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趨駕至南山,遠望見長安。
層嵐疊嶂的羣山遠處,長安城的輪廓在傍晚金黃色的夕照裡若隱若現,雄城萬丈,巋然屹立。
隊伍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歸家的喜悅迅速在禁衛和李家部曲中擴散開來。
李素也露出了笑容,先是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淺笑,嘴角弧度越來越大,最後放聲開懷大笑起來。
李治策馬馳到李素身邊,大笑道:“子正兄,快趕一步,咱們可在城門關閉前進城入宮,覲見父皇,父皇大悅或可太極宮賜宴,咱們……喂,子正兄!子正兄何往?”
李素懶得理他,騎在馬背上先朝李績拱手行了一禮,李績含笑點點頭,李素大笑着揚聲喝道:“方五叔,王樁!”
“在!”二人凜然應道。
李素大手一揮:“李家部曲隨我回家!”
“是!”
轟然一陣馬兒長嘶,李家百餘部曲在李素的帶領下脫隊朝太平村方向疾馳而去,留下李治一臉懵然和被拋棄後的失落。
“李伯伯,他……”李治哭喪着臉道:“咱們應該先進長安城,覲見父皇之後纔回家呀,他怎麼把咱們丟下了?日後若有人知道此事,不輕不重怕是會參他一本呢。”
李績眼裡滿是笑意,道:“殿下覺得,李子正是個怎樣的人?”
李治想了想,道:“他是個聰明人,嗯,很聰明,言與行往往都出人意料,常有驚世之論,亦有鬼神莫測之行,這一路我他與朝夕相處,實獲益良多,只是……他似乎,呃,有點懶散,幹啥事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
李績笑道:“不是漫不經心,而是他其實對國事殊無興趣,‘家國’二字在他心裡,最看重的是‘家’,而不是‘國’,所以他寧願冒着被參的風險,也要先回家看一眼,家裡平安無恙,他心裡踏實了,其次纔會想到國事……”
李治愕然無語。
李績笑道:“等殿下再長大些,或許便明白這個道理了,男人在外面再風光,終究心裡是有牽絆的,有的因權錢所繫,有的因兒女情長所繫,還有的,嗯,心裡便只繫着一個‘家’字了,老夫這把年紀,爲國征戰無數,離家時常數載,重功名而輕離愁,此時自省,卻發覺還不如一個年輕娃子活得明白……”
****
李素就是李素,世上只有這一個李素。
李素活得明白,正因爲太明白,所以他有他磨不平的棱角,王權與禮律在他心裡,哪裡比得上家中窗格內透出的一抹等他的孤燈?
躍馬還家那隔歲,預應乾鵲報高堂。
騎在馬上風聲呼嘯過耳,眼前的鄉道越來越熟悉,連馬兒彷彿都感應到主人的急切和喜悅,不須催馬,蹄聲漸驟,百餘人轟隆隆朝太平村飛馳,身後揚起一片黃色的塵土。
早已有人先行一步向侯府報信,當李素等人趕到太平村口那棵熟悉的大銀杏樹下時,村裡的鄉親們已站在鄉道兩旁,一臉喜色地朝李素等人行禮招呼,李素按捺住急迫的心情,放緩了馬速,強笑朝鄉親們還禮問候。
行到李家門口時,李道正,薛管家等人早已在門前的空地上翹首以盼,鄭小樓則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站在李道正身後,見李素領着衆部曲風塵僕僕回來,李道正黝黑的面龐一陣抽搐,忍住了迎上前的衝動,只咧開嘴笑了起來,目光晶瑩,神情激動。
薛管家可沒那麼矜持,李素的馬兒還未停步,薛管家微胖的身子便搶先一步竄了出來,伸手拉住了繮繩,將李素攙下馬來,一邊笑着流淚,一邊羅嗦嘮叨個不停。
“侯爺回來了,總算回來了!這些日子老爺和少夫人日盼夜盼,家裡連個喜慶氣都聞不到,下人們一個個死氣沉沉的,以後可不敢跑遠了,可不敢了……”
李素扔了繮繩,朝薛管家笑了笑,轉頭看着老爹,快走兩步到李道正面前,雙膝跪拜,垂頭道:“爹,孩兒回來了。”
李道正急忙扶起他,朝他上下打量,笑着不停地點頭:“好,全須全尾的,沒缺啥,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哈哈,老薛,快,今晚府里加菜,多加肉,可是遭罪了,我娃餓瘦咧,多吃肉補回來!”
薛管家笑着應下,轉身匆匆進門安排去了。
父子二人站在門口寒暄,李道正不停唸叨着“我娃瘦咧”,一雙有力的胳膊緊緊抓着李素的手腕,彷彿怕他消失似的,門口不知寒暄了多久,李道正這才放開了他。
李素轉眼望去,卻見大門的門檻內,許明珠眼圈發紅,淚水一串串地滑落腮邊,與李素的目光相遇,許明珠再也忍不住,邁過門檻朝他飛奔而去,跑了幾步又覺失了儀態,急忙改成碎步,在李素面前襝衽爲禮。
“妾身賀夫君功成歸家,妾身……哎呀!”
李素哈哈大笑着抱起了許明珠,原地轉了幾個圈,周圍的部曲一陣鬨然大笑,連鄭小樓那張冰冷的棺材臉都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
“自己家裡,行個屁的禮!以後不許了!”李素放下許明珠笑道。
許明珠羞得不行,腦袋早已埋進李素的懷裡,久久不敢擡頭。
李素一手摟着許明珠,另一手朝部曲們使勁一揮:“走,進府!今日開宴,吃喝管夠!”
部曲們轟應,喜滋滋地笑鬧起來。
…………
內院廂房裡,許明珠的頭仍埋在李素胸前,聲音哽咽,肩膀一聳一聳的。
“夫君真狠心,一走便是三四個月,連家書也不捎一封,害妾身整日爲你提心吊膽……”
李素苦笑:“當時晉陽已亂,危機四伏,我與晉王殿下忙得昏頭昏腦,心裡只牽掛着平亂懲兇,哪裡能顧得上寫家書,原以爲一兩月能平定的事情,一拖便是三四個月,老實說,我在晉陽也煩呀。”
“夫君走後,妾身常託程家幫忙打探晉陽情勢,聽說晉陽兇險得緊,好像還牽扯了大門閥,而且馬上要造反攻城了,妾身聽了六神無主,嚇得不行,當時顧不得失儀,便去長安城求見程伯伯,程伯伯要妾身放寬心,他說……說夫君是個有本事的,晉陽小小亂象,比起西州的兇險差遠了,若夫君連這點小事都處置不了,程伯伯說……不如早點死了算了,省得活在世上丟人現眼浪費糧食……”
許明珠說着小嘴一癟,神情敢怒不敢言,委委屈屈地道:“程伯伯……怎能說這話?”
李素愣了片刻,失笑道:“程伯伯對我還真是……呃,有信心啊,夫人莫怪,以後見到他躲遠點,咱以後不跟爲老不尊的傢伙來往。”
輕輕撫着她背後的秀髮,李素柔聲道:“夫人這段日子可好?家中一切可好?……咱家的錢庫不會又空了吧?”
滿腹小別勝新婚喜悅的許明珠頓時破功,噗嗤笑了一聲,然後狠狠捶了他一記,嗔道:“當妾身是敗家婆娘麼?沒病沒災的,錢庫怎會空了?不僅沒空,比夫君離開長安時還多了不少呢,上月與長孫家和程家的生意又結了一回帳,家裡庫房的銀餅都堆起來了,妾身最近忙着跟我父親調兌,聽說銅錢比銀餅保值,相同兌比的話,每兩銀餅能多兌三文錢呢……”
“……長孫家很乾脆,香水的買賣說結便結了,人家的帳房還問妾身要不要換成銅錢用大車載回去,妾身尋思畢竟是兩家長久的買賣,若跟長孫家兌了銅錢,雖然人家不會說什麼,但咱們侯府總有佔了人家便宜之嫌,怕長孫家心裡有疙瘩,再說傳出去對夫君的名聲也不好,所以結帳時妾身只要了銀餅,只不過程家……”
喜滋滋地彙報家裡的收入,說到程家,許明珠小嘴一癟,又委屈起來:“程家倒是結了帳,只不過程伯伯說夫君您在晉陽平亂,怕是端午都回不來了,節禮更是指望不上,所以程伯伯他自己扣下了咱家的二十貫帳款當節禮……”
李素呆了一陣,咬牙道:“這個……不要臉的老流氓!”
“還有……程伯伯說當初夫君從牛伯伯家偷了一個大銅香爐給他,後來牛伯伯打上門去,把銅香爐搶走了,程伯伯還受了傷,又扣了咱家一百貫當是補償銅爐和湯藥錢……”
許明珠美眸瞥着他,小心翼翼地道:“夫君,爲何長安城裡這些叔叔伯伯們,都是……都是這般樣子?”
李素這下連氣都懶得生了,索然長嘆道:“夫君我以後也要努力變成這般樣子,不然太吃虧了。回來的路上我就在擔心,沒想到果然不幸猜中,算了……”
甩掉煩心事,李素一雙手不太善良地伸進了許明珠的衣襟內,嘿嘿笑道:“夫人,都說小別勝新婚,咱們是不是也新婚幾次?”
許明珠大羞,急忙站起身,擺脫了他的魔掌,拔腿慌慌張張往外跑去:“妾身……妾身去安排酒宴!”
…………
…………
當晚,侯府大宴部曲,從薛管家到府裡的下人,還有鄭小樓和方老五等百名部曲,皆被李家的家主宴請。
大門外的空地上,擺了十幾張李家獨制的大圓桌,每十人圍坐一桌,大碗肉,大壇酒,李家的下人和部曲們喝得面紅耳赤,就連內院都專門爲服侍主人的丫鬟們開了兩桌,全是自家人,李家的老爺和侯爺本就是怪胎,並不太講究上下尊卑,家主放了話說敞開吃喝,下人和部曲們自然不必客氣,喝得昏天黑地,不知南北。
敬了方老五和隨行部曲們幾杯酒,又匆忙吃了幾口菜,草草墊了一下肚子,李素在許明珠意味深長的目光注視下悄無聲息地出了門,直奔河灘而去。李素知道,此時此刻東陽一定早已知曉自己回家的消息,他也知道,東陽一定在那個刻骨銘心的老地方焦急地等着他。
**
東陽的道觀已忙成一團,亂糟糟不成樣子。
綠柳像只穿梭不停的蝴蝶,在幾名年輕道姑的協助下,手忙腳亂地爲東陽着裝打扮。
每次離別,每次重逢,東陽總會爲他脫下道袍,再着麗裝,女爲悅己者容,最美的芳華里,她只爲他而用盡全力綻放光彩。
“頭飾呢?頭飾呢?上月殿中省送來的新頭飾呢?你們擱哪裡了?”綠柳咋咋呼呼地喊道,額角因爲忙亂而微微滲汗,一雙秀氣的柳眉不知不覺上挑,無形中露出幾分稚嫩的煞氣,瞪着那幾個侍侯的道姑,加重了語氣道:“不是我說你們,你們也侍侯過公主殿下好幾年了,雖然殿下平日不穿宮裝,可作爲下人的,殿下一朝要穿,就必須馬上找得到,馬上穿上身,哪有你們這樣懈怠……”
“行了行了,綠柳你少說幾句,我是修道出家之人,穿這些……原本是不合適的……”東陽輕輕地道,語氣一如往常般溫柔。
綠柳小嘴一癟,道:“殿下,您穿宮裝才最合適,您若穿上了宮裝必然豔光四射,天底下的婦人都教您比下去啦,就您這國色姿容,這窈窕身段兒,李侯爺見了您怕是兩眼冒綠光呢,哼!可不知比他家那位大夫人強了多少……”
“綠柳!越說越沒規矩了!”東陽聲調高了些,綠柳見東陽似有怒意,急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哎,頭飾呢?怎麼還不送來?你們這些人簡直瓜死了!殿下,奴婢去前院再叫幾個人來幫忙,李侯爺怕是已在家裡喝過接風宴,這會子應該等在河灘邊了,殿下您可得快點,莫讓李侯爺等急了,但也不能太快,一定要打扮成最美的樣子再去見他……”
綠柳一邊嘮叨,一邊匆匆出了寢殿,朝前院跑去。
沒過多久,武氏和杏兒被綠柳風風火火地拉進了寢殿,東陽面朝大銅鏡,見銅鏡裡映出的武氏模樣,不由一愣,卻聽綠柳在一旁道:“殿下,這位武氏您還記得嗎?她可在宮裡當過才人呢,說起着裝打扮,咱們這府裡怕是沒人比她懂了,讓她來給您打扮如何?”
噗嗤一笑,綠柳道:“可得趕緊着呢,李侯爺等不及了!”
東陽俏臉一紅,面朝銅鏡深深看了一眼鏡子裡的武氏,然後點點頭,算是默認了武氏爲她打扮。
武氏自打進了道觀內院寢殿後便一直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連頭都是深垂着的,有人問話她纔敢稍稍擡頭,恭敬地回一句。
畢竟是太極宮裡出來的人,論禮儀,道觀自然是萬萬比不得宮裡的,武氏表現出來的良好儀態很快令周圍數人對她刮目相看,唯有東陽,仍盯着鏡子裡武氏那張小心翼翼的臉,不知是何含義。
聽到綠柳提起“李侯爺”三字,武氏忽然擡起了頭,眼中露出似喜悅又似詫異之色,隨即馬上恢復如常,上前將東陽的長髮輕盤起來,一邊盤卷一邊用小簪固定,在她的巧手侍弄下,東陽的頭髮很快被盤成了當下大唐婦人甚爲流行的高雲髻。
綠柳不時跑出去看看天色,着急地直跺腳催促:“快點快點,月上柳梢,正是良辰美景,莫誤了殿下的好時光……”
東陽羞怒道:“綠柳你口沒遮攔的,討打嗎?”
綠柳嘻嘻一笑,也不當真,只是不停催促。
武氏在催促聲中卻一直不慌不忙,但巧手確實了得,很快東陽便被她打扮成了一副絕美脫俗的樣子,武氏一邊爲東陽整理腰間的配飾,一邊不經意似的一眼掃過妝臺,卻發現妝臺的漆木首飾盒裡,一支有些陳舊班駁的金簪靜靜地躺在盒中,彷彿一顆蒙塵的明珠,與周圍那幾支玉簪金簪格格不入。
武氏眼睛連眨幾下,接着素手拂過首飾盒,取過一枚美玉佩帶在東陽的腰間,接着又取了一支金簪準備插在東陽的高雲髻上,卻被眼尖的東陽叫停了。
“慢着,幾年前他……他送我的那支簪子呢?我要戴那支簪子。”
武氏輕聲道:“不知殿下所指的是哪一支?”
東陽的目光這時纔回到首飾盒上,接着有些疑惑地道:“咦?我記得它一直在盒子裡的呀,怎會不見了……”
武氏嘴角一勾,道:“可能殿下記錯了地方呢,要不要……”
綠柳這時忽然從殿外衝進來,見東陽打扮大致不差了,於是拽起東陽的手便往外跑。
“哎呀,別打扮了,再打扮就真晚了,殿下速去,奴婢給您帶路,叫府裡禁衛支起火把清道,快快!”
不等東陽反應,綠柳拖着東陽便消失在殿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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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兩天跟自己較勁,打算把亂了的生物鐘調整過來,所以每天蔫蔫軟軟的沒精神,碼不了字。。。後來。。。我失敗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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