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羌煮貊炙、燒肉、羊羹各來一盤,胡餅要夾肉的,配兩塊上等的乳酪……”沁兒眉飛色舞地與掌櫃報着菜名,“嗯,再來三大碗馬奶酒。”
“夠了。”楊樂天一擺手,將掌櫃揮退下去,終於對沁兒開了口:“高昌物價那麼貴,我們可是付不起銀子。”
沁兒噗嗤一笑:“你真以爲高昌物價那麼貴麼,沒想到你這麼好騙。”她掏出了四兩銀子往桌上一置,“這是找給你們的,那些破桌椅板凳,最多值一兩銀子。喏,多的我幫你們拿回來了。”
本是諷刺沁兒亂叫東西,卻反遭沁兒笑他蠢,直搞得楊樂天哭笑不得。他端起水碗,遮住了尷尬的面目。
“沁兒姑娘精打細算,多謝了。”飛鳥把話接過來,順便將那四兩銀子收了起來,又道:“沁兒姑娘,你既是本地人,可否向你打聽個事情。”
“什麼事情?”沁兒柳眉一揚。
飛鳥道:“我們想尋一位鑄劍大師,聽說在高昌曾經出現過一位。”
“鑄劍大師?你們是說高昌的那位鑄劍大師?”沁兒眼光一亮,頓時又黯淡下去,嘆息:“有是有過,不過那個人已經在十幾年前失蹤了。”
“你可知他原來的住處?”楊樂天追問,看着店家端上三碗混濁的液體,皺了皺眉。
“知道。”沁兒睫毛一顫,眨動着靈光閃閃的大眼睛,忽而探起身子,附上楊樂天的耳畔,神秘兮兮地說了些什麼。
“咳咳……咳咳……”楊樂天一見沁兒欺上來,慌亂之下端起桌上的莫名濁液就喝了一口。怎料這濁液的口感甜鹹辛辣,他正覺難以下嚥,忽聽沁兒一番言語,登時喉頭一聳,咽得急了,嗆咳起來。
飛鳥詫異地看着嗤笑的沁兒和喘咳的大哥,忍不住問:“你們兩個……”
“沒事,沒事。”楊樂天擺擺頭,對沁兒道:“我楊樂天什麼都不怕,你帶路便是。”
“好吧。”沁兒面露難色地應承下來,直看得飛鳥一頭霧水。
待三個人吃完,外面的天色已黑漆得如同鍋底。沁兒頭前帶路,楊樂天和飛鳥在後面小聲嘀咕着什麼。
身後是一馬平川的土路,只是到了這裡,地面忽然變得坑窪,彷彿到了窮鄉僻壤一般。周圍的土屋星羅棋佈,還有些綠色的蔬菜被圈在木頭圍攏的柵欄裡。
“前面那個土屋就是。”穿過這片菜地,沁兒遙指着遠處一間孤零零的屋子,那方圓一里之內都沒有其他土屋,更沒有人在那裡周圍種植蔬菜。
“那鑄劍大師可有名字?”飛鳥忽然發問。
“善九烈。他姓善,可能是以前樓蘭的鄯善王朝滅亡後,遷到高昌的後人吧。”沁兒在乾涸的窪路中艱難蹣跚,眼見土屋近了,腳步卻忽然放緩。便在此時,沁兒右肘忽被一隻手臂拉起,她還未及側頭,身子已被帶到了兩丈高空。
“別怕!”原來楊樂天是在擔心她,而出語安慰,並帶着她凌風飛掠。儘管只剩不到半里路程,沁兒卻生出一陣莫可名狀的溫暖來。那是一種親暱感,是記憶中哥哥的身影,哥哥抓住她的手臂,穿街過巷,拼命地奔跑……可是那些塵封的記憶只是一閃,隨即被眼前幽暗的土屋所打斷。
屋外的牆皮已經大片的剝落,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胡楊木的骨架。破敗的門窗虛掩着,儘管天上繁星密佈,卻完全射不進屋中。
那裡面真的有惡鬼的陰魂麼?那些傳聞,是真的麼?
“沁兒,你怕的話,就握緊我的手。”楊樂天的手從沁兒的手肘滑下來,握上那隻盈盈玉手。
“嗯。”沁兒緊泯着脣,但在她握着楊樂天手的剎那,心中對於惡鬼的恐懼似乎一瞬間就被壓了下去,此刻沒有什麼東西比那雙大手更令她心安。
門開了。
楊樂天從飛鳥手中接過火把,向屋內掃了一圈。紅彤彤的光影照射下,一地的木屑狼藉和土灰。屋子的東面,一張簡單的木牀頗爲寬敞,佔據了半面牆壁,遺憾的是,被風沙侵襲,如今只剩下一副牀骨。牀頭的牆壁上掛着幾張波斯的毯子,在厚重的土灰背後,繪着什麼複雜的圖案。
夜晚的風沙從破敗的窗戶從吹進來,一張只剩三條腿的椅子在風中搖了搖,發出吱吱的輕響。
來自靈魂深處的懼怕,令沁兒微微戰慄,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楊樂天的手——那是惡鬼來了麼?
“沒事,只是風而已。”楊樂天被那幾張具有民族特色的波斯毯子所吸引,拉着沁兒跨過牀骨,用火把探照。
大塊的灰土在楊樂天的指尖剝落,精緻美麗而又古怪的圖案一點點的顯露出來……
沁兒幫他擎着火把,卻是心不在焉,雖然面前的火把冒着呼呼的熱氣,但她身後的陣陣陰風,卻駭得她不時回頭張望。
角落裡,除了那張三條腿的椅子搖來搖去,還有一張破了個大洞的桌子,一隻裝飾着簡單花紋的食皿放在桌角。
當然,桌子旁邊還有一個活人——飛鳥,他正伸手拾起那個器皿仔細端詳着。
沁兒回過頭,又見楊樂天眸底出現的那些驚歎的光,暗歎:也許中原人對着西域的東西總是帶着新奇感吧——忽聞“哐”地一聲,這尖利刺耳的聲音嚇得沁兒出了一身冷汗,她手腕一抖,“呼啦”一下,火光在波斯毯上蔓延開來。
壞了,不慎把毯子點了!
依舊持着火把愣住的沁兒,被楊樂天扯着手腕,向後躍開了一丈。
熊熊的火光在眼前燃燒,照亮了整間屋子。那些毯子在西域乾燥的氣候中本就極其易燃,此刻一見火光,便如干柴一般,燒得嗤嗤作響。
看着火星在楊樂天漆黑的眸子中跳躍,沁兒慚愧地道:“我是不小心的。”
楊樂天聽到沁兒的解釋,微微一笑:“又有何妨,這火燒得好!一把火,把屋子周圍的惡鬼都嚇跑了,你就不用再拉着我的手了。”
“啊——”沁兒的嘴邊溢出一聲低呼,這才發覺自己的手指正緊緊攥着楊樂天的手,指甲幾乎摳進了人家肉裡。
沁兒慌張得鬆了手,臉上不知道是什麼顏色。可那顏色飛鳥看到了,正如眼前火光一樣的紅,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
“抱歉,剛纔是我不慎將這個碗摔到地上,嚇着沁兒姑娘了。”飛鳥轉過身來,手裡託着那個食皿。
“這個碗好生特別,上面這些奇怪的方形連成兩排,中原很難見到這種圖案。”楊樂天拿過飛鳥手中的食皿,看了看,忽然那些方形圖案黯淡下來。其實,不僅是那圖案,整間屋子的光線都暗了——牆壁上的波斯毯已經燃盡,最後一處火光消失在屋頂。
“你們快看!那是什麼?”沁兒叫了一聲,快步走向剛纔波斯毯燃燒過的那面牆。
果然,那黃土夯就的牆皮上刻着一些曲曲彎彎的東西,若不是大火將牆壁蓋着的波斯毯付之一炬,那些痕跡很難被發現。
“這些蝌蚪形狀的東西,像是文字?”飛鳥跟着楊樂天走上前,喃喃道了一句。
“對,但可惜不是漢文。”楊樂天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不過這些文字倒是保存得十分完好,若不是被這些毯子覆蓋,恐怕早就被荒原的風沙剝落了。”
“沁兒姑娘,你知道上面刻的是什麼內容麼?”飛鳥回過頭,正見沁兒的目光在那些文字間遊移,她甚至撥開楊樂天的手,將整串文字唸了出來:“玄魂幻魄,煙雨縹緲,中西璧合,天下一統。”
十六個字唸完,楊樂天和飛鳥心頭均是一震。
這十六個字,不正是那紫砂壺中的啓示麼?他們果然沒有白來西域一趟,那玄魂幻魄的秘密竟出現在這間荒廢的舊屋之中,而這屋子的主人正是一位鑄劍大師。這不是巧合,善九烈把這些字刻在牆上,那麼玄魂劍很可能就出自他手。
楊樂天轉身環視屋中,皺眉:“奇怪,這屋子空空蕩蕩,一覽無餘,這位善師傅是在哪裡鑄劍的?”
“會不會是在後院?”飛鳥話音未落,人且如梭似地從窗口掠出。他來去如風,眨眼間又站定在楊樂天面前,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我站在屋頂,把屋前屋後都掃視了個遍,沒有見到任何的鑄劍工具。”
“卻是奇怪,要鑄劍的話,鑄劍臺、風箱、大錘,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而且這些工具體積龐大,不可能沒有啊?”沁兒驚疑地看着他們兄弟二人。
“莫非這不是那個善九烈的屋子?”飛鳥提出質疑。
沁兒搖頭:“高昌城就出過這麼一個鑄劍大師,其餘都是普通的鐵匠。況且,這間屋子裡面聚集着惡鬼的陰魂,也是早有所傳的,以至於善九烈失蹤以後,附近的居民都搬離了家園。故而方圓一里之內,只留下這麼一間土屋,不是這裡還會是哪裡。”
“這些文字應該也不會有假,我們再找找看。”楊樂天抽回了觸在牆上的手,用火把向地上掃去,會不會這地下藏着什麼密室呢?
沒有青磚鋪地,只有比起外面還算平坦的黃土。然而,三個人六隻眼睛,圍着屋子低着頭搜索了幾遍,依然毫無發現。
“我們出去看看。”
屋外,明月高懸,亮如銀鏡。似水的光華撒在蒼茫的曠野中,卻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空冥之氣。朔風拍響着破敗的門窗,發出令人心顫的響動。
爲什麼這屋子附近會有一種墓地的陰森氣息,總感覺有無數的亡靈惡鬼向着身體慢慢欺來,難道是受了那個傳言的影響?雖是攏緊了衣衫,沁兒仍在夜風中瑟瑟發抖。
“唰——”玄魂劍大概也感覺到了這裡陰寒的鬼氣,從劍鞘中躍出半寸。飛鳥和沁兒聞聲均是一抖,摸摸伏魔刀,飛鳥心下略安,再看沁兒,正將一隻手扣緊了楊樂天的手腕。
“咔!”楊樂天回手,將玄魂劍扣入了劍鞘。撲簌簌,是風又剝落下一塊土牆皮,卻彷彿是一個惡鬼的頭顱被寶劍斬落的聲音。
嗖嗖的冷風在耳邊鼓譟,附近突兀得寸草不生,轉了一週,除了眼前的這口坎井,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
“這坎井之水來自天山,人們挖掘這條地下暗河,用於生活和灌溉,沒有什麼特別的。”沁兒轉身欲走,卻被正在向井中觀望的楊樂天翻手扯回了細腕。
“我們下去看看!”望着黑洞洞的坎井,楊樂天目光深注。
突然,有一隻眼睛在幽深的井底驀地張開,發出一道慘亮射魂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