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染滿鮮血的手,何以向世人攤開;一個親手弒父的罪人,何以向世人擡頭。冰清玉潔的白梅上覆滿可怖的紅色,何人會有膽量去折?
那隻手終於沒有勇氣攤開,那個頭也沒有顏面擡起,琳兒在愧疚中淪陷,溫熱的液體穿透了冰冷的夜,無聲無息地湮沒在沙子裡,淡去,無痕。
“死者已矣,傷心也是枉然。”穆蓮只道是琳兒哀思過度,女婿繼位也在情理之中,她不想再戳人痛處。
“多謝穆前輩關心。琳兒的苦,比起前輩來講只是九牛一毛。”
“我的苦?”穆蓮自嘲地輕笑一聲,“我的苦都是吳銘一手造成的!我原本以爲找到了好歸宿,可沒想到……”她神色一黯,突然有種莫名的衝動,想把壓抑多年的心事一吐而快。
海水和星空連成了一片,在極遠處,已看不到海平線的存在,看到的唯有無盡的漆黑,然而,在那片如墨般的虛空中,穆蓮卻看到了她韶華時代的往事。
“吳銘當年也算是江湖上年輕有爲的俠客。他從劍門的一個無名小卒,短短几年間脫穎而出,成爲掌門沈傲的得意弟子,地位僅在風雲二劍客之下。這樣的人哪個武林中的女子不想嫁他爲妻呢,正好我爹與沈掌門私交甚好,便一起撮合了這樁婚事。於是還青春少艾的我,便歡天喜地嫁給了這隻豺狼。”
“豺狼……”
穆蓮收攏五指,用力捏着一把沙子,繼續道:“那隻豺狼逼我服食毒藥,藉此力量反覆吸取我的內功。我犧牲了性命不要緊,沒想到他的野心遠不止如此。劍門覆滅,天神教的興起,吳銘更藉助我爹丐幫幫主的地位成爲了武林盟主。我當時還對他抱有一線希望,只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這個家,並先後爲他誕下了二兒一女。”
穆蓮哈哈一笑:“真是因果報應。當初我身懷六甲,吳銘他還毫無節制,爲了一場小小的比武,硬要吸我內功,結果搞得長子承軒一出生便成癡兒……”
沙粒在掌心中發出咯咯的輕響,手一鬆,沙粒化粉,隨風飄去海中,記憶的碎片就隱沒於此,在回味起來,已夾了太多海水的苦澀。
“後來前輩懷上雨燕和靖宇之時,他便有所收斂?”
“對。”穆蓮睨了琳兒一眼,“你和吳家究竟是何關係?”
琳兒淡淡地道:“既然穆前輩都如此坦白,琳兒也無所謂隱瞞。其實前輩口中的劍門掌門沈傲,正是晚輩外公,我娘沈妙齡和風雲二劍客的關係,我想不用晚輩多言。再之後,我和娘隱居於離無名山莊不遠的梅山,這些年也多得吳銘的關照,更與前輩的女兒吳雨燕成爲了知己。”
穆蓮點頭應着,突然眼珠一轉:“如此說來,你們母女該很感激吳銘啊,怎麼看你把他當做仇人似地?”
“穆前輩有所不知,吳銘暗地那些勾當,琳兒多少知道一些,他不僅僅是我丈夫的父母仇人,更是全武林的禍害。”
“你說得沒錯。你該恨他!不僅是因爲你的丈夫,你恨他,更是爲了你爹。”穆蓮眼神湛湛,憤怒令她再次緊緊攥住了一把沙子。
“我爹?”
“對,你爹。若不是他,你爹怎生從江湖上聞名遐邇的一代劍客搞得聲名狼藉,墮落成魔教魔頭;若不是他,你爹又何必每逢初一、十五受蠱毒之苦。”穆蓮的手中沙又化了粉,卻依然在她掌心中摩擦。
“你說什麼?”琳兒瞪大了眼睛,也顧不上禮數,死死扯住穆蓮的衣袂。
“噗”穆蓮將手中的細粉拍入了沙灘,仰頭看她:“你不信麼?”
琳兒的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喃喃道:“我爹初一、十五閉關之事,難道是……”
“你猜得沒錯,你爹中了吳銘的蠱毒,多年來一直受控於人。饒是吳銘定期送去解藥,你爹纔不會暴斃而亡。但每次送去的解藥分量並不足夠,故而逢月圓缺,蠱毒就會發作,這是吳銘故意爲之,只想讓陸峰記住他的身份。”
剎那間,琳兒迷離了雙眼,兩行淚珠如珍珠般滾落下來,一顆心在瘋狂地撞擊:“原來這一切都是誤會,原來爹是被逼的,他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儘管爹對不起娘,但罪不至死……”
此時,琳兒內心已是一片翻江倒海。她本來就對弒父心存愧疚,可還念着爹是魔頭、是惡人,他的死是罪有應得。但如今得知真相,琳兒心中的天平連最後一個砝碼也被撤掉,整個天平轟然崩塌,只化作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剜進她的心窩。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琳兒癡癡地默唸,淚水早已如泉涌,她一口氣沒喘上來,身子也跟着一歪。
“琳兒……”遠處的一聲呼喚,似夢似幻。
“你對她做了什麼?”楊樂天將昏迷的琳兒摟在懷裡,震驚地向穆蓮怒叱。
穆蓮冷哼一聲:“我穴道被封,還能有何作爲?”
“唰”白光一閃,一把寒劍架上了穆蓮的脖頸,“快說!”
“笑話,我無可奉告!”
楊樂天冷笑:“你不說我就殺了你,今生休想見到兒子!”
眼神一閃,那凜冽的寒光直逼到穆蓮的臉上,她知道這次楊樂天是真的被激怒了,於是她便開始害怕。人總是看到希望之後,便會害怕失去,穆蓮也不例外。
雙脣一顫,穆蓮將剛纔和琳兒所述之事,又向楊樂天敘述了一遍,話到最後,她嘆了口氣,那抹悲哀的意味又浮上臉龐。
劍鋒已經不在頸間,但穆蓮還是甩不掉那冰冷的寒意。這寒意一直深入到了心底,激發出了那刻骨鏤心的痛。咬着牙,靜靜地立於柔軟的沙灘上,眸中的恨意變得瘋狂,卻又無處發泄。
一陣腥溼的海風吹過,那雙瘋狂的眸子忽然黯淡下去,復又歸於平靜,看着眼前捆紮木筏的年輕人,心裡亦是打定了主意。
翌日清晨。
“哇——”琳兒醒來,第一眼看到沙灘上的貝殼,竟露出了孩子般的興奮,但她只向前跑了兩步,即刻駐足。
清澄透明的海水,一波波地捲上沙灘,帶下一些細小的沙粒,匯入大海。各式各樣的貝殼從沙灘上裸露出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在淺灘處,水已經沒過了足踝,那傲然屹立的身影卻如一棵枯樹般僵直不動。
“你醒了?”腳下水波一蕩,穆蓮突然轉身,問了一句。
“嗯,穆前輩徹夜未眠麼?”琳兒看着穆蓮佈滿血絲的雙眼,似乎明白了什麼。
“小事情,去看看你丈夫吧,他紮了一宿的筏子,不知道累死了沒有。”穆蓮攪着水波向琳兒走來。
琳兒轉頭一瞥,霍然見到一個巨型木筏橫在沙灘上,又是一驚。
“想我死,沒那麼容易。”伏爬在木筏上的人尚未啓開眼睛,卻先說出了這麼一句。楊樂天翻了個身,一臉的疲倦之態。
琳兒緩緩地走上前,一眼瞅見丈夫的雙手,不由得心裡一揪。只見那雙白暫的手上遍佈着細碎的血口,深深淺淺,有的還滴着血。
“樂天,你……疼不疼?”琳兒將丈夫受傷的手捧了起來,心疼地護在掌心。
楊樂天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付之一笑。
“夠了,沒時間在此親親我我了。”穆蓮當頭棒喝,令其二人同時怔住,盯着穆蓮。
穆蓮怒意一收,肅然問:“楊樂天,你可是回去後必殺吳銘?”
“當然,此仇不報枉爲人。”楊樂天恨恨地道,牙關緊鎖。
穆蓮滿意地點點頭,忽地在楊樂天胸口一點。這招出其不意,楊樂天竟沉浸在仇恨中未及反應,待察覺已晚,身子立時僵在原地。
“穆前輩!”琳兒驚呼,但她儼然不是穆蓮的對手,尤其是前輩那雙凌厲之手,想起見面之初的尷尬,不免心悸。
“別多事,最好乖乖站在那裡別動!”穆蓮一瞥琳兒,警告着。
然而,穆蓮顯然小覷了琳兒對樂天的感情,那是她的丈夫,關切之極,危機當前她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儘管如此,琳兒表面上卻裝出一副怯怯之態,實則尋思以靜制動,伺機攻其不備。
只見穆蓮巧移玉步,圍着楊樂天踱了一圈,復又轉到他身後,突地雙臂一舉,將一股氣流猛推進他體內。氣流之勁,充得楊樂天整個胸腔都鼓漲起來,髮髻打散,一頭墨色的長髮倏然滑開,隨着猛烈的氣流在空中飛揚,宛如海面上翻涌不息的波濤。
“前輩……住……手,啊……”楊樂天語聲吃力,汗流雙鬢,氣流震得他昂藏七尺之軀左搖右晃。琳兒瞠目咋舌,本伸出去的右腿緩緩退了回來,這分明就是在灌輸內力,如此一來,穆前輩的武功豈非盡廢?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穆蓮雙拳一握,護住心口,她只留下最後一口真氣,爲的是見她的孩兒。
“哇”地一口鮮血吐地,穆蓮只感天旋地轉,力氣皆然消退,如泥般坐倒在地。
“穆前輩!”琳兒縱身上前,扶住穆蓮,狐疑地望着她。
楊樂天蹲身一嘆:“前輩何須如此?”
穆蓮慘淡一笑,揚了揚手指,握住楊樂天的手,氣虛地道:“我只不過是個廢人,自從墜崖後便摔斷了雙腿,這麼多年來,也只是在這無人島嶼苟延殘喘。說到底,都是那個吳銘害我生不如死,我纔會落得如此田地。”
“放心吧,穆前輩,我會爲你報仇!”
“嗯,我果然沒有看錯人。”穆蓮從懷中掏出一本劍譜,顫抖着塞在楊樂天手裡,“這本是蓮花劍法,是專門用來對付吳銘凌霄掌的……咳咳……我當年腿廢了殺不了吳銘,所以留在了荒島自創出這套劍法……”
“穆前輩……”楊樂天捏着劍譜,眼中閃了淚花,“相贈劍法晚輩已經感激不盡,何必再……”他一語未畢,已被人堵上嘴脣。
“這個是我自願,與人無尤。”穆蓮自嘲地笑了,“如今我濫命一條,只剩下這幾十年的功力,留下無用,渡給你也是爲了幫我剷除仇人。現如今,你體內已流有我的真氣,待你力斬吳銘,我也有手刃仇人的快感,何其樂哉?”
“哈哈哈……”穆蓮對着碧海藍天,開懷長笑,卻突地嗆出一大口鮮血來,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穆前輩……穆前輩……”
楊樂天一掌將人托住,琳兒替她把了把脈,原來只是剛纔虛耗過度,昏厥過去。二人遂將穆蓮擡上木筏,撐起一張用椰子樹葉織成的帆,駛向茫茫大海。
大海無邊無際,任你武功再好,遇到疾風勁浪,也是半分應用不上。情勢兇險,唯有聽天由命,憑藉七分運氣三分膽識。除非是大魚徘徊,楊樂天自可一劍斃命,剮些魚肉下來,三人分食一餐。再若天降甘露,用大盆細鉢收集,待到晴日飲用,甘之如飴。半月下來,暴曬雨淋,風餐露宿,三人皆然返樸歸真,俱是蓬頭垢面。終有一日,遠遠望見一團蔥綠,海內有大陸浮起,炊煙裊裊,三人欣喜若狂,踏上了中原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