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上的新娘深深地向着靈牌鞠了一躬,開了說了她今晚的第一句話:“姐姐。”
聽那一喚,楊樂天驚得身子一晃,咬了咬嘴脣,繼續聽下去——
“姐姐,今日我嫁與靖宇爲妾,知道對不住姐姐的在天之靈,望姐姐原諒。”新娘伴着那聲“二拜高堂”向着靈位再次鞠躬。這次她下腰的弧度頗大,頭上的紅巾一滑,就這樣隨着她俯身的動作從頭頂滑落。
“呀!”新娘子露出了真顏,忙不迭伸手抓起了地上的喜巾,正當她冒冒失失地要往頭上罩時,忽被一個青衣俠客抓住了手腕。
“算了,既然掉了,就不必再蓋。”楊樂天明知道他這個時候不該站出來阻攔,但腳下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一般,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這對新人面前。
“哎呀!”外面的喜樂聲驟停,新娘的手腕在俠客的五指間一震,身子向後跳去,“你、你怎麼還活着?”
“別怕,我是活人。”眉間一動,楊樂天唯恐面前的新娘跌倒,再次出手抓住了她的皓腕,想了一瞬,他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那次穿梭時空的經歷,只道:“我回來了。”
“你好討厭!”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手腕間的溫度,新娘不顧別人驚訝的眼光,縱身撲到了楊樂天的懷裡,淚水一下子就流了滿面,又哭又笑:“樂天,你嚇死我了,我和飛鳥在仙山內守了你七七四十九天,還以爲你死了呢!”
“好了,紫瑤。”有些尷尬地,楊樂天推開了月紫瑤的身子,笑了笑:“你都要出嫁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
“咳咳……”
喜堂之上,夜裡歡故意乾咳了兩聲,向着楊樂天皺了皺眉。的確,當下的環境並不適合他們敘舊。那喜堂上奇奇怪怪的眼光和竊竊私語之音,都隨着紅燭燃出的煙氣,向着他們這對關係不清不楚的男女撲來。
楊樂天很清楚,那些撲過來的東西並不是善意的。不過,他有一件事定要趁着禮成之前向紫瑤問清楚,即使遭衆人鄙夷、妻子懷疑、兄弟記恨,他也一定要問。
“紫瑤,我想問你……”楊樂天面色嚴肅,手指飛鳥,“給他做妾,可是出於你自願?”
他話語中那個“妾”字吐得頗重,眉頭也跟着那個字隆成個“川”字。楊樂天不想去問飛鳥這樣做的理由,但是那個先娶一個死人,再讓一個活人做妾的作法,他實在難以苟同,尤其是那個要做妾的女子還是與他共過生死的。
“你別逼她,大哥,你要罵就罵我,這樣做是我的主意。”飛鳥攔在月紫瑤前面開了口。
“不是的,不是的!”月紫瑤急着想爲飛鳥辯解。
“大哥,別聽她的。”飛鳥搖搖頭,搶過月紫瑤的手腕,“這是我的主意,我要娶她,做我的妾。”
“不,是我……”
“是我!”
“夠了!”一番爭辯之後,楊樂天伸手喝止了飛鳥,轉過頭來看那一身嫁衣的新娘,冷肅地問:“紫瑤,我只想聽你說。”
“是我……”一怔,月紫瑤剛欲要出口,又被飛鳥搶先道:“紫瑤,先聽我說。”他激動地在少女的手腕上留下了印記,卻不自知。
被弄疼,月紫瑤想說的話一眨眼就忘了,她擡起眼睛,正撞上飛鳥熾熱的目光,正如對方現在胸口的溫度。
“紫瑤,你聽我說,如今我們禮還未成,你現在還有的選擇。我知道你心裡喜歡的那個人……”頓了頓,飛鳥艱難地說出:“不是我。所以,反正跟誰都是做妾,我也不怕嫂子反對,這喜堂我隨時可以讓出來。”
他嗤笑一聲,鬆開了緊緊摳在對方腕上的手指,下面的話沒有說出:我飛鳥本喜歡與世無爭,更不想與我的大哥爭。
“真讓我選麼?”月紫瑤天真略帶邪氣地一笑,突然抓起飛鳥的手腕,另一手又調皮地去捉楊樂天的手腕。
“嗯。”楊樂天因好奇並未躲閃,由着這古靈精怪的南疆少女捉去了手腕。
“要讓我選啊……”月紫瑤“嗤”地笑了一聲,揚起額頭大聲道:“你們兩個我都要了,我都喜歡!”
“什麼?!”
堂下所有人都爲之一愕,不知道是哪位高叫出聲,這一聲直聽得月紫瑤臉上一紅,反詰道:“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爲什麼只有你們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非要守什麼三從四德,這不公平!”
她猛力甩開了兩個男人的手腕,自顧地向前踱了兩步,興致盎然地道:“我要像我娘一樣,養一屋子的男寵,不論什麼俊美的、善良的,凡是我看着順眼的通通都收爲裙下!我要嚐遍這世間的萬衆風情,體驗各式各樣的歡愛姿勢,享受女人的幸福。”她自顧說得興高采烈,卻不管這一堂守着儒家思想的賓客都作何感想。
“這是什麼姑娘,從哪裡來的?”
“奇怪啊,吳老闆大概是看走了眼……”
“這小娘子估計八成是吳老闆從窯子裡淘出來的吧,哈,看起來還不錯。”
“要我說,這姑娘夠膽,吳老闆敢娶這樣的姑娘進門也夠膽!”
……
“安靜!”楊樂天揉揉眉心,大喝一聲,然而,那些躁動起來的商界老闆們卻不能如他所願。無奈之下,青衣俠客反手一扣。剎那間,一道光影飛出他的頭頂,令原本昏暗的喜堂瞬間亮如白晝。
人們沒有看清那些光是從哪裡來,又是如何熄滅的,只感到那仙界般的光芒如飛雪似的撒了下來。那些仙界的光芒頃刻即已消逝,唯留下絲絲縷縷的仙氣沁入心脾,令人如飲下甘冽的山泉,飄然若仙,宛如騰雲駕霧。
這時,楊樂天悄無聲息地收起了永世劍,重複了剛纔的話:“安靜。”
俠客的聲音只是淡淡的,但這淡淡的兩個字卻傳入了所有人的耳朵,他們聆聽着,彷彿聆聽着神祇的命令。
這一刻,沒有人再說話,然後,他們安靜地注視着吳老闆娶了他的第一房、也將是最後一房妾侍。
事實上,月紫瑤業已做出了她的選擇,她雖然喜歡楊樂天,但對這個男人的依戀只是停留在少女懷春的懵懂感情上,並不是她在飛鳥那裡感受到的倚靠和踏實。她從記恨飛鳥,到接納、愛上這個男人,的確經歷了一番轟轟烈烈的過程,才走了今天這一步。可以說,在失去楊樂天的那段日子裡,沒有飛鳥,她是活不過來的。
自楊樂天和吳陰天消失的那一日,月紫瑤與飛鳥在縹緲峰中從吃驚到盼望,再從惴惴的等待到絕望的守靈,日日相對,彼此勉勵,一起渡過了漫長難熬的四十九天。而後,飛鳥帶着她從達真座下的洞口返回,在踏出聖月門時,她竟震驚地見到了孃親的墓碑。
那墓碑像面旗幟一樣,突兀的聳立在聖月殿的門口,在神佛面前宣告着那不可一視的權力與地位。只可惜,人死燈滅,一切的權力地位都是過眼雲煙。
年輕的少女不顧一切地撲上孃親的新墳,瘋狂地刨挖起黃土,最後在飛鳥的反覆規勸下,才茫然收回了那鮮血淋淋的十指,趴在那個男人懷裡失聲痛哭。
失去親人的痛苦擊潰了她的身體,她軟軟地靠在飛鳥的懷中,而這時,她的妹妹卻給她帶來了更加悚人聽聞的消息。
墳前,她的妹妹紫珊向她哭訴,孃的死狀可怖,天靈蓋被整個擊碎,白色的腦漿流了一地。她悲憤而起,誓要將兇手大卸八塊,後在雪月宮的弟子口中得知,宮主是死在一種叫“凌霄掌”的掌法之下,而當今會用凌霄掌的只有喚雨樓的不死星君,也就是月十三。
驚聞這個消息,南疆少女終於控制不住翻涌如潮的恨意,要再行折回縹緲峰,誓要把那畜生的屍體給翻出來。而飛鳥在這個時候,阻止了她這個任性妄爲的想法,抱着她,勸着她,聽她哭了三天三夜。終於,飛鳥把這個少女從痛苦的深淵下拉了回來,反過來,那少女卻緊緊摟住了飛鳥的身體,說要嫁給他,一輩子跟他走。
月紫瑤知道飛鳥有了心上人,卻說不在乎名分,只想找個依靠,她再也不想呆在雪月宮這片傷心之地,因爲在這裡她每晚都會聽到母親在墳墓裡唱歌。當時,飛鳥因怕再火上澆油而沒有拒絕,當然,也沒有同意娶她,只是讓她跟着自己回了京城的夜家荒宅,去找落花。
毫無疑問,男人是來找他的心上人的,她知道。而她什麼也沒說,直到落花死後,她慢慢地接近了那個獨臂的男人的內心。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想見到那張如死灰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於是她便試圖用一種無害的方式接近他——講笑話給他聽,但似乎每次都不大成功,男人的反應木訥,眼睛中沒有一絲波瀾。一次,她在他面前不小心跌了一跤,那男人先是驚慌起來,而後又被她爬起時純情的樣子所感,輕笑了一聲。
“你笑了,你笑了,你終於笑了!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少女跳着腳,看着沉默下去的男人,一狠心,乾脆時不時地在男人面前故意跌倒,直磕得自己鼻青臉腫,只爲博君一笑。
飛鳥又豈會不知這少女的心思,爲了不辜負這麼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女,便接受了她提出的抱着牌位娶妻、再納自己爲妾的荒唐婚禮。何況,他和落花即使來世相忘,但今生,他也很想給她一個妻子的名分。
“如今飛鳥也成家了,我也放心了。”坐在高頭大馬上,楊樂天對着鋪了漫天的黃葉欣慰地一笑,單手一扯繮繩,在夜府門前撥轉了馬頭。
“我們該去哪裡?”在他旁邊,琳兒騎着另一匹白馬,摟緊身前的念兒,喃語似地問丈夫。
聞言,楊樂天仰頭看向北方的天際,目光變得遙遠深邃,半晌,才道出了兩個字:“龜、谷。”
龜谷?醫仙的住處?微生大哥他……還在那裡麼?——琳兒水眸流轉,順着丈夫的目光眺望北方如洗的碧空。在那片乾淨的藍天中,她彷彿看到了彩雲浮動,霞光如綢,那美輪美奐宛如仙境的龜谷。
這時,一片紅色的楓樹葉子在枝頭搖動了幾下,驀地被風兒扯落,飄飄蕩蕩地,跌在了琳兒那如雪的髮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