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不要還呀?”公子夜不依不饒地又問了一次。
“放心,我不會欠債不還的。”銀霞沒好氣地回答。
“那你現在可欠我兩次嘍。”公子夜特意伸出兩根手指在她眼前搖晃。
“知道了,真囉嗦!”銀霞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我們西域人可不像你們中原人這般狡詐。我說出的話在亦都護城裡,是可以當作銀子花的。”
“那以後我去亦都護城做客,可就全指着你嘍。”公子夜眨眨眼睛。
“沒問題。”銀霞隨口應道,眼中忽地一黯。高昌已淪陷多年,如今的亦都護城早已不復往日的繁華。
斜睨了她一眼,公子夜說道:“既然你如此好客,我也當盡東道主之誼,帶你這個合夥人出去逛逛。省得你沒事閒得,又去惹事。”
“我哪有惹事!”銀霞聞言一怒。
“是是是,我說錯了。公主從不惹事,都是事情惹上了公主。”公子夜笑着改口,“雖說江南的觀輝城比不上公主的亦都護城,卻也熱鬧得緊。反正你左右無事,不如出去散散心?”
“那好吧。”銀霞被說得心動,點頭同意。
“這邊請。”公子夜彬彬有禮地將身一躬,實則低頭偷笑。看來她完全不明白閉門思過的意思啊。
二人從假山後轉出,快到花園門口之時,恰逢一羣賓客入園。
爲首之人是一位威嚴而不失文雅中年美男。他身穿錦袍,頭戴襆頭,氣度天成,自帶一股滄桑過後的風流氣韻。說是中年或許形容得有些年輕,他雙鬢染霜,臉上卻幾乎不見皺紋,肩寬背闊,結實的肌肉並未因年齡漸長而鬆弛。
在他身旁,如星傍月般伴有三位氣質各不相同的成熟美婦,正與一衆賓客相談甚歡。
中年美男目光鋒銳地向公子夜這邊掃來,眸光驟然一沉,笑意凝頓,一雙英挺非凡的濃眉重重壓下。
公子夜昂起頭來,與他尖銳的眸光相對,忽然展齒一笑,狀似親暱地側頭對銀霞耳語:“請客的銀子來了。”
銀霞不解其意,正待相詢。卻見他踏步上前,衝其中一名美婦揚聲喚道:“錦羅姨,可算是找到你了。”
衆人聽得叫聲,都往他處瞧來。
被喚作“錦羅姨”的美婦本對他故作無視,此時只得無奈停步。
對身邊貴婦笑着道了聲“抱歉”,她款款走到公子夜面前,冷臉問道:“你有何事?”
“最近手頭緊,想向錦羅姨支些銀子花花。”公子夜湊前笑道。
錦羅眼中立時生出一抹毫不掩飾的厭惡,“你找錯人了。府中用度一向由才兒負責。你若有需要,應去找他。”
公子夜似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對方的不悅,依舊笑道:“我已經向他借過。他說本月的銀子已經支過,再支就得等下個月了。”
“那你就等下個月好了。反正府中食宿全包,只要你待在府中,也用不着銀子。”
“今天我有重要的朋友要請,請錦羅姨多少借些銀子應急。”
“我這裡可沒有多餘的銀兩,供你去請那些狐朋狗友。”錦羅不耐煩地拒絕。
“如果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友,”公子夜忽然散漫地一笑,朝不遠處的貴婦們勾了勾手指,“那這些人又應作何稱呼?”
錦羅臉色一變,正要發作,幾名貴婦因見到公子夜的手勢,好奇地走了過來。
“錦羅,你們在談些什麼?”一名貴婦問道。
“這位是?”另一名貴婦打量着公子夜。此子生得一表人材,眉目間頗有幾分溫老爺年青時的氣質,又與錦羅相熟,然而她卻未曾見過。
“小生公子夜。”公子夜向貴婦們優雅地施了一禮。
“我們只是在閒聊。”錦羅截道,不欲他多言。
“不錯。”公子夜微笑着接口,“我們正在閒聊關於朋友間的交往之道。”
“這個話題倒是特別。”貴婦點頭問道,“你倒是說說,何爲朋友間的交往之道?”
“說到朋友間的交往之道嘛……”公子夜從袖中取出摺扇,輕點着臉頰,“佛法講隨緣,道法講無爲,儒家講仁義,生意人講誠信,江湖中人講爲朋友兩肋插刀。”
“講得真好。”貴婦對他來了興致,“不知公子在何處高就?”
“小生也算是溫府中人吧。”眼見錦羅緊張地盯着自己,公子夜慵懶一笑,刷地展開摺扇,風姿萬種地搖着,“至於就任何種職位嘛,您不妨猜猜看。”
貴婦從教書先生猜到溫府官家,皆被他笑着搖頭否定。
另一名貴婦發現他臉上的五指紅印,不由問道:“你的臉怎麼像被人打過似的?”
“那是因爲,我今天遇到了一樁心想事成的奇事。”公子夜語氣一下子神秘起來。
“什麼心想事成的奇事?”貴婦們都好奇地問道。
公子夜瞥了一眼插不上嘴的錦羅,笑意更濃。
“昨晚我在銀鉤賭坊玩了一夜。早上出來覺得肚子餓了,就上了最近的鳴鳳樓,要了兩葷兩素和一罈老酒。不料,酒足飯飽後一摸衣兜,發現只剩四文錢。我這纔想起,身上的銀兩已在銀鉤賭坊輸了個精光。可能是我進店時的晦氣模樣,引起店小二的注意。他一直對我虎視眈眈。本來此等小事,我並不在意。可囊中羞澀之際,也被他盯得發毛。正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若是因爲一頓飯錢,被店小二揪住不放,那可太丟人了。就在我捉摸着該如何脫身之際,外面進來了一羣人。我看着他們有些眼熟,似乎曾在賭坊裡見過。他們要了一桌酒飯吃了幾口,就挪出地方賭起錢來。我想應是銀鉤賭坊只設夜場,天明即關,他們賭得不過癮,就又來此地繼續。因爲他們賞了不少銀兩,店小二倒也沒管。看着他們在那裡吆喝,我的手也癢了起來。於是跟其中一個面熟之人打了個招呼,站在旁邊幫莊。店小二見我識得他們也就不太盯我,我心中踏實下來,琢磨着玩一會兒溜走。沒成想晚上點背,天亮了忽然旺了起來。我用四文錢幫莊,幫哪邊哪邊贏,一會兒功夫就賺了兩錢銀子。正高興今個的酒錢不用愁了,誰成想他們之中有一人輸急了眼,看我一直沒輸就硬賴我出千。我當然是一口否認。哪知那小子真是沒品,突然就給我來了一巴掌。這不,臉上都被打紅了一片。不過那小子立刻被身邊的人拽住,店小二怕出事也趕緊上來勸架。我怒氣衝衝地走出了酒樓。回頭一想,雖說捱了一巴掌,不過飯錢的事倒是解決了。這一巴掌捱得實在是太划算了。你們說,這算不算是一樁心想事成的奇事?哈哈。”
他得意洋洋地大笑,全不顧忌身側衆人尷尬地面面相覷。
“我這裡有些銀兩,你且拿去用吧。”錦羅打斷他的笑聲,飛快地從懷中取出錢袋。
公子夜微微一笑,又卻不忙接了,“這錢我不知何時能還。依溫府規矩,我需付多少利息纔好?”
“不用還了。”錦羅一臉陰鬱,揮手示意他快走。
“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公子夜笑眯眯地道了聲謝,攜起發愣中的銀霞揚長而去。
回過神來的貴婦指着他的背影,向錦羅問道:“他是府中何人?”
錦羅強打起精神,含糊地答道:“他的吃穿用度都由府中供應。”
“原來是貴府裡的食客。”貴婦了悟地點頭,“貴府還真如外界傳聞般好客。”
錦羅垂下眼瞼,心中暗暗恨道:這要是讓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溫府的臉面都得讓他給丟盡了。
她轉頭望向中年美男。後者眼中銳光一閃,其意幽深難辨。
……
走到府門外,銀霞忽然停步問道:“你剛纔爲何要說謊?”
公子夜本是一臉輕鬆寫意,聽聞此言,盈盈眼波瞬間冰封。衆多情緒一閃而逝,桀驁、怒意、凜然混雜在一起,甚至還有一點點說不清的哀傷。隨即他恢復成平日模樣,掂着錢袋,懶洋洋地笑道:“既然是出去玩,當然要有足夠的銀兩,才玩得盡興。再者說……”
銀霞打斷他道:“我不是問你借錢之事。我問的是,你爲何要對她們說謊?”
“說謊?”公子夜有點摸不着頭腦。
銀霞肅然點頭,“說謊是成爲騙子的開始。騙子過後會成爲小偷,小偷過後會成爲強盜,最終會一發而不可收拾地成爲大奸大惡之徒。所以,一個正直的人不可以說謊。”
公子夜眸中劃過一抺驚詫之色。頓了一下,他滿不在乎地開口:“你道那錦羅是誰?她就是溫二的母親。她一向認爲我是個敗家子。既然如此,我便當個敗家子,稱了她的心意,豈不皆大歡喜?”
“你不是敗家子。”盯視着他,銀霞一臉篤定。
公子夜一怔,隨即嘻嘻笑道:“你才認識我幾天,又怎知我是何種人?”
“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何種人,但是……”銀霞拉起他的手,輕輕撫摸過他凝着血絲的指尖,“能彈奏出《山河日落》之人,絕對不會是敗家子。”
若要精通此曲,除需下相當大的苦功外,還必須有極高的天份。他能熟練地演奏此曲,必是一個有天份的大毅力者。爲何要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混跡賭場的浪蕩子?
是因爲那首曲子嗎……公子夜哈哈一笑,不露聲色地縮回手,“一首曲子能說明什麼。敗家子也分好多種嘛,比如我這種驚世絕才,卻暗地勾結外人敗家的。”
“你不是。”銀霞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她曾兩次冤枉於他,但這一次,她選擇相信他。
“你的缺點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見她一臉認真,公子夜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額心,“別忘記你也曾說過,中原人都狡詐得很。所以啊,你定當要小心。也許我是個大騙子,你被我賣了都還不知道呢。”
“我說你不是,你就不是!”銀霞眉頭緊緊皺起,忽然有些莫名煩躁。雖然不知他爲何要自毀形象,但他給她的感覺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哎呀呀,何必那麼認真呢。”公子夜閒閒地笑道,“其實說謊又有什麼大不了,謊話誰不曾說過。”
“我就從不說謊,所以你也不是敗家子。”銀霞定定地望着他,認真地說。
公子夜避開她的目光,心似漏跳了一拍。
原來勾人心魄的並非只有妖嬈女子,有時候一句簡單的話語也能蠱惑人心。她的眼窩略深,長密的睫毛微微上卷,使她的雙目展露出驚人的美感。然而最最特別的是她眼中坦直的目光,在剛纔那一瞬間,竟逼得他難以直視。
一種陌生的情愫自他心間一晃而過,似有人用指尖在厚重的窗紙上用力一劃,令那間漆黑一團的小屋裡,透進一絲若有若無的光亮。
可是,真是可惜呢。早在數年之前,他就已下定了決心。對現在的他而言,什麼都比不過這樁生意。
一切,都會按照計劃、分毫不差地進行。
甩頭揮去心頭那抹異動,公子夜重拾微笑。
將手中錢袋掂了掂,他道:“我是不是敗家子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銀子有了,咱們應該趕緊把它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