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若不是因爲你,那小小衙門的木牢又怎會困得住我;若不是因爲你,我又何必放棄自在的隱居生活,再次捲入江湖紛爭。你若不走,還執意要回那喚雨樓的虎穴去,喂吳陰天那隻填不飽的豺狼,豈不是白費了我一番苦心?義弟,謝謝你,肯跟我走。
思及此處,楊樂天的脣邊浮出了更深的笑容,因爲他正感受着兄弟在旁那種如沐春風的溫暖。如今飛鳥正與他並肩同行,假如能找到落花,他的義弟就沒有再回喚雨樓的必要,所以,飛鳥信了他一回,跟着他走。
然而楊樂天畢竟是犯人身份,爲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們便由擇官道行出,轉入了一條坑窪不平的小路。這條路雖然崎嶇難行,每一腳踏下去,都會有銳利的石子衝頂靴底,但他們每走的一步,都是踏實而充滿希望的。
“大哥,我們要去哪裡?”飛鳥在一路上一直在重複問着這個問題,而每次得到的都是楊樂天給予肯定的回答:“我帶你回家。”
“回家,真的回家,家在何處?”
“無名山莊。”
“去哪裡幹什麼?”
“見你愛的人。”
“她真的會在那兒麼……”往往此時,飛鳥就會對着天空自言自語,他感覺那個女人是他一輩子得不到的,每次只要一觸及就很快會失去,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如太陽炙烤下的冰塊一樣,化爲流水。他掰開十個手指,點算着他和落花相聚的日子,的確,數得過來。
一、二、三、四、五。
“又是一個‘正’字完成了。”
硬冷的牆壁上,落花用簪子刻上了“正”字的最下面一橫,之後就笑了,嘆息般地笑了。眼前那整整的一面牆上,一百六十四個“正”字深刻地嵌入石壁中,這時,它們忽然虛浮起來,仿如一隻只展開了翅膀的飛蛾,向她撲來。
落花蒼白的臉上有一瞬即逝的驚訝——那些飛蛾永遠掙不開那面牆壁,有何可怕!不知不覺的,都已過了兩載有餘了,每天一畫,竟寫了這麼許多個正字。唉,這牆壁看起來真是令人頭暈眼花,很快便寫不下了吧……她在心底嘆了口氣,將磨平的簪子深深插入烏黑的雲髻中。
“開飯嘍!”
聞聲,落花轉身,心裡咒罵着:哼,簡直是豬玀一樣的聲音,聽見就讓人想吐。
“開飯嘍!”
碗口大的天窗上響起幾聲生鏽的門軸轉動的聲音,那居然是一個鈴鐺所發出的,只有這一線天,是這地下監牢中唯一的光源。
天陽升起來的時候,那溫暖的光鑽過那天窗,浮着肉眼可見的灰塵形成了一束,投射到在地上,落花就在地上相應的位置標上痕跡,來辨別時間。
每次到了那一罈女兒紅的地方,就是豬玀般的叫喊聲想起的時候。落花便會向那天窗伸出僵冷的手指,去迎接那每天僅有一次的飯菜。
一根細線懸下的,除了三片用清水煮過的白菜、一大碗白米飯外,還有一瓶暗紅色的液體,裝在一個鼻菸壺大小的瓷瓶裡。
落花將飯碗捧在手裡時,便聽到了頭頂的地面上漸聞漸遠的腳步聲,一步一頓。
“唉,那個跛子又走了,他怎不是個啞巴,每天就只會說‘開飯嘍’這三個字……”她小聲地抱怨着,順手捏起飯上的小瓶子,握在手裡。之後,女人用筷子在碗裡撥弄了兩下,迅速吃完一片白菜和少半碗米飯後,又將小瓶子裡面的紅色液體全部倒入碗中,與飯菜攪均……
正在這時,她頭頂上忽然又傳來了腳步聲,一輕一重,伴着一些乾枝斷木被踏碎時喀嚓喀嚓的聲音。
來的是兩個人,不是那個跛子!——落花收緊了眉心,將摻入暗紅液體的飯碗藏在一罈陳年花雕的後面……
“就是這兒!”飛鳥蹲下身,掀起了一片破瓦,“當年的大火不會燒到地下酒窖,她真的會在這下面麼?”
“看看就知道了。”迎上飛鳥半信半疑的目光,楊樂天輕笑,並用寶劍撬開了橫在酒窖口上方的一根粗大木柱。
“咣噹!”木柱橫斜出去,滾落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中。瞬時,塵土和木渣在空中飛揚而起,瀰漫了二人的雙眼和喉嚨。楊樂天屏息而觀,待塵埃落定,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個石板。那石板上有一個鐵製的大環,若隱若現地埋在更厚的灰土中。
“拉這個。”飛鳥出手,提起大環。
“我幫你!”楊樂天插上一隻手,與飛鳥合力向上提拽那鐵環。
片刻之後,鐵環把二人手心磨得一片通紅,那石板竟是紋絲未動。
“怎麼會這麼緊,不可能啊?”飛鳥在衣衫上抹掉手心內的汗,再抓上時用上了內力。
而此時,楊樂天卻鬆開了鐵環,將手移到石板上那些厚厚的塵土中,輕輕劃撥了兩下。塵土所覆的是這酒窖的入口——三尺見方的石板,而原本平整的石板上卻意外地多出了一個人工開鑿的孔洞,有兩個手指粗細,內以鋼鎖相扣。
“原來如此。”飛鳥見到孔洞上面釘着的鋼鎖時,放開了攥得通紅的手指,詫異:“這東西原來是沒有的,怎麼會有人在失火後,還扣了一把鎖在上面?難道真的是……”
楊樂天對身邊瞪大了眼睛的兄弟點了點頭,驀地抽出背上的傲霜劍,“唰”地一聲,斬了下去。
“呀!”
頂上金鐵交擊的聲音震入耳膜,地下的女人嚇得渾身一抖,匆忙向後退去,直到晶瑩如玉的雙手貼到了冰上——那的確是塊冰,堅硬且冰冷,冷得瞬間就凝住了她手指上的皮膚。
“打開了!”撥開斷裂的鋼鎖,飛鳥拉起石板上的鐵環,帶動鐵環連接的石板,就如拔蘿蔔一樣,從那厚重的土石灰燼中將石板緩緩拔起。
天光乍現的同時,青衫飄動,俠客的身形在驚恐的眼神中落定。那眼神彷彿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彷徨而又不知所措。
“別怕。”楊樂天上前一步。洞中的女子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來自遙遠人世間的兩個活人,發不出一言。楊樂天扯了一下他身後的飛鳥,“還不快去。”
飛鳥彷彿一時間也恍惚起來,兩年不見,眼前的女人已經和他頭腦中的倩影不能重合了——她瘦了,憔悴了,蒼白了,邋遢了……
“你……”
落花回過神來,想舉起手,擦亮自己的眼睛,可也就在這時,自己那雙手一動即痛,是凜冽的、撕扯性的痛。是那她身後的那塊冰,已經牢牢地將落花的雙手凍在了上面。然而,她夢中的情郎就在咫尺之遙,強大的前進動力令女人可以不顧一切。她一咬牙,對自己發了狠,硬生生地將手掌從冰上撕扯下來。
鮮血淋漓,掌心卻因被冰凍得麻木,不是很痛。在女人睫毛投下的一片陰影中,終於出現了少許的亮光,就像在叢林中撥開迷霧,重見天日一般。落花垂涎地看着飛鳥微微抖動的臉,兩步上前,迫不及待地衝到飛鳥面前,顫抖着嘴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原諒自己了麼?旁邊的那個人,不就是楊樂天麼,怎麼還活着?那麼,三年前他對自己的誤解,是不是就算了結啦?
一切地一切,彷彿已經回不到過去了,而現在的兩個人又以什麼身份來相處?相隔咫尺,誰也不先伸出那隻接受對方的手,只是彼此的呼吸將空氣凝滯,讓人喘不上起氣來。
飛鳥侷促不安地迴避着女人渴求的眼睛,他低下頭,在目光撞上那隻淌血的手時,心裡立即被狠狠地鞭撻了一下。
“流血了,我幫你。”飛鳥輕輕地說,一面緩緩地伸出了溫暖的手。可那隻手還懸在半空,立即感覺下頜被輕柔地鞠起,一片柔軟瞬間吻上了他半張着的脣。那片柔軟儘管有些乾燥,由於缺水裂開了口子,卻也是這份粗礪的感覺刺激到了他麻木的神經。
“唔……”飛鳥一驚,摒住了呼吸,表情僵硬,全身僵直,剛伸出的手臂也不知道擺在何處,就那麼不當不正地懸在當空。他半張着的脣齒,任對方靈巧溫潤的舌在他齒間探索、交纏。
落花圈住飛鳥挺拔的脖頸,拉向自己的脣,將那個吻不斷加深。她在用她的脣舌表達着她想告訴男人的一切,那個用情至深、患得患失的愛情。
漸漸地,飛鳥僵直的手臂收了回來,展平五指,緩緩抱住了女人的腰際。他平靜地感受着這突如其來的愛情,感受着女人胸口的起伏,感受着那隻與他糾纏着的舌尖。
落花,我愛你!愛你……一陣熱血隨着那條誘惑的舌蔓延全身,飛鳥合上眼睛,最大限度地索取着他失去的愛,他多怕他的脣一鬆開,這些愛就化爲泡影,風一吹,就飄去千里之外。
酒窖狹小的空間令彼此脣齒糾葛的聲音變得格外真切,在這個針落可聞的地方,兩個人激情律動的心跳聲充斥了整間酒窖。
微笑着,楊樂天不去打擾這對愛侶,靜靜地在這小小的酒窖中踱着步子,大手隨着腳下的步伐滑過一罈罈陳年佳釀。
這些酒全部開過封,卻還規規矩矩地置於酒架。桃木的酒架成階梯狀,共三層擱架,每一層擱架相距一尺,層間均擺有十餘罈陳年佳釀。尤爲顯眼的,是酒架旁的一塊方方正正的巨大冰塊,有半人多高。正是這塊巨冰在剛纔凍住了落花的手掌,此刻,它已把殘留在其上的淡紅血跡凍得堅硬如鐵。
彎曲食指,楊樂天隨手在冰上敲了敲,竟差點兒和落花遭到同樣的危急。還好他抽手夠快,那寒冰只扯動了他骨節上的薄皮。
“奇怪,這個酒窖不冷,怎麼能把這塊冰凍得如此地步?”楊樂天心中想着,嘴上也就叨唸了出來。
“因爲這是塊與衆不同的冰,父親不遠萬里運來做鎮酒之用,乃是千年玄冰。”不知何時,飛鳥松開了落花脣舌的糾纏,看向那塊巨大冰塊,“其實,這玄冰和你的傲霜劍生於同一個地方。”
“漠北雪山?”
“正是。”飛鳥點頭。
楊樂天眉頭一凝——漠北雪山,那是個怎樣的地方呢?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和千年不化的萬尺冰岩麼?大概會西域的荒漠差不多吧,只是一個熱的要命,一個冷的要死。或許,這種塞外的地方也可以種上梅樹,若是隱居去那裡的話,就再也不會聽到任何江湖之事了……
沉浸在遙遠思緒中青衣俠客,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衣角會驟然一沉。
“救他!快救他!”沉溺於愛情的女人突然尖叫起來,猛地撲倒在楊樂天的膝下,抓住了青衫的衣尾,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般,死死不放。
“救誰?”楊樂天低頭,有些意外地看着跪在腳邊的落花。
玉臂顫抖,落花指着楊樂天身後的千年玄冰,“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