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日,揚州,崔氏商會內院。
崔世裕負手站在院中的石桌旁邊,目光呆滯的看着即將落山的夕陽,耳邊傳來的是大門外面的叫罵聲。五月的夕陽照在身上十分溫暖,不過崔世裕心頭卻是一片冰冷,只覺得嚴寒的冬季似乎已經來了。
許久之後,崔世裕緩緩轉過僵硬的脖子,看着依舊緊緊關閉的書房門,沮喪的重重嘆口氣,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再也不想動彈。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對於崔世裕來說簡直就是地獄噩夢一般。
幾天前,崔氏商會如願以償的將各地的茶園桑園收歸囊中,而且囤積了數十萬計的絲綢和茶葉。就在崔氏商會準備慶功的時候,卻接連傳來致命的打擊。
首先是漕幫商會,忽然在各大城池全力推出棉布。這種新布有着絕對低廉的價格、柔軟舒適的手感,很快就引起了瘋狂搶購。棉布大量出現的第三天,絲綢價格就降到了崔氏商會收購前的二成!短短的三天時間,崔氏商會什麼都沒做,已經虧損了將近二億兩!到了這個時候,崔氏商會所有的人都知道上當了!漕幫商會利用連續的真假消息,讓崔氏商會自己跳進了一個不可彌補的大坑。絲綢的巨幅降價,引發的不僅僅是桑園價格暴跌,就連茶葉和茶園也全面暴跌,雖然幅度沒有絲綢行業大,不過也讓崔氏商會損失了近億資金。
崔氏商會這次調集了幾大家族七成的資金,沒想到一下子就虧損了多一半。得到具體的賬目虧損之後,崔伯顏當場就吐血昏迷過去。在一片雞飛狗跳中,好容易纔將崔伯顏就醒,然而等待他的,是接連不斷的噩耗——
朝廷下令,嚴查嚴懲哄擡物價的崔氏商會;朝廷下令,徹查當日的漕運舞弊案、徹查當日的兵器交易案;各地官府邸報上,開始大力宣揚世家門閥的無恥嘴臉,附帶的是漕運舞弊、走私兵器的賬目以及證人證詞;各路大軍一起出動,開始捉拿涉案的幾大家族成員……接連而來的晴天霹靂,再次將崔伯顏擊倒,剛剛醒來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指示,又再次昏迷不醒。
如今崔氏商會已經是過街老鼠,幾乎每天都有大量百姓聚集在大門外高聲叫罵,若非揚州刺史來躍調兵阻攔,只怕憤怒的百姓早就衝了進來。不過崔世裕十分清楚,來躍調兵過來,一來是爲了防止暴亂,二來也是爲了隨時將自己等人捉拿起來。
崔伯顏昏迷不醒,崔世裕徹底慌了手腳,求見來躍也被士兵擋了回來,只能無奈的唉聲嘆氣。據說朝廷捉拿崔伯顏父子的詔令即將到達,這兩天崔氏商隊駐地愁雲密佈、人心惶惶。其實詔令早已經到達了來躍手中,不過因爲李世民另外吩咐了一件事,因此來躍才推遲兩天動手。在推遲的這兩天時間裡,大量依附崔氏商會的商人得到風聲,趕緊轉而投靠漕幫商會,這些人不但帶去了大量資金,而且帶去了崔氏商會無數的罪證。
今天午時,崔伯顏才悠悠醒來,醒來之後拒絕大夫治療,獨自進了書房,而且嚴禁任何人打擾。崔世裕雖然心情惡劣,也不敢打擾父親,只盼望他能想出一個好主意來。
正在崔世裕呆呆看着書房門的時候,房門忽然打了開來,崔伯顏站在門後,顫顫巍巍的招招手:“世裕,來一下。”
崔世裕趕緊站起身,大步走了過去。
崔伯顏早已不復往日的意氣風發,蒼白的鬍鬚頭髮都亂作一團,整張臉都皺成了橘子皮,看上去沒有一絲血色,胸前還有大片沒幹透的血漬。
“父親!”雖然對崔伯顏很是不滿,見到他這個樣子,崔世裕還是鼻頭一酸。
“進來吧,此時不是難過的時候!”崔伯顏強自笑了下,難得的拍拍崔世裕的肩頭。
崔世裕關上門,小心地將崔伯顏扶到書桌前坐下。
崔伯顏咳嗽幾聲,嘴角滲出一絲血跡,他卻毫不理會,擡手拒絕了崔世裕遞過來的絲巾,喘着氣道:“世裕啊,爲父接下來的話你要仔細聽着,不許有任何遺漏!”
“孩兒知道!”崔世裕黯然點頭。
“李世民有備而來,民間士林對我們都是一片喊打,就算李世民將我們幾家滅族,也沒人會出來說話!”崔伯顏聲音嘶啞,說到這裡再次咳出一口血,崔世裕趕緊上前輕撫他的後背。
“老夫沒事。”崔伯顏拍拍兒子的手背,接着道:“如今只有做一些事情,才能避免被滅族啊!”
“請父親吩咐!”
“我們清河崔氏自從春秋時期就是名門公卿,此後歷朝歷代也都盡享富貴,不過先祖歷來居安思危,都會留下後手。如今我們幾家肯定已經被抄沒,族人恐怕也正在押往長安,李世民是不會輕易罷手的!我們要主動認罪服軟,同時交出全部家產,包括土地,這樣能取得百姓和士林的同情,給李世民施加一些壓力,爭取多活一些人下來。”
崔世裕十分不解:“父親,如今證據充足,李世民就算不答應,也能趁機抄沒我們所有的土地資產啊!”
“呵呵,老夫自然知道這個,所以還有一道殺手鐗!”崔伯顏指了指牆角的一口小箱子,“切記,在被關押之前,一定要將這口箱子交到魏徵手中!”
“孩兒謹記!稍後就託人去辦!”崔世裕雖然有些不信,不過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你放心,老夫不會無的放矢!雖然不能救下所有的人,不過你的命是可以保住的!現在聽好了,老夫要告訴你,先祖時期就準備的暗中財產在哪裡……”
“聽明白了嗎?”崔伯顏花了很久時間,才斷斷續續說完。
“孩兒明白了!”
崔伯顏眼光閃爍,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咬咬牙端起來猛灌了一大口,擦擦嘴慘笑道:“老夫犯了無數不可饒恕的錯誤,崔氏的榮耀已經斷送在我手中,老夫真是沒臉去見列祖列宗,可是又不得不去!”
話音剛落,崔伯顏嘴角忽然涌出大片黑血,猛烈的咳嗽幾下之後,腦袋緩緩地歪在一邊。
“父親!”崔世裕大驚失色,小心翼翼的探了一下崔伯顏的鼻息,放聲大哭起來。
五月十二日午時,長安,太極殿。
李世民笑容滿面,正仔細看着一份份卷宗,這些都是抄沒幾大家族之後報上的賬目。
張煥和李績相對而坐,臉色都十分輕鬆。這次行動很順利,幾大家族面對忽然出現的朝廷重兵,沒有半點反抗之力。此次出兵,一共捉拿幾大家族的族人六萬多人,抄沒家產不計其數。幾大家族的領頭人崔伯顏自殺身亡,其子崔世裕也已經被來躍派人押往長安。當年初見李世民的時候,張煥獻上諸多計謀,試圖平穩的削弱世家門閥,沒想到事情發展到現在,竟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前定下的釜底抽薪之計,似乎不用實施了,現在的世家門閥大勢已去!
李世民簡單的看了一下帳目,擡頭笑道:“沒想到這些人這麼深厚的家底,竟然比得上朝廷十幾年的賦稅了!”
“皇上所言極是。”李績笑着附和,“要是加上土地的話更是了不得,各地官府正在加緊丈量土地,估計要幾個月才能報上來。”
“皇上,魏徵大人求見!”
李績說完後,張煥正準備說幾句,春浩忽然在殿外稟報。
李世民沉聲道:“讓他進來。”
隨着一陣沉悶的腳步聲,魏徵黑着臉,捧着一隻箱子走了進來。
“魏徵,你有何事啊?”李世民心情極好,絲毫沒留意魏徵的臉色。
魏徵躬身道:“皇上,臣有很重要的事情稟報,請皇上先看看這個。”說完上前一步,將手中的箱子打開之後,放在李世民身前的案几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李世民。
李世民接過信件,拆開後只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見,眉頭也緊緊鎖了起來。
張煥低聲問道:“皇上,發生什麼事了?”
李世民想了想,將信件遞給張煥,“你自己看吧!”
“這……”張煥很快就看完,臉色也沉了下來。
“給李愛卿也看看。”
張煥答應一聲,將信件遞給李績。李績一目十行的看完,皺皺眉頭將信件仍舊放回在李世民身前。
李世民將信件揉在手中,沉聲問道:“你們怎麼看?”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不敢率先回答。
“魏徵,信是你送來的,你先說!”李世民瞥了一眼魏徵,直接點名。
魏徵皺眉道:“臣以爲,可以接受!”
李世民語氣不善:“你是說,讓朕接受一個死人的要挾?”
魏徵硬着頭皮道:“皇上,放過一個崔世裕和一百名崔氏族人,能挽救前太子的聲譽,這件事其實是可以接受的!”
魏徵帶來的,除了崔伯顏一封親筆信之外,還有歷年來和前太子李承乾做交易的賬目,其中很多都是李承乾親手簽名,或者加蓋了東宮印璽。這種東西一旦泄露出去,即使有李世民迴護,如今是庶人的李承乾只怕也難逃其咎,一旦有人將事情鬧大,李承乾恐怕還會性命難保。
在崔伯顏的信中,向李世民坦誠罪過,同時還將一些隱秘的土地也交了出來。崔伯顏的條件就是,請求李世民放過其長子崔世裕和一百名崔氏族人。崔伯顏還聲稱,這些賬目都是原件,只因他相信皇上不會言而無信。
“世績,你說呢?”
“臣以爲可以!”
“張煥?”
“臣也贊同!”
李績和張煥都知道,李承乾雖然被貶往黔州,不過時常都有書信給李世民,近兩年父子關係得到很大改善。爲了李承乾,李世民絕對會答應崔伯顏的‘要挾’,詢問自己也是爲了面子罷了。
李世民冷笑一聲:“好個崔伯顏!臨死都還要算計!既然三位愛卿都贊同,朕會好好考慮下。”
“皇上聖明……”
李世民皺皺眉道:“對於其他人,你們有什麼看法?”
魏徵率先道:“皇上,除了崔世裕等人,其他人都該問斬!否則如何震懾天下!”
“魏大人此言差矣!”張煥趕緊出言阻止,“不可否認,崔伯顏確實罪大惡極,不過其大多數族人根本就不知情,若是全部斬首難免罪及無辜!”
李績欠身道:“臣也贊同張將軍所言!可以斬首一部分震懾天下,其他人發配爲奴更合適一些。”
張煥脫口道:“皇上,典合城閻大人那裡,可是需要很多人手的。”
“典合城?”李世民愣了下,緩緩點了點頭。
當天夜裡,李世民又召見了長孫無忌、房玄齡、岑文本等人商議此事,最終決定網開一面。
六月二十日,經過一個多月的審理,刑部、大理寺、御史臺聯名向李世民遞交了名單。
三天後,李世民下令在渭水斬殺了一千多名世家子弟,這些人全都是平日劣跡斑斑之徒。其他的數萬人全部被髮配爲奴,前往典合城做苦工。崔世裕帶着特赦的一百子弟隱姓埋名,而且立下了家訓,嚴禁後代子弟入朝爲官。
貞觀十七年七月六日,幾大家族的數萬人全部到達典合城,開始了悲慘的苦工生涯。那些高傲的世家女子,以前甚至不願意和皇族通婚,此時爲了生存下去,很多人甚至不得不下嫁給突厥人。在朝廷駐軍的嚴密注意下,這些人八成都死在了典合城,所有的人都沒有再踏進關內一步,輝煌千多年的世家門閥,徹底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