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況下,這樣的軍事會議總是吵吵嚷嚷,李世民也樂於見到這種爭執的場面,因爲它代表了一個偌大帝國的活力,人人爭相出主意,定謀略,李世民要做的便是待爭吵結束後,集衆家之所長,定下一個最穩妥最有效的方案,最後大家都照着這個方案去實施。
領軍打仗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先發檄文,再討論戰略,最後定下戰略,各司其職,大軍出動,以碾壓之勢席捲敵營,最後城破敵隕,大功告成。
可是這一次爭論,李世民卻由衷感到很煩躁。
三十萬大軍已在薊州駐紮五日,眼看即將要到達國境前線,可直到現在也沒拿出個具體的戰略,幾十萬人停滯在城外,每天人吃馬嚼的糧草就是個天文數字,此次東征乃是傾舉國之力,將士們吃的糧草都是全國百姓們咬着牙擠出來的,每耽擱一天,李世民都覺得像犯罪。
出兵部署是大事,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大唐軍隊這些年橫掃天下無往不勝,不僅僅是因爲關中府兵的戰鬥力強,更因爲有一羣堪比核武器級別的恐怖將軍大佬們,他們或許很少親自上戰場殺敵,但他們坐在帥帳裡腦袋一拍想出來的戰略戰術或許便意味着以萬爲單位的敵軍將士的覆滅。
今天帥帳內的情勢是……核武器大佬實在太多了一些。
每個人的主意似乎都有可取之處,全部彙總到李世民案頭上,結果李世民坐蠟了。
震天雷的作用被程咬金放大,然後又被李素狠狠潑了一盆冷水,帥帳內一片寂靜。
衆將無話可說時,李世民敲了敲桌案,緩緩道:“王師討逆,自有天命正道,震天雷一物雖好,終究無法決定此戰勝負,諸位暫不考慮也罷。”
淡淡一笑,李世民的笑容充滿了自信:“以前咱們也沒有震天雷此物,我王師仍橫掃天下,睥睨宇內,爲何今日卻垂頭喪氣了?只要將士們萬衆一心,豁命一戰,天下任何一座堅城皆在我王師碾壓之下化爲齏粉!”
衆將精神一振,這纔將思緒拉回到戰事部署上來。
意見不統一,這場會議必須繼續開下去。
李素左右看了看,不着痕跡地悄悄退了兩步,努力將自己淹沒在人羣中。
就在李素馬上退出人羣內圈,即將達到小清新小透明境界時,突然聽到李績帶着笑意的聲音。
“李子正,你躲啥?過來!老夫內舉不避親,倒是想聽聽這位少年英才的高見,不知陛下和諸公意下如何?”
李世民眼睛一亮,含笑頷首,其餘諸將也露出了笑容,紛紛表示同意。 шωш● TтkΛ n● ¢ ○
李素年紀不大,可名氣不小,而且平日裡與軍方將領來往頗密切,對李素的爲人和本事,帳中的將軍自是知之甚詳,眼下戰略部署陷入僵局,帳中君臣倒忘了李素這位少年成名的英才還沒發話呢。
“甚好,子正,今日帳內皆是你的叔伯,你若有良策不妨細細道來。”李世民笑道。
李素苦着臉,暗暗嘆氣。
怎麼躲都躲不過,難道又是英俊害了自己?
“呃,陛下和諸位叔叔伯伯美玉良言在前,小子區區陋見就不拿出來獻醜了,啊……突然想起來,營房爐子上燉着湯……”李素非常熟練地祭出湯遁大法……
“來人,將李素拉出去打二十軍棍……”李績突然發話了,標準的大義滅親嘴臉。
李素嚇壞了,失聲道:“慢着!別衝動!舅父大人莫衝動,小子一定爲大唐死而後已!”
李績哼了哼,斜眼瞥着他,冷笑道:“屬蠟燭的是不?不點不亮。”
在衆人的目光,李素只好硬着頭皮走上前,俯身朝地圖掃了一眼,然後嘆道:“陛下,諸位叔伯,小子以爲……舅父大人和程伯伯所言方略皆不可取。”
衆將頓時愕然,接着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程咬金濃眉一掀便待抽李素,卻見李世民冷冷朝他一瞪,程咬金哼了哼,悻悻忍住沒吱聲,李績倒是一臉淡定,似乎對李素的說法並不意外。
“子正,你繼續說,朕願聞其詳。”李世民和顏悅色道。
李素揉了揉鼻子,既然開口了,索性便說個透徹吧。
指着地圖上的遼東高麗地形圖,李素道:“陛下,諸位叔伯,大家或許聽說過,高句麗國雖小,但民衆和軍士皆兇悍好鬥,一旦動手,往往捨生忘死,不顧性命,兩軍對壘,若一方將士存必死之志,這支軍隊很難戰勝,哪怕戰場上一對一的廝殺,我大唐關中府兵能否勝出猶未可知,諸位叔伯,小子的說法不知諸位以爲然否?”
衆人一陣沉默,顯然李素的說法他們都聽說過,李世民在決定對高句麗動手之前,便已充分了解了高句麗的風土人情和戰力,李素所言不虛。
見衆人沉默,李素接着道:“還有,這份地圖描繪並不詳細,雖然城池道路皆繪於上,但是並沒有標明地形和山地,諸位,高句麗可不是平原國家,它的國內四處皆是高山峻嶺,山路崎嶇險惡,山林茂密,常人難以翻越,大軍若進入高句麗境內,首先要面對的便是行軍的問題,以及後軍糧草運輸的問題等等,這些都是正式開戰之前最棘手的麻煩……”
帳內衆人聞言頓時凜然。
李素望向李績和程咬金,道:“舅父大人和程伯伯剛纔的平高麗之策都很好,只是二位將行軍的路程和時間估算得太樂觀了,高麗多山,城池皆在羣山之間,平常行軍三五日可至的路程,若換作山路恐怕要十天半月,其次,咱們這次是主動進攻,那麼就有一個天時地利的問題,高麗將士熟悉境內的地形,而且擅長山地叢林作戰,而我們雖然人數衆多,看似兵強馬壯,實際上只要進入高句麗,我們的騎兵沒有平原地帶衝鋒,基本沒有用處,我們的府兵對山地戰並不熟悉,貿然進入山林,不知會被哪裡冒出來的埋伏殺得傷亡慘重,所以,我勸諸位莫將心思完全放在攻城上,而是應該分出心思多想想行軍時如何克服高麗的地形問題。”
李素說完,帳內衆人陷入久久的沉思。
半晌,李世民忽然頷首道:“今日幸虧子正良言,否則你我怕是犯了輕敵之錯,朕覺得子正所言有理,咱們要想的不是如何攻城的問題,首先要想如何行軍,如何在山地叢林裡行軍減少戰損,這個問題理當列於攻城鏖戰之前。”
衆將皆點頭,神情變得嚴肅凝重,大家都盯着地圖皺眉苦思不已。
李世民望向李素,展顏笑道:“子正高才,今日朕再次見識了,得此良言提醒,朕覺得可記李子正一功,諸公以爲如何?”
衆將紛紛心服口服地贊同。
李世民揚聲道:“行軍長史何在?給朕記下,給涇陽縣公李子正記上一功,來日凱旋迴朝再論功封賞。”
長史恭敬退下,李素躬身道謝。
李世民笑容漸漸斂去,呆呆注視着地圖,嘆道:“朕確實輕敵了,當年隋煬帝三徵高句麗,皆大敗而返,若說全怪他暴虐無道,將士離心,恐怕也不見得,高句麗並不容易征服,窮山惡水,百姓貧寒,舉國子民失無所失,若有外敵啓戰,怎能不豁命相搏?是朕想得太簡單了……”
衆將一陣沉默,其實,豈止是李世民想得簡單,所有將軍都想得簡單了,大唐這些年攻無不克的勝績已漸漸衝昏了君臣的頭腦,驕氣漸盛,滋生了輕慢之心,以爲東征高麗也和以往任何一場戰役一樣手到擒來,現在李素一盆涼水倒頭淋下,帳內君臣終於清醒了,他們第一次用凝重的目光正視這個貧瘠卻兇悍的國度。
盯着地圖看了許久,李世民擡頭看着李素,道:“子正似有未盡之言吧?剛纔你說了那麼多困難,依你之見,我軍當如何攻伐之?”
李素嘴脣囁嚅了幾下。
其實以他的看法,最好的辦法就是現在掉頭回長安,不損一兵一卒,就算是出來旅遊度假,再等幾年,等大唐民間和國庫漸漸充盈,軍隊有足夠的糧草支持再起兵攻伐,有了充足的糧草,行軍再慢也不怕,一路慢悠悠地過去,最後兵臨城下,不打也行,反正有的是糧草陪棒子們耗着……
不過這些話李素不敢說,就算說出來李世民也必然不肯答應。
李素髮覺李世民對征服高句麗的執念簡直已陷入了魔怔,拼命想在有生之年做成這件閃耀千古的大事,誰勸都沒用,帝王一個念頭,拖着全國百姓和軍隊陪他玩命……
沉吟片刻,李素緩緩道:“陛下,依臣之見,我王師行軍至柳城之後,應當……渡河分兵,將三十萬大軍分別劃爲幾個部分,由程伯伯,牛伯伯,舅父大人等這些老將各領一軍,互不統屬,分別從北面,西面,南面三個方向,同時向高句麗都城平壤行軍,三路人馬進擊時,遇山則過,遇水則渡,遇城則攻,只要定下大的戰略意圖,具體如何行軍如何攻伐,由領軍的將軍們自行決定,陛下則居中領十萬兵馬押後,緩緩向前推進……”
“北面兵馬直取扶余,首先切斷靺鞨契丹與高句麗之間的聯繫,防止高句麗向靺鞨契丹求援,西面兵馬取遼東,白巖,過千山山脈南下,南面兵馬與張亮大總管的兩萬水師遙相呼應,取安市,卑沙,建安三城,兩軍會合後取慶州,最後兵鋒直指平壤,三軍同時進擊,橫掃高句麗半壁江山,最後會師於平壤城下,如此,便可不必擔心腹背受敵,輕鬆從容攻克平壤……”
李素所言的戰略很新穎,他幾乎將君臣這幾日商議的所有戰略可能性全部否定,帳內君臣聞言沉吟不語,眉頭緊蹙,似乎正在消化李素剛纔的這番話。
寂靜之中,忽然聽到一道急切的喊聲。
“父皇,不可信李素之言!”
衆人愕然扭頭望去,卻見魏王李泰一臉焦急地走過來,肥肥的臉上淌着豆大的汗珠,一副焦慮的模樣。
李素亦愕然許久,剛纔自己一直都在帥帳內,怎麼沒注意到這麼大一隻傢伙也在?這隻保齡球從哪裡冒出來的?
李泰身子很寬,一人能頂三人,見他艱難地擠過來,衆將很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
李世民看着李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青雀亦有高論乎?朕與諸將願聞其詳。”
李泰點點頭,隨即回頭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然後道:“父皇,李素所言誤國誤軍,切不可聽,我王師興傾國之力,盡起三十萬大軍,爲的就是畢其功於一役,以獅子搏兔之勢一舉將高句麗平定,若然分兵,必被高句麗所趁,我們畢竟是在高句麗的國土上征戰,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全軍合力進退方可競功,若將大軍分兵三股,每一支軍隊的戰力未免小了許多,而且因爲地形不熟,路途險惡,難免會被高麗軍隊各個擊破……”
頓了頓,李泰望向李素冷笑道:“更何況,分兵豈能輕易言之?別的且先不說,分兵之後各軍糧草何以爲繼?如何運輸?戰馬和軍械如何度之?領軍將領彼此之間互不統屬,如何令出一門?父皇居中軍緩進,如何調度?李縣公,這些弊端你可曾想過?”
李素神情淡定地道:“想過,總的來說,利大於弊,分兵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高麗山地崎嶇,叢林衆多,稍有不慎中了埋伏,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若將大軍分爲三股,就算其中一股全軍覆沒,另外兩股也足夠掃平高麗,攻克平壤,簡單的說,這是分散風險,不把雞蛋放進同一個籃子裡,從概率上來說,我的辦法也是成功率相對比較高的。”
李泰怒道:“簡直一派胡言!集中全部主力攻其一點,逐個擊破不是更穩妥?分兵纔是風險最大的,李縣公你一介書生,既無領軍之能,就請你莫再大放闕詞,誤我三軍將士之性命!”
李素嘆了口氣,幸虧這幾年懶出了一定的境界,一般都不太願意動手了,不然換了當年的脾氣,現在早就一個大嘴巴子抽過去了,不過現在嘛……
李素微微一笑,竟懶得爭辯,闔上眼自顧養神。
帳內衆人一直聽着二人的爭辯,見李素已擺出不理睬的樣子,衆人才呼出一口氣,然後所有人的目光全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神情頗爲猶豫,顯然李素和李泰的話都有道理,一時之間竟難以選擇取捨。
分兵是大事,而且是一件非常麻煩的大事,此次東征帶出來的將領皆有主帥之才,李績,程咬金,牛進達這些人,任何一個都有足夠的能力帶領幾萬兵馬攻城拔寨,然而李世民猶豫的是,果真有分兵的必要嗎?如果分了兵,那麼之前做的一切部署和安排就不得不全部推倒重來,督運糧草和攻城軍械的後勤將士和民夫便不得不分出三個部分,跟着三支軍隊跋山涉水,更重要的是,如果主力分散了,戰力也下降了,如何保證這三股分出來的大軍不會被敵人各個擊破?
有利有弊,李世民委實爲難了。
看看李泰,再看看李素,李世民苦笑不已。
都是人中龍鳳之姿,可惜意見相左,難以相容。
輕輕敲了敲桌子,李世民望向衆將,緩緩道:“兩位的意思大家應該都聽明白了,諸公以爲如何取捨?”
李績沉默片刻,道:“陛下,老臣舉不避親,竊以爲李子正的法子頗合情勢,如今看來,唯有分兵是最穩妥也是最有希望平滅高句麗的。”
程咬金哼了一聲,道:“子正賢侄,老夫公私分明,這次老夫可不幫你了,老夫覺得魏王所言有理,分兵是爲帥之大忌,三十萬大軍擰成一股繩,就像握緊的拳頭一樣,不管遇到什麼敵人,只管一拳砸過去,什麼貓狗跳蚤全部砸爲齏粉,取一條直路衝向平壤,這纔是最有效的法子,而且也能用最短的時間平滅高句麗,節省下許多糧草,若是分了兵,則必須將高句麗半壁繞個大圈,不僅浪費時間和糧草,時間久了變數也大,很難保證戰局會出現什麼變化,陛下,老夫以爲不可分兵。”
衆將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不覺分成了兩派,一派覺得李素所言有理,分兵最穩妥,另一派贊同魏王李泰,覺得集中主力以獅子搏兔之勢直取平壤方爲王道,兩派之間議論紛紛,接着聲音越來越大,爭吵也越來越激烈。
李素搖頭苦笑。
他不怪任何人,包括反對他的魏王李泰和程咬金,行軍打仗這種事,站在將領的角度,每個將領都有各自的性格,性格影響着各自的戰略戰術,比如程咬金,他的性格就是直來直去,所以他覺得集中主力像拳頭一樣猛砸過去,而李績打仗講究穩妥,如鈍刀子割肉,一刀一刀慢慢劃拉,只求用最小的代價換得最大的勝果。
出發點其實都一樣,只是因爲性格而導致了行事方法不同,李素不是不講理的人,哪怕程咬金旗幟鮮明地反對他,他也並不介意,帥帳之中不講交情,只論勝負,畢竟每個人都要爲這幾十萬關中子弟的性命負責。
可是李素還是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不舒服,作爲活過兩輩子的人,李素知道真正的歷史上李世民攻打高句麗付出了怎樣慘重的代價,最後的結果說得好聽算是慘勝,說得不好聽根本就是兩敗俱傷,最後打到一半不得不下令退兵,這是李世民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發動東征之戰,撤兵之後沒過幾年李世民便駕崩了,高句麗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教訓太深了,然而如今這個時空裡,李世民他們並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結果,李素能怎麼辦?難道掐着李世民的脖子滿面猙獰力竭聲嘶地告訴他趕緊按我說的辦,不然你就等着栽跟頭吧?
想想挺爽的,但不能玩真的,李素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