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蓋蘇文臉色陰沉地坐在書桌後面,右手用力捏着額頭,似乎想要把額上的皺紋都撫平一般。泉男生站在下首,臉上表情看上去很憤怒,不過垂着的眼神中卻充滿了喜色。權西建站在房門口,手裡依舊提着那隻籠子,不過罩在上面的黑布已經被掀了開來,倆只黑色的鴿子靜靜地依偎在籠子一角,四隻小眼睛中充滿了警惕。
“唐軍從什麼時候開始做這件事的?”過了許久,泉蓋蘇文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語氣十分冰冷的詢問。
泉男生稍微擡起頭道:“回父親大人,攻城開始之後陸續發現的。”
“抓到了多少隻鴿子?多少個大唐奸細?”
“今日唐軍是四面發起進攻,因此將士們忙於四處守城,沒能夠及時發現這件事,街上巡邏的將士們也一直忙着向城頭運送東西,也沒留意到這件事。直到剛纔有百姓抓住鴿子之後去衙門報信,才引起平壤知府權丙浩的注意,他一邊派出差役四處搜尋,一邊向金熙澤通報。金熙澤也不敢怠慢,趕緊派人帶着鴿子來向父親稟報。孩兒奉父親之命去城中巡視,當時恰好經過那附近,就主動把這件事接了過來。”
泉蓋蘇文一拍書桌,語氣憤怒道:“也就是說不但沒抓到一名大唐奸細,連鴿子都沒抓到幾隻?真是一羣飯桶!”
泉男生也一臉憤慨道:“孩兒也很憤怒,這才主動接過這件事情,希望和父親大人商量一下對策!不過請父親大人暫且息怒,唐軍趁着攻城的良機開始放飛鴿子,下面那些人也確實很難留意。只是前陣子的暴亂之夜,唐軍奸細的可怕之處幾乎人盡皆知,若是不能控制好這件事,一旦傳揚開來,金泰廬拼死才挽回的一些軍心民心只怕又會渙散!”
“依你之見如何?”
泉男生略微猶豫了下,低聲道:“父親大人高瞻遠矚,孩兒想先聽聽父親的指點。”
“你大可不必如此!”泉蓋蘇文臉色緩和了下,“有什麼良策只管說出來,難道爲父還會妒忌你的才能?”
“如此,孩兒就說點淺見。自從開戰以來,父親大人多次下令抓捕奸細,也確實抓不到了不少人,不過請恕孩兒直言,唐軍奸細絕對不可能被全部抓完!而這次唐軍忽然使用大量鴿子傳信,而從截獲的幾封信件內容來看,都是向城中的奸細們下的命令。雖然命令中沒有明確說要做什麼,不過必然是造謠生事、刺殺破壞、以及幫助唐軍奪取城門這些事情。”泉男生說到這裡,停頓下來看了看泉蓋蘇文。
泉蓋蘇文微微點頭示意贊同這個說法,伸手做了個繼續說的手勢。
“從唐軍這個舉動來看,絕對還有不少奸細藏匿在城中,在等待機會再次發生動亂。如今的形勢不比當初,若是再發生一次暴亂,只怕城池轉眼間就會被唐軍攻陷!也許城裡的大唐奸細並沒有那麼多,但是我們不敢冒險,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發生那樣的動亂!因此孩兒向父親大人請命,請准許孩兒帶人前去捉拿大唐奸細,一旦確認是奸細,格殺勿論!”泉男生說到後面幾句的時候,語氣顯得十分激昂憤慨,還帶着一些殺氣騰騰。
“不必確認!”泉蓋蘇文冷着臉搖了搖頭,“只要有嫌疑是大唐人,不必確認當場處死就是!危難之時你能出頭做事,主動替爲父分憂,老夫對你的心意很是感動。不過這件事並非你的擅長,你的身份又尊貴,萬一捉拿奸細的時候出了些許差錯如何是好?這件事還是讓別人去辦吧。”
泉蓋蘇文話說的雖然客氣,卻婉言拒絕了泉男生的請求,其原因依舊在於他不想讓泉男生手中掌握更多的力量。
平壤城現在的守衛力量大致分爲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守城的接近八萬兵力,是高句麗僅剩的精銳軍團,由泉蓋蘇文親自統領,肩負着守城的重任。
第二部分是守備府衙門及其下屬,有巡城、捕盜、戒嚴等職能,大概有倆萬餘人,這支兵力由知府權丙浩掌管,人數雖然不少,平日做的最多的卻是欺壓百姓、敲砸勒索這類事情,真的派去辦正事是絕對不行的。再加上知府權丙浩能力平平,只是其母是泉蓋蘇文的乳母,因此很得泉蓋蘇文信任,才被任命爲平壤城知府,是個尸位素餐之徒,指望他去辦事明顯不可能。
第三部分就是泉氏家族的親信侍衛,這部分人人數最少,大概只有三千五百人,卻是精銳中的精銳,而且對泉氏及其忠心。泉蓋蘇文想要順利捉拿到大唐奸細,就必然要讓這支人馬出面,他又不想讓泉男生掌握這一股最值得信任的力量,只好婉言拒絕泉男生。
泉男生皺皺眉,張口想要爭辯,話到嘴邊忽然眼珠子一轉跪倒在地:“父親大人,如今事情迫在眉睫,孩兒不得不稟報一件事情,還請父親大人責罰!”
“嗯?”泉蓋蘇文愣了一下,擺擺手讓權西建出去,沉聲問道:“你做了什麼事,要爲父責罰?”
泉男生叩了幾個響頭之後伏在地上,語聲嗚咽道:“啓稟父親,這幾年二弟咄咄逼人,孩兒爲了自保,不得不擴充人手,如今明裡暗裡掌握的已經有一千七百多人了!如今形勢危急,孩兒只有豁出去斗膽直言,父親也許是因爲對孩兒有了疑心,不想讓孩兒掌握家族的那支親信力量,這纔不許孩兒出面捉拿奸細!孩兒再次向父親大人請命,不必派出家族那支精銳親信,孩兒願意派出自己的人手前去捉拿大唐奸細,若是不能順利捉拿到大唐奸細,孩兒甘願受父親大人重罰!”說完這番話後,泉男生的臉色看上去十分忐忑不安,微微擡起頭,不停地悄悄打量泉蓋蘇文的臉色。
泉蓋蘇文不但沒有勃然大怒,而且忽然笑了起來,笑過之後語氣十分平淡:“你三年前開始暗中招募人手,當年就擁有了四百親信,隨後倆年又招募到了一千多人。你和權丙浩交情不錯,就由他出面做了安排,這些人一直掛名在守備府名下,平時就由權西建兄弟暗中操練,可是這樣?”
“父親大人你怎麼會……”泉男生猛然擡起頭,臉上的神色顯得十分震驚。
“爲父怎麼會知道這些?”泉蓋蘇文再次笑了笑,看向泉男生的眼神中有了一些暖意,“平壤城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什麼事情爲父不知道的?不止是你,男建、男產也在做這種事,爲父這些年之所以睜隻眼閉隻眼,目的就是縱容你們暗中爭鬥,只有爭鬥獲勝者纔有資格繼承大位!現在你能親口說出這件事,足以表明你對爲父和家族的忠誠,爲父又怎麼會怪罪於你?”
“父親大人明見萬里,孩兒欽佩萬分!”泉男生語氣驚歎,再次叩了幾個頭,似乎真的對泉蓋蘇文敬佩萬分,然而他看向地面的眼神中卻充滿了驚喜。
泉男生剛纔也是冒險一搏,他心裡十分清楚,自己暗中招募人手的事情泉蓋蘇文肯定知道!因此在再次請求的話出口之前,泉男生忽然決定以退爲進,主動坦白這件事,若是能夠獲得泉蓋蘇文的完全信任,進而掌控那支家族親信侍衛那是最好,即使不能掌控那隻力量,退而求其次也更容易讓泉蓋蘇文答應由他出面捉拿大唐奸細。泉男生此舉雖然看似冒險,其實其實卻是因爲對泉蓋蘇文的脾性太過熟悉,這才故意這麼說,泉男生知道若是坦白了,即便是不能完全獲得信任,依照泉蓋蘇文自持能掌控一切的性格來看,也絕對不會責怪自己。
泉男生這時聽見泉蓋蘇文如此語氣說話,怎麼會不暗中驚喜?
泉蓋蘇文站起身走過來,扶起泉男生,拍拍他的肩頭道:“你我父子一體,理當齊心協力共度難關!既然你有這心思,爲父就答應你就是。爲父會給泉武下令,讓他撥給你一千人,再加上你自己的人手,馬上開始搜捕大唐奸細!另外爲父會警告男建和男產,不許他們在這件事情上作梗!這件事有些危險,你要小心從事!”
“多謝父親大人信任關懷,孩兒一定不負重託!”泉男生躬身道了謝,看着泉蓋蘇文斑白的兩鬢以及臉上的關懷之意,心裡一瞬間竟然動搖了起來,差點說出不合適的話,趕緊把這一絲情緒按捺下去。
泉蓋蘇文握拳輕輕擂了一下泉男生的肩頭,慢慢走回書桌後面坐下,閉上眼睛擺了擺手道:“你去吧,爲父累了!”
“請父親大人好生休息,孩兒告退,一有好消息馬上就來稟報!”泉男生躬身一禮,目光復雜地看了幾眼閉目養神的泉蓋蘇文,輕輕退出去關上了房門。
房門剛關上,泉蓋蘇文就驀然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伸手摸了摸上脣的鬍鬚,接着喃喃低語了幾句。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似乎有些疑慮,又有一些欣慰,還有一些別的意味。
泉男生出了房間就一直沒有回頭,直到走出大門才站住身子,轉過頭看了看門楣上‘泉府’倆個大字,黯然嘆了口氣,快步向身前的戰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