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帝都暗流
夜幕下的聖京城,漆黑中一片寂靜。
此刻,最爲光亮的地方,不是皇宮也非宰相和豪門的府第,卻是帝國都城最大也是最爲有名的酒樓——醉仙居。
醉仙居因爲聖龍帝國的文壇大豪太白居士而名聲鵲起。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道出了一代文豪不拘小節、放浪行骸的名士風liu。
相傳這位文豪狂傲成性,終因得罪了權貴而遭受放逐。但是無論生活如何坎坷,仕途多麼艱辛,這位大文豪始終灑脫奔放,而且嗜酒如命,一句“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引起了無數酒國豪客的共鳴。
據說當年這位大文豪品嚐了這座酒樓的特製佳釀之後,讚不絕口,忘乎所以,把手頭要做的事情都丟在了腦後,故而有了“天子呼來不上船”之說。
從此之後,這裡就成了文人酒客的聖地。在這裡流傳了無數的酒國傳奇,更誕生了無數膾炙人口的詩篇。
酒國豪客在這裡狂飲。
翩翩雅士在這裡抒情。
由於聖龍三年一度的會試剛剛結束,醉仙居坐滿了來自各地的文人墨客。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的豪語發自聖龍歷史上最傑出的帝王聖太宗,正是這位偉大的君主不拘一格的選拔人才,最終促使聖龍帝國迅速強大,在放眼可及的範圍內所向披靡,成就了一番霸業。
雖然聖太宗的繼承者沒有他們的父輩那麼偉大,朝政再次被世家大族所壟斷,但是三年一度的會試科舉卻幸運的保留了下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成爲了提拔寒族才俊、充實權力中樞的一個非常好的制度。
因爲有了這樣的制度,每隔三年,四面八方來的學子彙集聖京,企圖用十年(甚至更多年)寒窗學來的知識搏取功名。這些天南地北的書生,在考前考後都會不約而同的聚在這天下第一名樓上,憑弔先賢風采,揮毫方遒文章。
得意者抒發心中暢意,失敗者發泄胸中塊壘。
同時還時不時的傳出有某某窮書生,因爲在樓上信筆所題的詩詞,被某某達官貴人看見,賞識之下加以提攜,甚至許以紅粉美眷,從此仕途得意、青雲直上。於是走馬章臺,於是舉案齊眉……
無論真實與否,不容置疑的是:這些美麗的傳聞進一步激勵了那些尚未得志的青年。所以,每年都會有許許多多的人前來題詞賦詩,奢望一舉成名,被那些高官顯貴採用。
當然,總會有湊巧的那麼幾個人,日後在科舉時得意,在文壇上揚名,在官場內風光,於是這些人早年留下的文章就大大的讓酒樓老闆發了一筆財,同時也成了向後來者展示前輩如何成功奮鬥的鐵證。
這些事蹟也就自然而然的加入了傳說之中,繼續成爲後來者的神話。
在這樣的氛圍裡,醉仙居的生意真的是很好。
不過和往年不同,這裡雖然依舊賓客滿座,但是卻沒有了往昔書生們的高談闊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頗有些壓抑的沉默。
“勿談國事!”
四個原本從來未有的大字,分外顯眼的懸掛在大廳的牆壁上。
碗勺的碰撞聲,則在這四個猙獰的大字的注視下,分外刺耳。
“哼,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血衣衛禁得了口,難道還能夠禁得了心嗎?”
突然,一個年輕的書生拍案而起,洪亮的聲音頓時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蘇兄,你喝多了!”
同桌的友人滿臉的恐慌,趕緊拉扯着同伴坐下。
“喝多了?不,我沒喝多,喝醉了的是你們,你們所有的人!”
那年輕的書生仰天大笑着,不屑的指着酒樓上所有的食客,慷慨激昂的滔滔陳詞:
“勝敗乃兵家常事,宰相一生征戰無往不勝,偶爾失利於幽燕,也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原本正該坦然承認,隨即臥薪嚐膽,以圖雪洗前恥,這纔不負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胸襟!卻不料,血衣衛這般奴才,爲了討好涼國公,竟然鷹犬遍佈、草木皆兵,令人人自危、滿城風雨,如此這般,非但無益於穩定人心,卻反而白白玷污了宰相的一世英名,可嘆,可笑,哈哈哈哈……”
“大膽,竟敢在此妄議朝政,給我拿下!”
正說話間,卻見十來名黑衣的壯漢橫衝直撞的蜂擁而入,不由分說便將那舒聲和他同桌的夥伴一併擒下押解着出去。
整個過程也就在眨眼之間,酒樓隨即又恢復了平靜,所有的人都自顧自繼續原本的事情,就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些是什麼人?如今在天子腳下,就爲了一句話便可以隨便抓人嗎?”
角落中,一個白衣的少女,緊皺起雙眉,向身旁的年輕人輕聲詢問道。
“哼,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血衣衛,風雨手下的爪牙!有帝國宰相和涼州數十萬大軍在背後撐腰,天下間有什麼事情是他們不敢做的?”
年輕人的聲音有些尖銳,語氣更是充滿了不屑。
“不會吧,執政議會便是在風雨哥哥極力支持下推出的,而且前段時日我來聖京,言論都非常活躍,也遠遠沒有如今這般緊張啊!”
少女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不許叫他哥哥!你若再不聽話,我便要讓人押你回麥堅了!”
年輕人在怒氣中聲音愈發尖銳,不過他似乎顧忌到了什麼,頓了頓之後,重新壓低了嗓音,冷冷的道:
“風雨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徒罷了!以往他兵權在握,氣勢之盛天下無人能夠匹敵,自然樂得做出大度的模樣,作一些虛懷若谷、不恥下問的事情來矇蔽天下人。如今他兵敗幽燕生死未卜,朝野上下不滿者紛紛蠢蠢欲動,勢若危卵的局面,此刻還不動用血衣衛斧鉞相加,卻又更待何時?”
“哥哥,你真的要和風雨……他繼續鬥下去嗎?”
默然半響,少女突然幽幽的一嘆:
“從京城到江南,又從江南迴到京城,這樣的爭鬥除了讓親人痛心,還有什麼意義?畢竟,你們是血脈相連的手足啊!”
“你說呢?”
年輕人冰冷的回答,眼神卻望向了窗外。
窗外的大街非常靜寂。
靜寂中,一輛飛快奔馳的四輪馬車,裹挾着塵沙,從酒樓旁經過。
轆轤和地面的摩擦聲,顯得分外的響亮。
年輕人怔怔出神的望着馬車遠去的影子,渾然沒有理會妹妹詫異中關心的詢問,自然更沒有留心到,就在酒樓之中,遠遠的另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正在靜靜的注視着自己。
風塵僕僕的馬車,最終停在了涼國公的門口前。
昔日門庭若市的宰相府第,今朝卻顯得分外蕭條,唯有臺階上兩尊龐大的石獅,依舊怒瞪着銅鈴般的雙眼,散發着無形的威嚴。
車內,款款的走出一個美麗的女子,鵝黃色的薄紗輕披在了白色的衣衫之外,典雅的宮髻高高的挽於頭頂,眉宇之間隱現着憂慮,步履卻依然從容,舉手投足是如此的賢淑而且幽靜,就彷彿翩然的仙子,不沾染半點塵埃。
“無憂谷主!”
早已站立在臺階上恭候的官員們紛紛上前施禮,在當前危難的時刻,對於涼州一系的文官們來說,端莊恬靜的無憂谷主歐靜,顯然遠遠比冷酷莫測的血衣衛統領魏廖、總管財政的奸商高鳳陽更具令人信服的號召力。
“諸位大人!”
歐靜的表現也確實不孚衆望,輕輕的頷首,臉上的微笑猶如春風一般拂過,自然而然的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谷主前來,老朽就放心了!如今宰相和夫人均身陷危難,朝野上下沸沸揚揚,各種傳言皆已經遍佈街巷,血衣衛不思妥善應對,卻一昧強行壓制,四處搜捕動輒血光,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令局勢更形緊張。爲此,老朽這些日子可謂憂心忡忡,夜不能寐,與衆位同僚商議,皆以爲值此山雨欲來之際,唯有谷主方纔能夠主持這般艱難的大局!”
人羣中,滿是白鬚的陳善道顫顫巍巍的走上前來,一番話恰好道出了衆人的心聲。
無憂谷本就是天下士林避難之所,涼州的文官一系除了部分依附於李氏家族之外,有七成以上全都出自和無憂谷有着非常緊密的聯繫,再加上歐靜姐弟追隨風雨草創大業,素得風雨的信任和敬重,與軍中泰斗白起也有着十分緊密的聯繫,因此身爲無憂谷谷主,歐靜也就成了這羣士林中人當然的領袖,同時更是涼州一系地位和號召力不下於夫人李中慧的實力派人物。
因此,當陳善道,這位聖龍帝國有名的大儒話音剛落,便引來了一片附和,更有不少人將鋒芒直指血衣衛——最近爲了掌控局勢,血衣衛在聖京城大開殺戒,對象主要便是妄議朝政的讀書人,因此自然成爲了衆矢之的。
“歐谷主,你此刻本應在涼州纔對!”
就在此時,一道冰冷的聲音,極其不和諧的從迎候的人羣背後發出。
“魏統領!”
歐靜不爲人察覺的略略皺了皺眉。
雖然她此來,最主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想要阻止血衣衛如今太過血腥的捕殺,但是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見面,卻也非歐靜所期望的。
“谷主此來,莫非是大興問罪之師?”
相對於歐靜希望平心靜氣解決問題的心念,魏廖卻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大膽!”
看不下去的,是歐靜身邊的文官們。
以陳善道、司馬淵爲首的官員們,紛紛忍不住出言斥責,只是這些書生們在血衣衛統領冰冷的眼光下,卻終究還是漸漸偃旗息鼓下來。
“各位大人,歐靜遠來疲頓,有什麼事情可否明日再談?”
輕輕的咳嗽一下,歐靜岔開了話題,畢竟在如今這樣微妙的局面下,風雨軍內部的任何對立都絕對是一種不理智的選擇。
“歐谷主請!”
在衆多官員識趣的紛紛告退之後,儼然以涼國公府主人自居的魏廖,面無表情的當先引路,將歐靜帶入了一間幽靜的客廳。
“魏統領,暢通言路一向是宰相大人極力推崇的,爲何如今正值科舉之際,血衣衛卻要對那些讀書人如此強硬蠻橫,就不怕引起天下的怨怒?”
一進門,歐靜便不再保持剛纔的冷靜,迫不及待的質問。
雖然她也清楚,由於風雨在幽燕的戰事極不順利,以至於京城的局面十分危險,偏偏如今又正好是三年科舉之期,那些喜歡以天下爲己任而又血氣方剛的書生們,自然免不了要藉機評論時事、攻擊朝政,因此實行高壓和強制是勢在必行,然而像血衣衛這般強硬和血腥,卻是歐靜所深深不敢苟同的。
歐靜深知,這樣的做法固然可以壓制一時,但是終究會給風雨和他所創建的基業,遺留下無窮的後患。
所以,即便是非常不願意在這樣的時刻引起風雨軍內部的分裂,即便在涼州還有難以計數的事情需要處理,無形中已經隱隱成爲天下士林之首的無憂谷主,還是不顧車馬勞頓,千里迢迢的趕赴聖京,阻止血衣衛的肆無忌憚。
“歐谷主多慮了!非常時期自應有非常作爲,如今人心動盪、謠言頻傳,魏廖以爲正該以霹靂手段來應付!”
面對歐靜的質問,血衣衛統領毫不妥協的說道。
“民可載舟亦能覆舟,魏統領難道是想讓宰相揹負那千古罵名?”
歐靜深吸了一口氣,憂慮的反擊。
“魏廖也聽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些書生看似無關緊要,但是若任由他們主導天下輿望,只怕後果更不堪設想!”
魏廖不以爲然的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是爲了確證自己的判斷,頓了一頓之後,透露出了血衣衛的情報機密:
“若在下的情報沒有出錯,風雪此刻恐怕已經到了聖京,無論這是他個人的行爲,還是出自天子的授意,都必將對宰相大人的基業造成十分不利的影響,爲此,血衣衛自當防患於未然!”
“風雪?消息可靠嗎?”
歐靜略略皺了皺眉。
她也曾經見過風雨的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雖然並不清楚雙方爲何成了如今這般勢如水火的僵局,但是卻很明白,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人物在這樣微妙的時刻進入聖京城,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而且也確實讓涼州的官員們在風雨不在的情況下十分爲難。
“歐谷主不必擔心,風雪的一舉一動均在血衣衛‘天市垣’總管‘天聽’的親自監督之下,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魏廖淡淡的回答道。
“如此最好!風雪畢竟是宰相的手足,如果可以的話,還望魏統領能夠手下留情!”
歐靜聞言,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個自然!”
血衣衛統領贊同的微微頷首,繼而卻冷冷的說道:
“只是請歐谷主注意,風雨軍衆多官員各有司職,彈壓反對宰相的不滿分子,乃是血衣衛的職責所在,似乎還輪不到他人來干涉!”
“你……”
歐靜略略揚起了美麗的黛眉,一向平和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怒火,不過最終還是強行剋制了下來,轉而問道:
“照這麼說,如若宰相大人一年不回來,難道血衣衛便要將那些只是一時失言的年輕學子關押一年嗎?”
“血衣衛乃是宰相所設,一切自然聽憑宰相定奪!”
魏廖冷冷的回答道:
“只要宰相一天不歸,縱然是天子,也無權干涉血衣衛的行動!若是宰相歸還,則魏廖願意一人承擔所有罪責!”
“既然如此,那就請魏統領還是多費些心神在如何支援宰相的方面吧!”
歐靜的語氣也轉爲冰冷,儘管心知魏廖這般作,無疑是用血腥的手段穩定大局,又將撥亂反正的機會留給風雨,實在是忠心無比,但是這種無視他人性命,只效忠風雨一人以至於將那些士林學子作爲政治鬥爭籌碼的行爲,卻讓歐靜極爲神氣,只是限於自幼受到的良好家教,此刻的表現顯然已經是無憂谷主最大程度的發泄出內心的不滿。
“這個不勞谷主費心,血衣衛自當全力配合宰相大人的大計!”
在歐靜訝異的目光中,血衣衛統領卻流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事實上,宰相大人雄才大略,早就有了周密的部署,張仲堅此次恐怕再也回不了呼蘭帝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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