裡,有些尷尬地一笑,說,“我這樣的人,遲早是要退出歷史舞臺的——我退休前,一定努力送他一程。二是楊立國的問題和毛病是存在的,我正視這些問題和毛病,幫他糾正,樹立他的形象,教他爲人處世之道,還有處理複雜問題的能力。目前的複雜問題,就是我們要商量的第三個問題。
“三、關於王德高的問題。我和王德高有一些私交,我不迴避這個問題,沒人規定公務員不能交朋友,也沒有人規定煤礦老闆不能交朋友。德高——王德高,他好結交層次比他高的朋友,小譚你不也是他的朋友嗎?這不算缺點。處理他的問題,考慮有三個小項:一是如何處理煤礦事故。我的意見是,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絕不姑息,對底火煤礦進行一次全面的整頓,進行細緻檢查,按最嚴格的標準辦。二是如何賠償。傷亡……傷到的幾個礦工兄弟,當然令人心痛。昨天晚上,馮仁敬已經把人數報到市裡了。數目和今天重新覈實的數目,確實有一點出入,但爲了維護季平的一方穩定,和春節期間的安定,同時,也爲分局的聲譽和長生同志的形象着想,是不是不宜把動靜搞大?目前,事情控制在一個很小的圈子,只要你我掌握住了,不會擴散。小馮既然報了,就咬死口,照這個數吧。數如果再大,咱們季平分局就兜不住了。這還只是一方面,報過的數如果再變,不論大小,性質就變了,恐怕就不是季平分局能兜的了,怕是還要牽連不少幹部。當個公職不容易,咱不能幹這個事兒啊!當然,報是一個數,我們賠償起來,要照實數處理。我和王德高鄭重說了,必須照最高的標準走。這個最高標準,不是國家標準,要比國家定的標準還高,至少高出百分之五十。三是如何整頓底火公司。王德高交朋友行,掙錢也有一手兒,但是管理公司的能力,有待提高。他的手下,魚龍混雜,以魚爲主,白江南算是出色的了,但是江湖氣息還是太重。他們黑道不怕白道,咱白道倒要顧慮黑道。分局主要領導商量工作,還得把他商量進去。
“四、關於白江南的問題。我一直反感白江南,但是在小地方開公司,他們都愛培養一批這樣的人,平時人五人六,關鍵時候亂七八糟。比如白江南這次,底火礦出了事故,不想辦法爲王德高分憂,反而到處生事。我不是他的直接領導,只能提建議,有三個小項。一是不要把富華的賬單複印了到處放,賬單如果落到別有用心的人手裡,會引來麻煩。二是不經相關單位及當事人同意,不許查看監控視頻,更不能複製了拿在手上,休息室是很隱蔽的地方,人在裡面,難免行爲會放鬆一些,如果被錄上像,本來不是個事情,被不明真相的人看見了,還以爲有事呢,對當事人是個不小的傷害。三是刷牆就刷牆,不要帶有其他目的。你看白江南帶了那麼多人,我看有一半不會刷牆,下午他們進來刷牆時,我要他們留一半人手就夠了。進來的人太多,太扎眼。咱分局是個清水衙門,刷個牆要十幾個人,外人看見,還以爲分局要大興土木,對我局清廉務實的形象有影響。說到清廉務實,我要說第五個問題。
“五、關於小譚同志你的問題。你到分局鍛鍊,成長和貢獻,大家都是看得見的。我不敢說我有功勞,但是我做得如何,小譚你也不會一點都記不住。你我是忘年交,感謝的話,我不用你說。你這次鍛鍊回去,提拔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北京平臺大,和季平完全不是一個情況,我幹到五十多歲,纔到正科級,這都有多少人羨慕得不得了。你不到三十歲,就是正科級,馬上還能進步,前途到哪裡算是個頭,老馬我不能預測。我在季平待了一輩子,眼光短淺,我談兩點粗淺的認識。一是多個朋友多條路,添個仇家添堵牆。王德高想往大城市發展,我就立刻推薦他和你好好處朋友,以後好處都是大家的。二是爲人處世,要潔身自好,經歷上一定不能有污點。有了污點,也不能讓人掌握住。小譚你來季平,做到了潔身自好,我在鑑定材料裡都寫清楚了,我能證明。只有一點事情,我沒有把好關,上次王德高送你一個手機,你推辭不要,你是對的。我勸你收下,是我的錯。我知錯就改,爲了你的清白和前途,我現在明確同意,你可以把手機留下。這點錢……”馬一默指了指桌子上的另一個信封說,“是分局給你的另一半補助,正好夠買一個那樣的手機,你再去買一個用,在這補助上籤個字。或者你拿着那手機繼續用,不領這一半補助,也籤個字,就當你領了。白江南去富華搞的賬單和視頻,我命令他們在你走後,立刻銷燬,對人和事絕不追究。”
馬一默說完了,看着譚木石,等他的反應。譚木石臉色潮紅,呼吸有些急促。
馬一默想,擊中了,不是十環,至少也得是九環。於是追加一句:“小譚,你看這個方案怎麼樣?”
譚木石擡頭看着馬一默說:“馬書記,我考慮一下怎麼樣?”
馬一默的嘴角露出笑容來,說:“可以考慮。這樣吧,考慮到下午上班前,怎麼樣?如果要吃飯,或有其他事情,可以找馮仁敬。”
譚木石站起來,馬一默又把笑容隱去,鄭重地說:“小譚,我用我的黨性擔保,這五條,我說到做到,從今天起,我們不做同事,做朋友,行不行?”
譚木石抿住嘴,不出聲,出了馬一默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