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校場的路上,羅定遠爲艾離介紹了另外三名軍侍,分別是:王常春,孫濤,那瘦高的軍侍名爲馬玉山。王常春與孫濤都熱情地與艾離打招呼,他們都是普通百姓出身,對這位女俠很是好奇。馬玉山卻與三人不同,出身于軍人世家,現任太子府的軍侍副統領,只冷淡地對艾離點了個頭。
艾離從其眼神中可以看出,不就是對她是名女子又有如此高的名譽心有不服麼。這種事她見得多了,從不放在心上。
遠遠望見校場,便聽得殺聲陣陣,艾離不由精神一振。稱心之事令她心情煩悶,正好活動一下筋骨,散散鬱氣。
進入校場,她立即被火熱的場景感染。軍侍們正分成數個小隊,捉對廝殺。
衆軍侍見一名俏麗女子進來,不由停手駐目。人羣之中居然有數人與艾離相識,紛紛前來與她打招呼,場面很是熱鬧。
馬玉山對一名高大軍侍使了個眼色。那大個邁着大步走上來前,衝艾離粗聲說道:“聽說你在江湖很有名?不如咱倆切磋一下。”
這正合艾離的心意,她爽快應下。不過因太子府管理森嚴,她把赤焰別離刀收在了客房,並未隨身攜帶。目光四掃,她尋到一處兵器架,取了一把長刀。長刀在手,她掂了掂,份量比赤焰刀輕了不少,並不稱手,不過只是切磋,將就用了。
衆軍侍見有人比武,讓出一塊場地,圍圈觀看。
與艾離相識的幾人,都爲她打氣:
“艾女俠,露兩手給大夥兒瞅瞅!”
“讓他們見識一下焰刀的厲害。”
不識她的人卻在向那大個起鬨,“蕭勇你可得爭口氣,可別打不過一個漂亮娘們兒。”
一時間,場中氣氛熱烈非凡。
艾離微微一笑,將長刀橫起,取了個守勢。
蕭勇使的是長矛,揮舞起來虎虎生風,一上來就是強攻。
數招過後,艾離發現此人的武技與江湖人花樣百出的套路不同,全無試探的虛招,招數簡潔卻極爲有效,憑藉人高力大,佔據先手後,不斷地搶攻。她眼中一亮,見獵心喜:所謂一力降十會,此人的長矛頗有橫掃千軍的氣勢,若在軍中必是員猛將,如果不是遇到了她,旁人怕是抵擋不住他的一輪強攻。
蕭勇接連猛攻數招,都被對方輕易擋掉,心中不免急躁。與一名女子纏鬥,他自覺有些掛不住顏面。
“小心了!”他高吼一聲,聚力於臂,使出殺招蛟龍出洞,提起長矛直擊對手的面門。
艾離不慌不忙,舉刀相迎。她偏頭側身讓過長矛,用刀柄鉤住矛頭,以粘勁借力後拉。蕭勇被長矛帶出,只覺長矛幾欲出手,急忙握緊長矛往懷中回撤。不想對方勁力一改,變拉爲推。蕭勇差點被她推得仰面摔倒,幸好他下盤功夫不弱,“蹬蹬蹬”倒退數步後站穩。
艾離收刀而立,對他拱了拱手,“承讓了。”
蕭勇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顏色,面紅耳赤,悶不吱聲。
艾離道:“你是否心有不甘,認爲我是取巧得勝?其實你並非輸於武技,而是輸於本心。你心中有男女之別,然而武技並無男女之別,你因我是名女子,便心存小覷,就已先失一籌。我勝得如此容易,不過是借了你的輕敵之心。”
蕭勇眼中閃過一道光亮,執起長矛還欲再上,卻被一名矮胖的軍侍撥開。
“我叫都吉。艾女俠,請指教!”矮胖軍侍一溜小跑地躥進場中,肉嘟嘟的手上握着一把彎刀。他聲音尖細,面圓臉肥,嘴上掛着道八字鬍,一雙小眼精光閃亮,滴流亂轉,看起來頗爲滑稽。
艾離還禮後,二人戰在一處。
與蕭勇不同,都吉身材雖胖,動作卻十分靈活。他使得是地蹚刀,專攻人下盤。遠遠看去,整個人縮作一團,像個皮球般在地上滾來滾去。
艾離以前很少遇到這樣的古怪刀法,被他一番急攻,迫得有些手忙腳亂。她定了定神,凝目細看對手的身法,不由暗自稱讚。這是一路地蹚刀法,應是由戰時刀法演變而來。在戰時,步兵用此刀法滾地斬斷馬腿,以此破解騎兵的突襲。想不到她今日竟能在太子府中得見,太子府中還真是藏龍臥虎。
十數招過後,艾離逐漸適應了他的刀法,看準機會,用長刀的刀尖壓住都吉的彎刀,迫其與她較力。
都吉自認臂力不輸於人。他背靠大地,雙足蹬牢,憋足了力氣將彎刀上挺。
艾離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她正要他如此。
“起!”她吒喝一聲,長刀快速伸縮,忽然用刀尖挑起彎刀,以巧勁上拋。
措不及防的都吉被彎刀連帶着高高拋向空中,像只球般飛速旋轉。他急忙縮頭抱身防禦。落地時,他缷力翻滾,幾乎滾出校場,才定住身形。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不想一陣頭暈目眩,腳下不穩,一個後翻,又在地上連滾了兩圈,這才重新站起。
衆人見此情景,不由鬨然大笑。幾名與艾離相識的軍侍紛紛爲她叫好,其中羅定遠叫得猶爲響亮。
都吉不服,還欲再上,卻被馬玉山伸手攔住。
“比陣不是比武,大家不要在此耽誤時間,還是快快回去演練陣法,不可耽誤了明日與漢王府的較量。”馬玉山身爲太子府的軍侍副統領,他一開口,衆軍侍領命操練。
馬玉山的心情很是複雜。其家世代從軍,可謂將門之後,他任職太子府,實則只是歷練。近來太子欲借武林大會之機,招攬江湖人士,這令他暗感不滿。說實話,他打心底裡看不起這些散漫成性、目無尊卑的江湖草莽。然而太子正在興頭上,他也不好阻攔。羅定遠招這位江湖女俠來校場,他其實存了給她個下馬威的念頭。豈料此女竟把他兩員手下良將乾脆利落地擊敗。若是讓她連贏三場,勢必會影響士氣,傳出去也有損他的顏面,所以他急忙出面阻止。
衆軍侍在馬玉山的指揮下,操練陣法。艾離退至一旁觀看。如今天下太平,邊關平亂也已過去數年。文昌武消,此等衆軍演練的場面,實是難得一見。只見衆軍皆爲勇武壯士,戰鼓聲中,殺喝齊吼,觀之不禁令人熱血沸騰。
馬玉山見她看得目不轉睛,不由鬆了口氣:畢竟是名江湖女子,就算武技不弱,也未曾見過大場面。
他嘴角含笑地來到艾離身旁,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此陣你以爲如何?”
艾離回他一笑,“此爲五虎羣羊陣。《孫臏兵法》有載,此陣排兵張揚,主攻敵方心理,未戰就已在氣勢上佔據優勢,以達先聲奪人的目的。”
馬玉山聽她一語中的,暗感詫異,心懷考究地問道:“想不到你還懂得陣法。你倒是說說看,陣法應該如何分類?”
“自古以來,陣法種類繁多。”艾離倒並未多想,聽他發問便娓娓道來,“就從你這五虎羣羊陣說起吧。陣法按數字可分爲,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天地三才陣,四門兜底陣,五虎羣羊陣,六丁六甲陣,七星北斗陣,八門金鎖陣,九字連環陣,十面匿伏陣。”
“照你的說法,陣法還可如何分類?”馬玉山本以爲她只是猜對了五虎羣羊陣,不想她居然真正懂得陣法,不由來了興致。
“按其形態還可分爲:方陣、圓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形陣、鉤形陣、玄襄陣。其實真正對敵之時,陣法並非主因,至少還需有兵種配合。”
“請談談你對兵種的見解吧。”馬玉山笑意自脣邊消失,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艾離本是將門虎女,自幼隨父從軍,於兵法之事並不陌生,只因家中生變,被迫流落江湖,再無人過問她兵法之事。如今被人問起,她也來了興致,不由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兵種按其武器種類可分爲刀兵、弓兵、弩兵、長矛兵等等。兵種按其坐騎種類則可分爲步兵、騎兵、車兵,甚至牛、象等獸皆可爲兵。比如戰國齊將攻燕時發明的火牛陣。他於夜間集牛千餘頭,牛角綁上兵刃,尾縛葦草,以火點燃,衝擊軍陣,並以五千勇士隨後衝殺,最終大敗燕軍,連克七十餘城。這般奇思妙想,令人驚歎欽佩。其實兵種並非一成不變。春秋時,以戰車爲主,輔以一定數量的步卒。戰國時,騎兵興起,戰車沒落,兵種主爲騎兵與步兵。漢朝時,弓的製造工藝大大發展,弓箭的威力和射程都有提高,此時是弓手的年代。兩晉南北朝時,由於少數民族入侵,騎兵大興其道,南朝缺馬,所以一直處於下風。到了本朝,除了強大的騎兵以外,由於冶鐵技術的發展,建立了令人生畏的重裝步兵軍隊。可以看出,隨着技術的不斷提升,必將對未來兵種產生巨大的影響。”
馬玉山此時已收起小覷之心,想到明日的比陣,便問道:“如若雙方兵力相當,何者爲勝?”
“若是小戰,應看主將的強弱,兵法的高低,軍士們的士氣。兵法陣型如同武功套路,軍士們便如主將的身體,不動則已,動如雷霆。若是大戰,兵法有云: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以赤壁之戰舉例,曹操的兵力雖數倍於孫、劉兩家,卻仍兵敗赤壁,此爲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的後果。”
“此話怎解?”
“孔明霧中借箭,借東南風火攻是謂佔了天時;曹操北軍不識水性是謂失了地利;曹操誤殺蔡瑁、張允是失了人和;而周瑜有老將黃蓋定下苦肉計則是佔了人和。天時、地利、人和皆爲孫、劉所佔,曹操雖有數倍兵力,卻也只能望江興嘆,落敗而逃。”
“有理!”馬玉山頻頻點頭,又問,“依你之見,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中哪一方最爲重要?”
“人和最爲重要。”艾離毫不猶豫地答道,“人和代表着義理民心。仍以赤壁之戰來說,東吳是爲保家,魏軍則是侵佔,義理民心乃是吳軍佔據絕對上風。縱觀史上各大戰役,大都是得義理者獲勝。即使偶有特例,也不必可長久。”
“可有實例?”
“實例很多。比如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紂虐武仁,商兵雖衆卻無心應戰,是以慘敗。鉅鹿之戰,項羽軍以幾萬楚軍,破釜沉舟,大敗數十萬秦軍,也是由於秦之不仁。再如昆陽之戰中的綠林軍與城內居民拼死守城,最終等到援軍,反敗爲勝,也是佔了義理人和。”
馬玉山聽她談論起這些熟識的大戰,不由心馳神往,“身爲武將若能親身經歷這些大戰該有多好。太子殿下曾經說過,‘恨不能生逢亂世,也好做個英雄!’”
艾離抿脣笑道:“看來這位太子殿下很有理想。不過我倒是覺得,和平時代雖然難以成就英雄,但是對佔據人口大多數的百姓來說卻是最好的。俗話說得好,寧爲太平犬,莫作離亂人哪。”
馬玉山微微一笑,不做反駁。再看艾離之時,他已換上欽佩的目光。他不由想道:看來江湖亦是臥虎藏龍之地,太子籠絡江湖中人,確有深意。
他誠心邀請艾離參觀明日與漢王府的比陣。艾離欣然答允。
第二日晌午,巳時剛過,漢王府軍侍來到東宮,與太子府軍侍分列校場兩邊。
隨後,太子與漢王被十餘人簇擁着來至看臺。艾離發現,稱心、蒼石以及馬玉山等人皆在其中。稱心看到她後,跑來拉住她的手,帶到看臺上坐下。馬玉山對她微笑點頭,蒼石則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裝作與她不識。
太子示意開戰,傳令兵揮動旗幟,雙方擺開陣型。
一通擂鼓助威後,全場兵士共同喝出一個短促有力的“殺”字,聲音震天,令人精神一振。
令旗再次揮下,雙方兵士與校場正中對撞廝殺。
旌旗飄揚,戰鼓齊響。旁觀中的艾離忽然升起一種感覺:這般磅礴的氣勢只有軍中男兒纔可具備,江湖中人無論練到何種境界怕是也練不出這種氣勢。便是江湖中曾令她歎爲觀止的十二連環塢的水陣,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她憶起蒼石說過的話,江湖上那點本事拿到皇城裡又算得了什麼。的確,一個人即使武功再高,但在千軍萬馬之下,最多也僅是保身逃命而已。想至此,她不由朝蒼石望去。
轉眸時,她發現對方正凝望着自己。他眸色深沉,邃不見底,見艾離看他,卻又扭開頭去觀戰。艾離目光閃動,陷入沉思。
一陣高聲喝彩,令她回過神來。當她再次望向校場之時,場中勝負已分。太子府的一隊軍侍已殺入對方陣中,蕭勇正耀武揚威地揮動着對方帥旗。漢王府軍侍鬥志俱失,紛紛被砍倒在地,一時間慘叫連連,血流一地。
“好,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李承乾興奮地揮臂高喝,“殺敵最多者,本宮重重有賞!”
艾離眉頭一皺,來到他的面前,誠聲說道:“太子殿下,請下令收兵。”
李承乾贏得此戰正在興頭上,聽她此言,如被澆了盤涼水,面色立顯不悅,“我軍士氣正旺,正宜趁勝追擊,此時怎可輕言退兵?”
艾離繼續誠聲說道:“雖說是比陣,雙方用的卻皆爲真刀實槍。此戰勝負已分,何必多流不必要的鮮血。”
李承乾不悅更盛,此女不僅對他視若罔聞,還妄圖管教於他,應要給她點顏色看看,纔可滅其威風。
他當即威聲訓斥,“婦人之仁!兩軍對壘,豈能不流血死人?”
艾離毫無懼色,“太子殿下請注意,此地是東宮校場,並非是真正的兩軍對壘。”
李承乾目中升起濃濃的惱意,“平日若不如此訓練,戰場之上,將士們又怎能不畏生死,奮勇向前。”
“比陣而已,豈是生死之戰?”艾離不以爲然,“何況就算是戰場之上,將士們也不應一味死拼,保存實力方爲上策。”
“他日我若領兵,將士們都如你這般貪生怕死,如何能成就我的英雄之戰!”
“把人命當做兒戲之人,又怎會是英雄?”
……
望着當衆與太子對峙的艾離,馬玉山極度震驚:她竟敢當衆說出太子不是英雄!
太子尚武好戰,常嘆生不逢時,自詡亂世之中必爲一方梟雄。漢王與他氣味相投,二人時常作兩軍對戰之戲。爲此,雙方府中軍侍常會有人受傷,甚至致殘,偶爾也有死亡發生。但太子與漢王都會發下鉅額賞金,足夠其家下半輩子食用。這也是上場軍侍個個奮勇向前的原因之一。雖然他有時也會閃過太子此舉略有過激的想法,但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她一介江湖女子怎敢忤逆太子?
果不其然,李承乾勃然大怒,“竟然妄言退兵。來人,將她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