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的大路中央,如同烏雲密佈壓抑沉悶的天氣一般,正有另外兩隊同屬聖龍帝國的兵馬在劍拔弩張的對峙,一路兵馬穿着燕家軍的軍服,而另一路則分明是西北定涼侯的部下;雙方都瞪紅了雙眼,吵罵的喧囂不絕於耳,刀槍相向,弓弦緊繃,大有一觸即發的味道,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大軍行走的道路因此被阻塞,大量的輜重被迫堆在了當場,大量的軍隊都不得不停止了行軍的步伐,亂哄哄的圍在後面,人數越聚越多,有些人乘機指點着看熱鬧,有些人則似乎羣情激昂,滿是躍躍欲試似乎要加入其中的樣子。
幸好,一隊持着藤牌的戰士迅速的在這兩隊兵馬的外圍結成了密集的圓陣,裡層的人馬藤牌向內人在後,面對着對峙的雙方;外層的人馬則藤牌向外人在內,隔開了其他的人,有效的阻止了不少拿着刀槍試圖跑過去加入對峙陣營的士兵。整個陣形猶如一個巨大的龜殼,層層疊疊、滴水不漏,堅固的屏蔽着內外兩層的人羣。
隨着藤牌兵的移動,這兩支兵馬迅速的被分割,空間也越來越壓縮,在被擠壓得離開了道路。
於是,從藤牌兵的外層迅速的分離出來,在一個紅衣少女的帶領下,指揮着疏通道路的通行。那少女顯然極爲潑辣,而且功力不凡,手中的皮鞭毫不留情的落在了那些少數有心乘亂起鬨的傢伙身上,每一道皮鞭落下,便是一聲接一聲鬼哭狼嚎般慘叫。眼見那少女身份高貴,而身邊的那隊藤牌兵也是晃動着雪亮的刀劍如狼似虎的瞪着,剩餘的都不敢放肆,紛紛乖乖的遵守秩序,人馬和輜重的行進重新井然有序起來。
——這,就是風天華趕到時所看到的景象。
“衆位兄弟,我等來到這裡是爲了什麼?還不是抵禦那胡人的侵略,收復咱們的土地,保衛咱們的父老嗎?怎麼現在胡人還沒打來,自家人卻爲了爭道而耍起了刀槍,白白的讓呼蘭人看笑話!如此親痛仇快,若是因此誤了大事,累及全軍上下的安全,累及江山社稷的存亡,累及中原萬千百姓,你們就不覺得慚愧嗎?你們對得起那些在戰場上英勇陣亡的將士嗎?對得起在家中支持着你們、以你們而自豪的妻兒父母嗎?”
未等風天華撥開擁擠的人羣走到近前,便聽見一個看來是藤牌兵首領的年輕人騎着戰馬在方圓陣內大聲的喝道。
和在場的將士們不同,年輕人長得非常文弱,一身的書生打扮,在全身盔甲、人高馬大的戰士之中分外醒目,但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書生這番話的分量,有理有據又聲情並茂,此話一出頓時讓那些吵鬧聲逐漸靜了下來,原先起勁的人們無論哪一個陣營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這位大人,小人並非貪生怕死,也絕不是爲了自己,只因爲這些弟兄都是在戰鬥中受了傷,需要趕去急救,所以方纔前來懇求讓這些重傷員先通行,可是他們風雨軍卻傲慢無理,根本不予理睬,小人一時氣憤不過,方纔忍不住動起手來,決非有意挑起事端,造成大軍不合,還望大人明察!”
這個時候,對峙雙方中一個燕家軍的百夫長將手中的腰刀倒提過來,躬身向着那名書生行禮辯解道。
這名百夫長話音未落,卻見風雨軍陣營之內便有一名軍官反駁道: “哼,我們乃是奉命趕赴應州修築工事,阻擋呼蘭人追擊,以掩護西路軍主力後退,軍令所繫,在沒有將官首肯的情況下不敢擅自做主,因此讓他稍待一會,卻沒想到這傢伙以爲咱們推託,三言兩語下來變動起了手來!”
雖然風雨軍和燕家軍此刻都被藤牌兵給擠壓得只剩下站立的空間,但是這兩支軍隊不愧是當今聖龍帝國最爲強悍的勁旅,即便到了這樣的狀況之下,依舊死死的握着刀槍,只是不願意背上挑起內訌的罪名而沒有還手,卻也已經是到了最後的底線,顯然若是藤牌兵再有進一步的動作,很難保戰鬥不會爆發。
眼見這樣的狀況,那書生輕輕的揮了揮手,阻止了部下的繼續進逼,然後方纔威嚴的掃視了一週,然後向着那個燕家軍的百夫長說道: “你可聽見,雖然你不是爲了一己之私,但是挑起友軍紛爭,又耽誤了軍情實在該死!其實你也太心急,想那風雨軍自西北遠道而來,爲的還不是殺敵報國、守衛疆土,此次更是肩負殿後重任,豈是貪生怕死、爭道逃生的懦夫?”
這番話在那書生說來,顯得豪情幹雲,頓時引起了風雨軍將士們的共鳴,一時之間風雨軍的戰士們神色和緩起來,手中的刀槍也紛紛垂了下去;而另一邊的燕家軍也感到了理虧,只是擔憂那領頭的百夫長,因此手中的兵刃或者依舊高舉,或者則微微放下,何去何從心中大爲忐忑和猶豫。
“是小人該死,所有的事情都是小人一人挑起,和其他弟兄無關,請大人斬了小人吧,但是莫要難爲他人!”
那百夫長倒也是一個很乾脆的漢子,聽了書生的話之後,立刻“哐啷”一聲丟棄了手中的腰刀,跪了下來昂首說道。
他身邊的燕家軍戰士見了這個情況,也相繼放下了手中的刀槍,一場岌岌可危的軍旅內訌便這樣緩和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卻是燕家軍的戰士紛紛爲那個百夫長求情。這些燕趙的慷慨男兒,甚至灑下了即便是生死之間也決不輕易滴落的,其情十分感人,以至於原本對峙的風雨軍將士的臉上也不由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年輕的書生卻不爲所動,面色嚴峻的喝道: “軍旅之中,講究的是令行禁止,怎能容你一人說了算!不過念你其情可諒,又已經知錯,便責八十軍棍,革去百夫長一職,其餘鬧事人衆,無論哪一部的,均受二十鞭笞,可有人不服?”
愣了一愣,無論是燕家軍還是風雨軍的將士,聽見書生的責罰極輕,意外之餘均都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畢竟軍規森嚴,這兩支軍隊向來都是有着極爲嚴厲的軍紀,他們雖然因爲一時之氣而鬧了起來,但是冷靜下來之後卻也都知道一旦追究起來,引發友軍之間的內訌足以砍頭示衆,因此心底裡原本其實很是恐慌,直到如今書生這番發話,這才終於真正放心,心悅臣服的伏罪。
“既然無人不服,那麼就自行去軍法處受罰吧!”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同時放下心來的還有書生。很明顯,雖然他的部下已經控制住了局面,但是對峙的雙方都是有名的虎狼之師,而且還有着很深的仇隙,一個處理不好先不說能否真的制服,縱然暫時彈壓下去,也必然會留下很大的後患,因此對於這樣的結局,他也同樣非常滿意,以至於說這番話的時候不爲人察覺的輕輕呼了一口氣。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風波過後,風天華方纔發現除了自己之外,西路軍的各路諸侯軍的將領也已經陸續趕來,足見將領們對於北伐軍內部的矛盾也都同樣擔憂。
能夠這麼順利的平息這場風波,身爲西路軍主帥的上官明鏡對於處理這次事件的主要功臣,那個年輕的書生,讚不絕口。
年近花甲的卞州留守上官明鏡,乃是聖龍帝國目前有數的元老,也是最爲支持聖龍皇室的正統派。
這位已經滿頭白髮的老將軍,出生名門,一輩子征戰無數,早在當年便和現今宣武帝的岳丈、皇后卓靜雯的父親鎮北大將軍卓不凡,還有曾經的錦州太守林仁山同屬已故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高戰的麾下愛將。
三年前當先帝蕭濟統帥五十萬大軍御駕親征,卻敗於呼蘭之手後,正是依靠林仁山死守錦州、卓不凡力保聖京、上官明鏡坐鎮韓陵,方纔抵禦了呼蘭人的繼續南下,也由此等來了風雨軍收復倫玉關和四大家族的勤王,因此成爲了當時以高戰爲首中央派領袖之一。
不過,最令聖龍帝國官員們欽服的,不是老將軍的資歷,也不是老將軍的戰績,而是老將軍的識人之明。
此次抵禦呼蘭南侵的大功臣,公孫家族的少年名將公孫飛揚便是上官明鏡首先發現並且早在平定龐勳造反時便大膽採納了少年的意見,從而讓少年因此而展露鋒芒;風雨軍的大將白起、朱大壽早年也和上官明鏡一同並肩作戰過,彼此一見如故;更有不少隸屬皇家的聖龍軍團的中下層軍官,受到過上官明鏡的舉薦和栽培。
而此刻,上官明鏡再次發出了讚譽之聲,對象則是這次藤牌兵的統帥,和燕字世家、皇甫世家和公孫世家同列爲聖龍帝國四大家族的令狐家族的子弟,令狐智和他的同胞妹妹——揮舞皮鞭疏通道路的紅衣少女令狐飄雪。
“令狐公子果然不愧是出身名門,談笑用兵遊刃有餘,恩威並施,更見名將風範!”
緊隨着上官明鏡說話的是趕來的燕家軍統領朱全,此時他滿面笑容,絲毫沒有因爲自己的部屬被責罰而流露出不快的神色,相反卻是對令狐智大加恭維: “聽說四個月前,江南出現了一位少年英雄,一個空城計便嚇退了十萬安宇大軍,阻擋了安宇人的沿海北上,如此手筆不知是否出自公子之手?”
此言一出,頓時讓在場的所有將領都大吃一驚。
只因爲令狐家族雖然位列聖龍四大家族之內,但是自從神州內亂以來,表現卻實在不敢讓人恭維,不但連番慘敗,而且還爲了保全實力而一味退縮,因此被天下諸侯所輕視;再加上近期神州關係重大的戰事多半發生在北方燕字世家和風雨軍之間,侵略神州的島國安宇儘管燒殺捋掠手段殘忍令人髮指,卻因爲侷限在南方一隅,安宇又一向被自負爲天朝上國的聖龍人所蔑視,並沒有引起各路人馬的特別關注。
但是,如果令狐家族出現了一個戰爭天才,那就完全不一樣了。以令狐家族多年來積蓄的實力,一旦被一個優秀的人才加以運用,那麼很有可能會給當前四分五裂的帝國帶來讓人無法預測的變數——風雨的崛起,還有公孫家族的少年名將公孫飛揚的展露鋒芒,無不驗證了亂世之中軍事天才的寶貴。
朱全所說的“空城計”和嚇退安宇人,各路諸侯也都略有耳聞,卻多半歸納爲運氣、敵人的愚蠢和令狐家族的死而不僵;至於令狐智在江南倒是有些聲名,可惜這些風月文壇之上的聲名只能夠更加助長其難當重任的世家子弟的印象,對於這些亂世之中艱難求生存的諸侯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令狐智今天的表現卻是有目共睹的。這其中縱然有當時對峙雙方不敢將失態擴大的因素存在,但是風雨軍和燕家軍這兩支精銳的虎狼之師居然被如此輕易的壓制,足見令狐智的用兵能力;而那一番恩威並施、賞罰分明的處置,不但順應了作爲聖龍第一騎兵軍團的燕家軍的傲氣,也顧全了百戰無敵的風雨軍的嬌氣,讓雙方都心服口服,同時還維護了軍紀的威嚴,卻都是各路軍旅出身的諸侯們親眼目睹。
這一切,都表明了眼前這個似乎弱不禁風的書生,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高明的天才。
高明!
風天華的心中暗念。
這一聲讚歎,是給令狐智,同時也給朱全。
只因爲,朱全的這麼寥寥幾句,卻非常成功的讓在場包括晉陽留守章翔、嶺南節度使杜紹權在內的各路諸侯都心生警惕,緊接着還會將這個訊息傳遞給全天下,不經意之間便爲令狐家族埋下了一個大麻煩。
“不敢,朱將軍過獎了,都是兩位大人的將士深明大義,軍紀嚴謹,不敢真正挑起械鬥,所以方纔讓在下僥倖成功罷了!”
面對朱全的話中有話,令狐智顯然也心知肚明,不慌不忙的迴應道: “晚輩早就久仰朱將軍的大名!當年朱將軍崛起於草莽,南征北戰所向披靡,攻陷韓陵、奪取聖京,多少朝廷宿將均敗在將軍手下;前幾個月涼城之戰,將軍更是力挽狂瀾,於危機時刻不但擊殺了銀鈴公主,而且還是在補給困難和風雨軍持續攻擊之下,唯一一支幾乎完好無損撤回中原的燕家大軍,實在令人欽佩!”
“哈哈……哈哈……,公子的口才果然犀利!”
令狐智的這番話,讓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臉色大變,肇事的朱全更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勉強打了一個哈哈,卻再也不敢多說了。
只因爲,令狐智的言語之間,恰恰重擊了朱全的死穴。
朱全原本是造反首領龐勳的愛將,當年追隨龐勳縱橫天下,擊敗了包括兵馬大元帥高戰、鎮北將軍卓不凡、揚州刺史秦鳳鳴,乃至此次西陸軍主帥上官明鏡在內的一大批朝廷重臣,因此素來被各路諸侯即輕視又仇恨;其後朱全投降了燕南天,跟隨燕南天和風雨軍連番作戰,彼此之間結下了深仇,尤其是涼城一戰,更是射殺了風雨的親信大將,秋風軍統領秋裡的妻子,以至於讓秋裡立下了“無論天涯海角也追殺朱全絕不罷休”的誓言;而如今,朱全能夠成爲在燕家軍兵敗,各路兵馬撤退損失慘重的情況下,唯一一個奇蹟般幾乎完好無損的率部返回中原的將領,又引起了燕家內部的猜忌和懷疑,謠言不斷,彼此之間產生了很大的隔閡,這也是朱全沒有加入燕家軍爲主力的東路,卻出現在西路的主要原因。
因此,令狐智的反擊,輕輕鬆鬆的便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反而將朱全一下子推到了十分孤立的位置。
幸好,令狐智也並沒有過分緊逼,在讓朱全的腦門滲出了大汗之後,卻見文弱的書生微微的一笑,轉而誠懇的說道: “如今國難當頭,大敵在前,我軍有朱將軍這樣的名將,又有風都尉這樣的英傑,還有上官老將軍、杜節度使、章大人這樣的前輩,實在是我聖龍之福,令狐智不才,願意追隨左右,與各位大人一同共赴國難!”
這番話說得十分豪邁,又面面俱到,捧了在場所有將領的場,頓時引來衆人的喝彩於贊同,也消彌了剛纔口舌之爭所帶來的不快。
“哈哈,大家同屬帝國一脈,都在爲天子效力,又身處刀光劍影的戰場之上,正應該這般齊心協力,親密無間纔對!”
上官明鏡老於世故,當下打了一個哈哈,揭開這件事情,然後揚鞭北眺,無限感慨的長嘆一聲,正色說道: “江山雄壯,正是我輩馳騁縱橫、血染戰袍的好所在,還望各位大人能夠拋卻曾經的嫌隙,共同應對此次困局!”
“請老大人放心,末將等定當全力而爲!”
沒等上官明鏡的話音落地,便聽見在場的各路將領紛紛保證道。
“好!”
老將軍豪邁的叫了一聲,轉首嚴肅的凝視着風天華,突然認真的躬身行禮道: “風都尉,風雨軍乃是我聖龍帝國的不敗雄師,難得風侯深明大義,不計前嫌的派遣都尉投入河北戰場,此次又肩負殿後重任,事關全軍安危,老夫在此拜謝了!”
“老將軍何必如此!”
風天華急忙阻止了上官明鏡的行禮,扶住老將軍的身子,同樣莊嚴的保證道: “請將軍儘管放心,末將一定誓死守住應州,保全大軍後撤的安全,決不敢丟西北風侯的臉面!”
“保重!”
老將軍激動而有力的握了握風天華的手,大聲道: “老夫將在後方爲都尉和所有風雨軍的將士設宴以待!”
說着,老將軍揚塵而去,其他各路諸侯將領們,也紛紛神情肅穆的和風天華行禮致意,即便是同風雨軍有仇的朱全,臉上也現出了關切和祝福的神色。
“擡眼望,黃沙漫卷蒼茫,狼煙急,虜騎猖,人臣豈可坐消亡?
當自強,山河萬里雄壯,縱天傾,逢國殤,血灑疆場又何妨?”
目送着友軍的離去,風天華突然感覺到了心中自有一股豪情涌來,不由大聲的唱起了自己在北上燕趙之後於戰火紛飛中的新作。
悲滄雄壯的歌聲很快環繞天宇,同時也被無數風雨軍戰士,乃至旁邊經過的友軍跟着從輕聲相伴到大聲歌唱,縱然是隨後的雷電轟隆、大雨傾盆,也掩抑不住戰士們發泄心中熱血沸騰的嘹亮歌聲。
“天華,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見面吧!”
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縱情歌唱的風天華,還沒有來得及貪婪的呼吸一口雨後清新的空氣,便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召喚自己。
轉首望去,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絕對不應該出現的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