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長孫無忌結仇已是註定,朝堂之上,奪嫡之爭,李素與長孫無忌所站的陣營完全不同,關係自然也就變成了敵對。
想想多年以前,李素與長孫家合作香水買賣,所謂“合夥”,大家都只將它當成了一個由頭,真正爲的是這一層關係,香水買賣成了兩家來往的一條利益紐帶,李素當初費盡辛苦與程家合夥,與長孫家合夥,其實爲的也是自己的安全,自己發明出來的東西無私地拿出來,有錢大家一起賺,兩家一文一武,便等於讓李素在朝堂文武官員兩大陣營裡站穩了腳。
李素的這個佈局是正確的,事實上,從貞觀九年到如今,近十年的時間,李素基本沒在朝堂樹過敵,除了李素謹慎圓滑的性格外,兩樁合夥買賣在其中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事到如今,李素在朝中羽翼漸豐,更重要的是,他與長孫無忌分別輔佐不同的皇子,矛盾自然便慢慢激化,露出了水面,馮渡被刺一案掀起那麼大的風浪,實際上這樁案子就是李素與長孫無忌之間的博弈。
目前看來,長孫無忌棋輸一着,李素小贏半子,可是結下的仇恨卻已無法抑止地越來越深了。
太極宮門前,李素與長孫無忌互相行禮,彼此會意一笑,然後,二人擦肩而過,背道而馳。
…………
李素向李世民獻平西域和籌措糧草之計,不得不說,兩條計都十分具有可行性,尤其是籌措糧草,李世民以及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聞所未聞的新穎。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進了甘露殿,君臣三人碰面,李世民將李素的原話複述出來,兩位宰相當即便擊節讚歎不已。
東征高句麗是必啓之戰,國中糧草不夠是君臣的心頭刺,眼看離東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糧草問題仍未得到妥善的解決,兩位宰相一天比一天着急,不早也不晚,李素在這時獻上籌糧之計,頓時解決了李世民和兩位宰相的燃眉之急。
饒是長孫無忌與李素如今已結下深仇,可長孫無忌的身份終究是宰相,國之砥柱,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宰相有宰相的寬宏氣度,從不因人廢言,只要提出的注意是正確的,天大的私仇皆可先放在一邊。
毫無意外的,君臣三人坐在殿內商議了一陣後,便馬上同意了李素獻的計策,兩位宰相辦事效率很高,離開甘露殿後便立馬去了尚書省,開始分工準備。
很快,真臘國,林邑國等南方盛產稻米的小國使臣們被尚書省緊急召見,當日夜晚,尚書省兩位宰相親自出面,開始與諸國關於購買糧草一事進行了首次談判。
這個年代的人眼界終究沒有那麼寬,包括李世民和長孫無忌房玄齡這些君臣在內,他們眼裡的“天下”,只是一箇中國的版圖,或許可以更遠一點,目光放到諸如吐蕃,高句麗等這些對自己的社稷有威脅的鄰國上面,大多數時候,君臣們看鄰國的目光都是帶有幾分敵意的,首先想到的便是咱們能不能用武力征服他,把這個國家的疆土納入自己的版圖。
除了戰爭之外,關於商業貿易方面,大唐也不是沒有過涉及,否則李世民也不會因爲絲綢之路被西域小國截斷而勃然大怒,不惜發起兩次戰爭掃平西域,以保證絲綢之路的暢通無阻。
這個年代裡,對鄰國的商業貿易不是沒有,但,大多被限定在民間的範圍之內的,比如大唐的各家門閥世家,包括程咬金長孫無忌等這些新興門閥,各家都養着好幾支規模龐大的商隊,專司來往大唐和鄰國之間,買賣交換各國的物產賺取利潤,簡單的說,大唐的商業是民間的商業,國家卻甚少參與過。
雖說大唐是相對開放的年代,但朝堂上所立者皆是士大夫,這些人明知商業行爲對國家的必要性,可心裡還是十分鄙視抗拒商賈之事的,因爲聖賢說過“小人喻於利”這句話,所以他們能夠接受民間商業,甚至自家也在暗地裡養了好幾支商隊幹着“喻於利”的買賣,若將商業行爲上升到國與國的地步,他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
泱泱上國嘛,自尊心強得有點過分了,總覺得咱們自家物產豐富,自給自足,什麼都不缺,反倒是那些鄰國都應該來求咱們,這才符合泱泱上國的氣派,李素所說的主動購買別國的糧草,無疑給李世民和兩位務實派宰相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可是對別的朝臣來說,態度就不一樣了。
第二天,李素所獻購糧之策便傳了出去,朝堂頓時炸了鍋。
有人贊成,有人反對,贊成者皆是很務實的人,國家利益至上,東征缺糧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現在李素提出向鄰國購買糧食以解燃眉之急,這些務實的朝臣自然是千肯萬肯的,解決了這麼大一個麻煩,三軍將士東征拼命時終於沒有後顧之憂,東征高句麗戰端未啓,大唐王師卻已增了三分勝算。
在這些贊成者的眼裡,李素爲大唐再次立下了一樁大功,甚至許多老將軍們都覺得,將來東征若勝,功勞簿上第一個被記載的名字應該便是李素。
可是反對者也不少,令李世民沒想到的是,反對者居然不少,這些人大多是門閥中人,更意外的是,連國子監的學生都鬧了起來,其中尤以國子監祭酒孔穎達反對得最激烈,孔穎達拿出的反對理由很縹緲,歸結起來四個字,“失體辱國”。
這個年代沒有所謂“種族歧視”的說法,可大唐這個國度裡,每個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種族歧視的,當然,擡高的是自己,歧視的是鄰國,在大唐臣民的眼裡,所有大唐國籍以外的異國人士全是穿着衣服的猢猻,這些猢猻眼裡的大唐人呢?自然是無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角度,大唐人都是偉岸高大隻可仰視膜拜的,哪怕一個普通平凡的老百姓走在長安大街上被胡商不小心踩了腳,他都有底氣一耳光抽過去,怒睜雙目大喝一聲“匹夫目盲耶?”
國家強大的底氣,便是這般了。越是強大的國家,傲氣越盛,根本不能接受這種貌似向蠻夷小國求援一般的購糧之策。
儘管李素提出的是正常的國家商業貿易,但在以孔穎達爲首的這些朝臣眼裡看來,李素提出的購糧之策根本就是喪權辱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漢奸行徑。
於是,第二天的朝堂上,孔穎達跳出來了,一副魏徵鬼魂上身的模樣,義憤填膺聲淚俱下,怒斥李素提出的喪權辱國之策,而且不停叩首,請求李世民將李素這個禍國之臣拿入大理寺重重法辦。
朝會成了孔穎達一個人的表演,老孔雖說年事已高,但戲很足,可謂歷經三朝的老戲骨了,一番痛不欲生的表演情真意切,實令皇帝沉默,朝臣落淚。
朝中出了孔穎達這麼一位鐵血丹心的忠臣,李世民十分感動,然而還是拒絕。
孔穎達聲淚俱下的表演還沒結束,李世民終於忍不住了,厲聲將他喝退。
“喝退”這個字眼,足以證明李世民是多麼的不耐煩了,魏徵剛逝世沒多久,朕好不容易過了幾天放飛自我的好日子,現在你一副魏徵鬼上身的樣子是存心給朕添噁心嗎?
要不是看在孔穎達是先賢孔子的嫡系子孫的份上,李世民當場剁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什麼“失體辱國”,什麼“自墮國威”,全是迂腐之極的說法,相比兩朝宿仇,相比天下人心所歸,相比李世民個人的理想,向鄰國買一些糧食算得什麼?別說毫無喪權辱國之處,就算有,只要不太過分,李世民都願意做出跟當年渭水之盟一樣的妥協,如今的他,眼裡只有東征大業,平滅高句麗纔是排在第一位的,國中所有的一切國事都必須要爲“東征”二字服務,這是底線,毫無商量。
所以李世民狠狠喝退了孔穎達,因爲這老頭已經阻礙了他的東征大業,要不是孔子的面子大,孔穎達今日恐怕難逃牢獄之災。
孔穎達畢竟不是魏徵,沒有花樣作大死的勇氣,見李世民表情憤怒,久歷風浪的孔穎達立馬察覺不妙,自己今日恐已觸碰到了天子的逆鱗,於是孔穎達非常老實地退回了朝班內,直到散朝也沒再敢吱聲。
***
一樁即將涉及到李素的朝堂風暴,被李世民一聲怒喝消弭於無形之中。
李世民乾綱獨斷的性格讓這次風波平息得非常快,朝臣中縱然有人仍持反對態度,但看到李世民對孔穎達的表現後,反對者們紛紛識趣閉嘴了,不論贊同還是反對,李世民一聲令下購買糧草,朝堂上下已達成了一致,同心協力將購買鄰國糧草當作一樁重要的國事,認真施行起來。
第三天,李素再次被李世民召見。
這次仍是購買糧草一事,建議是李素提出的,可以說,最瞭解其中過程的只有李素一人,東征在即,時間所餘不多,一切都要雷厲風行,購買糧草看似簡單,實則非常繁瑣,首先是與各國的談判,必須錙銖必較,其次是糧草的運送,路途所經的大唐各州城之間如何交接,如何保護糧草安全,如何杜絕運送途中因氣候或地理原因造成的糧食受潮發黴等等細節,這些都是大唐君臣該要面對的問題。
這批糧食對李世民來說太重要了,可以說事關東征勝負成敗,李世民絕不容許任何一個細節方面的疏忽而造成功敗垂成的後果。
建議既然是李素提出的,那麼與這批糧食相關的所有事務,都應該先徵求一下李素的意見,在這件事裡,李素的意見很重要。
細節的事說起來很費神,甘露殿內,李素收起懶散的性子,難得專注認真地與李世民和兩位宰相聚頭商議,任何一個可能發生的意外或細節李素都拿出來,同時也提出瞭解決的辦法,當然,李世民和兩位宰相併沒有露出驚爲天人納頭便拜的狗血畫面,李素提出的解決辦法在他們看來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君臣四人在殿內爭執得頗爲激烈。
從早晨到傍晚,中午還被李世民招待吃了一頓宮裡的皇家午膳,李素嘴刁,皇宮裡的膳食也不對胃口,看着李素一副被賜自盡般的悲壯表情,一口菜吃進嘴裡隨便嚼幾下便迫不及待吞下去的模樣,李世民氣得牙癢癢,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則樂得哈哈大笑,一頓午膳君臣四人誰都沒吃飽。
傍晚時分,關於購糧運糧的細節問題仍未商量完,長孫無忌看了看天色,於是三人識趣地向李世民告辭。
東征最棘手的大麻煩解決了一小半,李世民這幾日心情很不錯,笑容都比以往真實多了,揮揮手讓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先走,李素卻被單獨留了下來。
兩位宰相眼中同時閃過一道精光,長孫無忌捋須頗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然後微笑離開。
大殿內,李素心情有些忐忑地垂着頭。
最近他有點害怕跟李世民獨處,畢竟自己的把柄被他握着,這個把柄對李素來說是顆不定時的炸彈,說不準李世民什麼時候不耐煩了,將這層窗戶紙捅破,君臣二人眼下友好和善的關係便徹底結束,而李素的結局大抵只有兩種,一是死,二是死得很難看。
幸好李世民暫時沒打算捅破這層窗戶紙,至少今日沒有。
微微眯起眼,李世民看着殿外金黃色的夕陽,臉上露出蕭然的表情,卻彷彿渾然不覺李素還在等他發話。
李素也着急,卻不敢催促,他敢肯定,此刻的李世民一定從普通帝王昇華到了文藝帝王,心中不知在感慨着什麼,殿外的夕陽尤其容易讓人產生諸如“白駒過隙”“時光荏苒”之類傷春悲秋的情緒,情緒強烈時說不定還得賦詩一首,顯擺一下文化人的才華什麼的。
李世民不着急,可李素着急啊,——已是傍晚掌燈時分,眼看城門坊門要關了,你再不放我出宮,是打算讓我再吃一頓宮裡的豬食麼?
終於,李世民一聲悠然長嘆,李素精神一振,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正襟危坐,他知道文藝帝王終於回到了普通帝王的狀態了。
“時光荏苒啊……”李世民長嘆出聲。
“噗——咳咳咳咳!”李素立馬噴了,然後急忙行禮:“陛下恕罪,恕罪,臣失儀了。”
一肚子傷春悲秋的文藝感慨被李素瞬間破壞殆盡,李世民的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滿臉殺氣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素趕緊轉移話題,小心翼翼道:“陛下單獨留下臣,不知是爲了……”
李世民哼了哼,道:“有樁正事與你說。”
“陛下請說,臣洗耳恭聽。”
李世民捋了捋長鬚,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國事家事頗多,有件事說了要辦的,朕卻一直沒辦,拖到今日若再不辦,恐傷了功臣們的心呀。”
李素若有所覺,小心接話道:“陛下的意思是……凌煙閣功臣畫像?呃,臣失言了,不一定是凌煙閣,啥閣都行。”
李世民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朕雖不知你爲何獨鍾情於宮裡的凌煙閣,不過功臣畫像的主意既然是你提出來的,朕便賞你這個面子,就叫‘凌煙閣功臣畫像’吧。”
李素非常套路化的行禮謝恩,心中卻閃過一個念頭。
功臣畫像早不立,晚不立,偏偏選在即將東征的時候立,看來這凌煙閣功臣畫像裡面,政治寓意的分量愈發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