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鬚兒!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路旁時賣故侯瓜,門前學種先生柳。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誓令疏勒出飛泉,不似潁川空使酒。
“賀蘭山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節使三河募年少,詔書五道出將軍。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願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莫嫌舊日雲中守,猶堪一戰取功勳!”
聖龍帝國的鎮北大將軍卓不凡,絲毫沒有在意城池內外風雨和燕南天這兩位當代強藩展開的戰爭,而是獨自一人留在了微弱燭光下的屋內,隨意的倚着窗欄,靜靜沐浴在皎潔的月色下,有些感慨的低聲沉吟着這首聖太宗時期的名詩。
他的心中正爲自己也如同詩中所描述的“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那般出境而唏噓不已,同時又暗自期望着能夠“猶堪一戰取功勳”,這種心情因爲戰場的臨近、戰事的迫切而更加加劇了。
身爲前任天下兵馬大元帥高戰的女婿、中央派的領袖人物,卓不凡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可謂是春風得意,曾經少年揚名,曾經官場顯赫,統率過虎狼勁旅,征戰過天下河川。
其中的聖京保衛戰便是他最引以爲豪的軍事傑作,率領着孤軍困旅在先帝駕崩、大軍覆沒的困境中,力抗當日氣勢如虹勢不可擋的草原鐵騎,力挽狂瀾於即倒,守住了社稷廟堂,一時之間聲威功績無人能及。
只可惜,僅僅年餘,同樣是聖京,卻在出人意料之中被一羣揭竿而起、衣衫襤褸的草寇給攻佔了。其後的日子更是如同惡夢一般。
岳父陣亡於前,連襟陷敵於後,昔日朝中棟樑支柱相繼崩潰,聖龍帝國的根基因此搖搖欲墜。
那代表帝國正統的貴胄王孫也相繼落難--廣陵帝成爲了事實上的傀儡,議政王成了爲虎作倀的工具,本來被正統派最看好的輔政王蕭建秋更是兵敗出走,以至於自己的獨生女兒如今也被迫相隔千里。
相反倒是燕南天這樣的地方強藩和風雨這樣的暴發戶獨領風騷,甚至連自己也因爲傷病的緣故被風雨乘機扣押在了涼城,成爲了風雨手中的一張政治牌。
如此的窘境,讓這位曾經權重一方的老將不得不感慨時事的弄人,更爲今天自身的處境而無奈和不甘。
“卓老爺,有一位官爺找您!”
正當卓不凡思緒萬千的時候,一箇中年的漢子小心翼翼的來到門前稟告道,正是風雨派來伺候卓不凡的僕人。
“噢,快請!”
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定了定神,立刻讓中年漢子將找自己的人請進來,同時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暗自揣度着,眼下權重一方的那位西北定涼侯,這麼晚又恰在同燕南天激戰的當口派人前來找自己,究竟是爲了什麼。
“卑職奉風侯之命,前來問候老將軍!”
很快,就看見一名滿臉鬍鬚的中年軍官在中年漢子的引導下,來到門外彬彬有禮的躬身對卓不凡說道。
“哦,多謝風侯關心!”
卓不凡捋了捋鬍鬚,不動聲色的回答道。
他一眼瞥見來人的衣衫正是目前風雨軍控制下、西北人人見之自危的血衣衛的服飾,便知道風雨派人前來絕對不會如此簡單,只是在對方沒有表明的時候,老人也樂得暫且裝作糊塗。
果然那名軍官似乎也早就料到了卓不凡會有這樣的反應,因此在卓不凡隨意的敷衍之後也毫不在意,彷佛若無其事的又叮囑了一句:“由於近日戰事緊急,風侯讓卑職這幾日負責老將軍的安全,同時也希望老將軍最好不要出門,以防不測!”
風雨啊風雨,堂堂西北定涼侯,居然連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也要如此顧忌嗎?
老將軍心中暗暗喝了一聲。
雖然風雨這麼做倒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這麼變相的軟禁,卻還是讓曾經統率過千軍萬馬的老將軍忍不住心頭的怒氣。
“老朽近來身體不適,倒也正好準備多躺一躺!”
受人掣肘的老人語氣淡然中卻又透着隱隱的怒意,揮手之間打了一個哈欠,似乎示意了中年僕人準備送客。
就在老人準備返身裡屋,僕人準備送客之際,中年軍官卻又再次開口:“卓老將軍,風侯還讓卑職私下轉告您一件關於令媛的事情,由於事關機密,還請老將軍借一步說話。”
“靜雯?”
卓不凡心頭一震。
自從聖京失守之後,卓不凡在部曲的掩護之下先是退到了錦州--那裡是連襟林仁山的勢力範圍,太守又恰好是老部下陳良,所以身受重傷的老將軍就一直留下了,而卓大小姐則被父親囑託了重振中央派的重任,和輔政王蕭劍秋定了親,並一直在鄂州作爲卓不凡等中央派和蕭劍秋之間的聯繫紐帶。
接下來聖龍帝國的政局出現了一連串巨大震盪;
林仁山父子在討伐龐勳的作戰中大敗,反而被前來支援的風雨接收了他們的勢力和地盤。
大權在握的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看到了卓不凡的政治價值,立刻打着“爲卓老將軍治病”的名義,將卓不凡連請帶押的送到了涼城。即便是收復聖京、聖龍帝國各方勢力鬥爭表面平緩的時期,卓不凡父女也在風雨和蕭劍秋各自的政治考量之下,只能夠保持通訊,始終沒有相見的機會,到了蕭劍秋被皇甫嵩偷襲遠走齊魯之後,父女兩人更是相隔天涯,音訊全無。
每每想到正是由於自己親手逼女兒成爲了政治鬥爭的棋子,方纔導致如今天倫難敘,更令女兒以花樣青春的年紀卻不得不亡命天涯,生死難料,德高望重的老將軍就感到了一陣的內疚和心痛。
因此,當卓不凡此時聽到女兒居然有消息的時候,頓時激動莫名,多年來統掌大軍所養成的鎮定和從容在此時此刻,也被父女親情的天性給拋到九霄雲外了。
“快……快說!”
激動的心情,帶來了顫抖的聲音,老將軍快步走到了軍官的面前,帶着希冀,又懷着忐忑的說道。
“由於三日前廣陵帝駕崩,公孫無用大人、秦鳳鳴大人等各路諸侯決心擁立輔政王爲帝,因此卓大小姐……”
軍官剛剛在老人的面前低着頭輕聲的說了這麼半句話,突然直起了身子,雙手迅疾的拍向了老人的身體。
手法是那樣的沉穩熟練,勁道是那麼的迅捷有力,短短一瞬間,卓不凡周身上下十八處穴道便被對方拍遍了,顯示出對手不僅武功高絕,而且心智深沉,早在動手之前便將一切因素都考慮了進去。
房內的形勢頓時發生了劇烈的轉變。
有心算無心。
對方顯然是早有預謀,在卓不凡毫無防備又因爲乍聽到皇上駕崩和女兒可能的音訊而心神動盪的時刻出手,即便是一生歷盡風浪、百戰餘生的老將軍也不能夠倖免。
於是,老人被點中了穴道,僵立於當場。
旁邊的那個中年僕人則臉色蒼白不知所措--他和他的妻子原本是中原逃難的百姓,受了不少顛簸之苦,差點成爲戰亂中千百萬計的死難者,直到來了涼州之後方纔得益於風雨的內政而安定下來,如今被風雨派來專門伺候卓不凡的,爲人十分憨厚老實,對風雨軍更是感恩戴德,因此對於風雨交代的照顧老人的任務,當真是當作一件天大的事情來看待,這段時日以來,非常負責勤懇。
而由於卓大小姐的關係,再加上對老人一生顯赫功績地位的尊敬,這段時間以來風雨對卓不凡非常恭順,各種衣食住行的照料也很上檔次,以至於中年漢子因爲看到心中敬仰的定涼侯對老人如此尊重,因此在日常的生活中畢恭畢敬,簡直將老人當作了天下第一等重要的人物來對待。
然而如今,中年人卻發現自己所崇拜感恩的風侯,竟然派人對付自己所服侍的卓不凡,頓時腦子一片混亂,彷佛生平的信念在這一瞬間全然顛覆了一般。
至於襲擊者,則彷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依舊恭敬而又平淡的說道:
“對不起了,卓老將軍。請您暫時委屈一下,只要您合作,在下保證絕對不會傷害到您一根汗毛!”
“你究竟是什麼人?”
卓不凡到底是沙場的宿將,經歷此等變故卻神色依舊,心智也保持着非常的清明,僅僅一轉念便猜到了對方應該不是風雨所派,否則在如今定涼侯控制着整個涼城的局面下,要對付他這麼一個無權無勢的老頭,根本用不着這麼麻煩。
不過在這樣的發現之後,老人心中卻更是暗暗震驚,因爲很顯然,對方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行動,只能夠證明一件事情--燕南天恐怕已經對涼城有了非常充分的滲透,這不僅讓他回想起聖京的兩次易手以及前不久錦州的失陷,恰恰正是內部的裡應外合,這種手段與其說是燕南天的殺手絕招,倒不如說是那個傳說中的“西門”的絕活。
照以往的歷史來看,如果自己猜測不錯的話,此時的涼城,恐怕正處於非常的危險之中。
只是鑑於眼前的處境,老人也沒有什麼餘閒去關心這些事情了,多年來的軍旅生涯讓老人遇事不驚,在發現由於對方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有點了自己啞穴之後,並沒有表露出任何的心理變化,僅僅是鎮定從容的說道:“卓不凡如今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衰朽之輩,如此興師動衆,貴上未免太過誇張了吧?”
“在下是燕帥所派,目的便是爲了將您從風雨的魔掌之下解救出來。只是事急從權,得罪之處還請老將軍多多見諒,待到了安全地帶,在下定當向老將軍負荊請罪!”
襲擊者一邊微笑着彬彬有禮的說道,一邊則毫不客氣的擊了兩掌,示意聞聲從外面進入的兩名穿着風雨軍軍服的士兵將卓不凡擡走。
“哼!”
老人冷哼了一聲。
儘管出身於將門世家、又立志效忠聖龍正統的卓不凡,對於燕南天和風雨都不是很喜歡,前者以臣子的身分控制京畿,逼迫聖上,挾天子以令諸侯,實在是大逆不道;後者也是據府稱王、獨霸一方,同樣沒有把聖龍帝國的綱常和皇家的威嚴放在眼中,這在老將軍看來和燕南天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但是風雨多少在名義和口頭上還是尊奉着聖龍帝國皇室的,而燕南天則絕對是已經到了不臣之心天下皆知的地步,相對而言,老人當然更痛恨燕南天多一點。
何況卓靜雯目前和蕭劍秋在公孫無用那裡,恰恰是燕南天的死敵,另一方面卓不凡身爲擁護皇室正統的中央派元老,在政治上也同樣和明目張膽篡權欺君的燕南天勢不兩立,即便是三歲的小孩也明白,燕南天絕對不可能有什麼好心對待卓不凡。
退一步講,如果真讓卓家父女相會,那才真的是天大的糟糕事,唯一的可能恐怕便成了牢中的最後訣別。
因此卓不凡半點都不相信襲擊者所謂“解救”云云,僅僅是因爲如今身不由己,也就不再有什麼多餘的反抗,只能臉色木然的讓對方隨意擺佈,倒是沒有忘了叮囑一句:“此事與我的僕人無關,不要傷害到他!”
“老將軍放心!”
襲擊者嘿嘿的一笑,不置可否的說道:“恐怕要勞煩這位大哥先歇息一陣!”
說着,那襲擊者便朝角落中的中年僕人走去。
“不,不要!”
多年的風浪起伏,早就讓老人看清了人世間的奸惡,就在那中年僕人聽了襲擊者的話心情一鬆,以爲自己躲過大劫的時候,老人卻心裡突然一緊,看出了對方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殺氣,知道這個謹慎照料自己多時的僕人恐怕是在劫難逃了,不由心膽俱裂,大聲叫了起來。
然而,襲擊者根本沒有理會老人的怒吼,幾步便走到了中年僕人的身前,眼看悲劇便要不可避免的發生,老人哀嘆了一聲,卻發覺眼前一暗,也不知道是燭光被風吹滅了,還是自己心情過度激動,導致了不適而產生幻覺。
緊隨而來,卻是一聲真真切切的慘叫。
當老人恢復視覺之後,卻發現屋內的局勢再次生變。
房屋果然已經一片漆黑,蠟燭不知道何時被熄滅了,幸而皎潔的月光透射在屋內,讓老將軍還是能夠了解當前的局面--
那兩個原本要帶走自己的士兵已經倒在了地上,隱約看見嘴角邊溢出了一灘血跡;中年僕人似乎受了重傷,蜷縮在牆角邊;但是襲擊者的處境卻也並不好,他瘋狂的催動着掌勁,風捲殘雲一般的掌力幾乎給房屋帶來了一場巨大的浩劫,而如此拼命的對象卻僅僅是一根竹棒。
一根碧綠剔透的竹棒。
那竹棒化作一圍碧影,發出攝魂追命的詭異嘯聲,如影隨形,將襲擊者全部籠罩其中,其後續之勢更是猶如長江大河,綿綿不絕。
卓不凡突然笑了起來。
“好一招痛打落水狗,不愧是天下聞名的打狗棒法!”
就在卓不凡的笑聲中,那襲擊者已經被竹棒擊中倒地,與此同時伴着一陣爽朗的笑聲,一名二十多歲、蓬鬆着亂髮、衣服上打着數個補丁的年輕人在令人眼花的瞬間,突然出現在房屋之中,向卓不凡躬身行禮道:“多謝老將軍讚譽!晚輩丐幫仇緒,晚到片刻,讓老將軍受驚了,還請恕罪!”
“仇幫主客氣了,老朽何德何能,竟敢有勞幫主親自前來,實在慚愧!”
卓不凡大笑着說道,這才發覺那仇緒竟然就在剛纔的談話之間,已經不動聲色的爲自己凌空解穴了,這既顯示了仇緒武功的不凡,同時也是不落痕跡的幫了卓不凡又不讓老人丟了面子。
果然不愧是當今武林年輕一代高手之最!
老人暗暗讚賞了一句,細看那仇緒雖然年紀輕輕,但是武功顯然已經出神入化,如果自己眼光沒有出錯的話,應該超過了前任的幫主,這也就罷了,更爲重要的是那種舉重若輕的氣勢,不居功不自傲的態度,還有面面俱到細緻周微的考慮,都無不表明眼前的年輕人確實具備着將帥風範。
聽到卓不凡的話,仇緒急忙正容道:“老將軍怎能如此說!當年呼蘭入侵,若不是老將軍一身正氣、忠肝義膽的鎮守聖京,則草原鐵騎恐怕早就肆虐中原了,如此勞苦功高,乃爲天下人敬仰,仇緒不才能夠爲老將軍效勞,實在是三生有幸!”
“哈哈,仇幫主真是過譽了!”
卓不凡微微一笑,正待謙遜兩句,卻突然聽見仇緒的聲音聚成一線傳入耳中,分明是要有極高內家修爲方纔能夠施展的“傳音入密”:“老將軍請稍安勿躁,袁仙子已經到了涼城,待此間戰事平定,一定會設法說服風雨禮送老將軍離開西北!”
卓不凡頓時愣住。
想不到天池劍宗也插手了!
這是卓不凡的第一個念頭,但是隨即卻涌上來無數疑問:
天池劍宗和風雨聯手了嗎?
--自從風雨入主西北之後,力壓崑崙、培植血衣衛、整治西北武林,以數十萬雄師勁旅爲後盾,一點都不給天池劍宗面子,只是由於雙方目前都尊奉着聖龍正統,所以還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
但是要說一心維繫聖龍正統的天池劍宗,和僅僅是打着尊奉正統的招牌、實際上爲所欲爲的風雨會共同面對危局並肩作戰,卻也實在有些令人無法接受。
難道是天池劍宗目前最大的敵人“西門”,已經參與其中?
可是燕南天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和“西門”聯手?
儘管早就有傳言燕南天和呼蘭的勢力有牽連,但是即便是肆無忌憚的燕南天面對着勾結異族的罪名,恐怕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吧?
自己早就無權無勢,爲何在如今風雨軍和燕家軍決戰的關鍵時刻,竟然被天池劍宗、燕南天,或者還包括了風雨、“西門”等多方勢力關注?
天池劍宗和“西門”在涼城如此鬥法,同眼前風雨和燕南天之間的戰局又有什麼樣的關係?
這些利益鬥爭上的遊戲實在是太詭異了,即便是在宦海沉浮了數十年的老人,此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老了,竟然無法理解和承受如此的局面。
不過還沒有等老人想通,卻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個宏亮乾脆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卑職桓炎奉風侯之命,求見卓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