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呈了一份加急密摺到驛站,千里加鞭送往皇帝的手裡,另寫了一封內容相差不大的信送往他外孫慕邵楚的王府。
在縣令報告已找到公主的信件到達王府前,慕邵楚便接到了派去南水縣的殺手的飛鴿傳書,上面只有一行字,寫的是:事已成,不日即歸。
已是月上中天了,慕邵楚處理了皇帝交予他的幾件事,步出書房,只見碧玉坐在院子內與一個小丫鬟說話,他一走過去,碧玉忙站起來,小丫鬟退下了。
碧玉的目光輕輕飄過他的臉,便略微低垂下眼瞼,“王爺,你今晚彷彿心情很好。”
院內設了乘涼的軟榻,榻前是一方桌案,擺着瓜果茶水。
慕邵楚攜了她的手在榻上坐下,笑道:“你猜得着緣故麼?”
碧玉擡了臉看他,月華如水輕薄地流瀉在他秀美若春風拂柳的臉龐,他的笑比月光更醉人,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方纔送來的信件來自南水,想必是公主要回來了。”
慕邵楚眼裡閃着某種狂熱嗜血的光,脣角微彎,意味深長地語調透着喟嘆,“兩月了,她也是時候回來了。”
碧玉垂首,“奴婢已經越來越不懂王爺了,公主有難時您不出手,想必是不在意她,如今卻又設計迫她回宮,這樣不是很沒道理麼?公主這一遭回來,是要受罰的。”
慕邵楚面上帶着捉摸不定的笑,“阿紫素來聰慧,她大約會猜着是太子爲逼她回來殺了人,必對太子心生嫌隙。至於父皇不止會罰她,指不定還想殺了她,太子念着阿紫這事本就令父皇不悅,若太子爲阿紫求情,父皇震怒之下廢了太子也並非不可能。”
碧玉怔住,先前還因公主歸來而生的幾分嫉妒散了,“王爺就一點也不顧及公主麼?即便太子求了情,公主也免不了受罰,聽聞皇后娘娘已經對公主不管不顧了。”
慕邵楚微微沉眸,“這不在我擔心的範圍內。”
碧玉微微嘆息,“王爺,你爲何要對奴婢說這些?”
慕邵楚擁住了她的腰,湊在她耳邊呢喃如溫柔細雨,“因爲我愛你呢,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碧玉渾身酥軟,輕顫着聲道:“王爺,奴婢受不起的。”
慕邵楚輕輕勾起她的下顎,“你說的不算,知道麼?”
碧玉閉上了眼,“是,奴婢明白。”
***
官府馬虎處理了於淼兒的案子,於淼兒的父母不敢與官府鬧,便帶了人去少林寺要他們給個說法。當天妙空大師已歸寺,大部分人要求逐清柏出寺以平息此事,唯有明一這類崇敬清柏的小和尚極力反對,妙空大師沒有表明態度,當晚卻讓清柏去禪房見他。
清柏來至禪房,妙空大師正在小爐子上燒着滾燙的開水煮茶,白煙輕淡,茶香寥寥。
妙空大師指了指椅子,微笑,“坐下,你還不曾喝過爲師泡的茶,如今便嘗一嘗。”
清柏依言坐下。
妙空大師斟了兩杯茶,清柏起身接過一杯,妙空大師在他對面的椅上坐了。
妙空大師也未說話,只
端着茶細細品了半晌,忽而瞧着清柏微微一笑,道:“如何?”
清柏道:“師父泡的茶自是極好。”
妙空大師笑道:“既是喜歡,若你還能回來,爲師便爲你泡杯茶洗塵。”
清柏微怔,眸色幽暗,“師父,是要趕我走麼?”
妙空大師道:“若你不願走,誰也趕不走。”他淡淡地一嘆,“清柏,有了心魔,哪怕是留在寺內也無法靜心修行。”
清柏微微垂下睫毛,半明半暗地遮住漆黑的瞳仁,聲音微沉,“師父,我已經盡力控制了,假以時日,我定可以放下。”
妙空大師道:“藏得愈深,心魔愈會深入你的內心,那時,便無法回頭了。做你想做的事情去罷,一旦了結夙願,那時方可得真正的安寧。”
他想要做的事麼……清柏淡漠無慾的眼眸忽而迸出一種光,如寶劍鋒芒畢露,沒有刻意地剋制,掩藏的那些錯綜複雜的慾念翻騰在心底,有一種暢快的瘋狂感。
妙空大師輕輕嘆息,“因果業障全因一念起,一念終。爲師不會阻攔你要做的事,你可知爲師爲何會帶你出宮?”
清柏看着他,靜靜等他解答。
妙空大師的聲音像是從雲端飄下,“帝王命,江山亂,紅顏亡。”
清柏隱約明白,又覺着思緒紛亂無法組成清晰的含義,微微蹙眉,“師父是何意?”
妙空大師淡淡一笑,“原想改變你的命數,也不致有天下大亂,到底是沒能做到。也罷,命數自有天定,只望你將來能保持本心,守護天下蒼生。”
***
走出禪房,寺內萬籟俱寂,他沿着小徑慢慢走着,只留下細微的腳步聲輕輕悠悠地響在潔白的月夜裡。
回到院子,古木枝葉間被月光刺出了幾分清影,風吹動處,疏影浮動。一個人站在清淺的月影裡,他轉過身朝着清柏一笑,“師弟,你回來了。”
清柏認清是白夙,微微詫異,“師兄。”
白夙走過來,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笑道:“來,咱們喝杯酒聊一聊。”
白夙拉着他在石桌前坐下,石桌上放着幾罈子酒,兩隻碗。
清柏道:“師兄,寺內不準飲酒。”
白夙已揭開了酒蓋子,酒香味被風一吹便淡淡的散開了,他一面倒了一大碗給他,一面笑道:“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
清柏見他已端着酒碗喝了,道:“師兄平日舉止孟浪,寺內已多有閒話,如今竟還破戒飲酒麼?”
白夙笑道:“我已知道了,你是不在這地方待的了,我麼,也更不用怕,當初本就是無家可歸纔來了這地方,還真當我有心做和尚麼?”
清柏道:“師兄如今不做和尚了?”
白夙道:“不做啊,師弟,你想做什麼,我知道,我願意陪你去幹一番事業!”
清柏微微蹙眉,“師兄……”
白夙笑着大口喝酒,水珠沿着他硬朗的線條滑至脖頸,漸漸溼了藍衫。
“你以爲我不知你昨天下午去尋蘇祁了麼?他才華橫溢,將來定大
有可爲,你與他已達成了什麼協定罷!”
清柏雙眸幽深地看他,“師兄跟蹤我?”
白夙笑道:“這個無關緊要,我這人不愛平淡無奇的日子,師弟也算上我一個罷,我文雖不行,論武功卻連你也敵不過我。”
沉默許久,夏夜的涼風微微吹拂着兩人的衣衫。
清柏道:“師兄就這樣隨我走?我要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忠不義不孝,你不問緣由,不尋根底,就這樣應承了我,難道不怕自己是在助紂爲虐?”
白夙笑道:“師弟自有自己的理由,不問也罷,我所尋的只是讓人充滿鬥志的激情。”他微微挑眉,“師弟難道不覺得寺內生活太壓抑,將人的情緒全給磨沒了麼?”
清柏淡淡道:“我素來是這樣,不覺得什麼。她倒是與你想的一樣。”
“她?”白夙眸光微轉,“你說蘇姑娘?”
清柏道:“你該知道她不姓蘇。”
白夙聽出話中文章,笑道:“對,她是姓慕,這可是國姓!她能帶給你什麼?你難不成連她也想算計麼?”
清柏微微仰首,望着天邊一輪彎月,“她能帶給我什麼?”
這個問題,他也很想知道答案,或許……是光麼?在黑暗的絕境裡,她是作爲光而路過他的人生,轉瞬即逝。
***
蘇紫在縣衙內如同尊貴的犯人被囚禁了兩日,京中來了人接她。距離大張旗鼓地尋找公主已過了兩月,民間引起的躁動議論漸漸平息,皇帝大約是不願再引起爭議,心境也平和了些,派了爲人低調的南王慕楓來接她,身邊只帶了四個大內侍衛。
縣令闔府跪拜了王爺,恭敬地請他上坐,又派人去請來了公主,料想兩人有話要說,便識趣地各自退下了。
照慕邵楚的說法,慕楓就是個呆子,一張無情緒的面癱臉,眼神空茫,隨時都是一副已神遊物外的沉思樣兒。
自安寧滿十五歲離開學堂後,蘇紫便時常與慕邵楚幾人一道玩,慕楓雖在他們中間,卻是等同於空氣的存在。
此刻,慕楓坐在椅子上,手裡還端着方纔秋府小姐親自捧給他的茶,眼神空空,表情凝滯。
蘇紫見了他本還覺得親切,想要問些宮裡的事,然則,她在這兒坐了大半晌,他壓根沒有反應。
她極其肯定,他根本沒察覺她的存在。
蘇紫重重地咳嗽一聲,“慕楓!慕楓!慕楓!”
她接連叫了他好幾聲,他才轉過臉來看她,恍然道:“你叫我?”
蘇紫撇撇嘴,“呆子!”
慕楓目光幽幽地盯着她,沒開口說話,蘇紫也知曉他是要等你不耐煩了纔開口說話,也不知真傻還是故意捉弄人。
蘇紫端着茶慢慢喝着,也不說話。
果然,當她把茶快喝光了時,她聽得他一本正經地道:“許久不曾聽到有人這麼叫我,有些感動。”
蘇紫差點被嗆住,“是、是麼?”
他是如何把兩個帶有鄙夷含義的字眼聯繫到感動上面去的?蘇紫很無法理解他的腦回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