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臨近海洋的便利,一向都效法和學習聖龍文明的交趾王國,在最近的幾十年也開始了逐步接收來自大洋之外的麥堅文明,這種風氣在注重流通和開放的商會更加盛行,以至於風雨軍的兩位重要官員在到達宴會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宴會的風格竟然和傳統的東方盛宴截然不同,所有的賓客都自由的穿梭於空曠的場地,只有房間靠近牆壁的四周才放置着用白色桌布鋪墊、擺滿了美食佳釀的桌子,和一些供認坐下休息的桌椅,而不時的遊走於全場各個角落的侍應則隨時等候着召喚,偶爾也主動上前提供一些服務。
“想不到這麼偏遠的地方居然也迎合着當今的時尚!”
年輕的書記官搖頭苦笑。
伴隨着麥堅的艦隊帶給天下的是他的商品和他的一些稀奇古怪的風俗,在這樣的交流之下,喜歡獵奇的富人們往往會將之作爲炫耀自己財富見識和實力的表現,聖龍如此,交趾看來也如此。
總算,跟隨過燕南天旁觀過喜歡這種古怪儀式的已故廣陵帝舉辦類似的盛宴,江葦對於今天的宴會並沒有緊張和無措。
“幸好我親愛的表弟沒有來!”
至於桓炎,第一個念頭則是慶幸。
雖然很佩服雅龍的軍事天賦,但是對於表弟如同老頭般的頑固和保守,桓炎也同樣感觸良深——如果這位目前風雨軍在交趾王國的最高軍政長官前來的話,事情恐怕多半就會出現某人拂袖得不愉快吧!
“啊,感謝上天,讓我們一起來歡迎偉大的參軍和書記官大人吧!他們不惜千里迢迢,來到了我們這樣弊陋的國土,傳播來文明,同時也驅趕走了邪惡!”
就在桓炎想到自己那個在政治方面明顯缺乏必要靈活性的表弟時,一個誇張的聲音從一個矮小的老頭嘴裡發出,隨着他快步恭敬的迎接,自己和隨行的江葦頓時成了宴會上數十人注目的焦點。
“這是諷刺還是讚譽?”
桓炎的眉毛微微揚起,嘴角邊則泛起了一絲嘲弄的微笑。
而與此同時,身旁的江葦卻和老頭開始了熟絡然而實在有些肉麻得令人噁心的相互吹捧和寒暄。
“多謝會長大人的盛情相邀!”
“能夠得到兩位大人的大駕光臨,實在是交趾商會的榮幸!,不過怎麼沒有看見尊敬的雅龍大人呢?”
“雅龍大人身體有些欠佳,臨行前他特地囑託下官向會長大人問好!”
“老朽真是太榮幸了,沒有想到偉大的涼國公大人麾下最優秀的將軍雅龍大人居然會關心這麼一個不毛之地的垂死老人,這……這簡直是老朽家族最偉大的榮耀!請轉告雅龍大人,老朽一定會全力和大人們合作,將帝國對於王國的美意和關心,讓這裡每一個有些愚蠢但應該還算是善良的百姓知道!”
“那就太好了,未來還需要會長大人多多的幫助風雨軍維繫王國的秩序!”
“不敢,不敢,能夠爲大人們服務,實在是老朽最大的夢想!”
……
就這樣,衆目睽睽之下,毫不臉紅的謊話在風雨軍的書記官和交趾王國的商會會長之間,流利而且熟練的展開。
“我們的百姓的確有些愚笨,所以他們怎麼都無法明白,爲什麼偉大而且富饒的聖龍帝國的官兵,竟然會不遠千里來到一個無論是氣候還是語言都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們更無法明白,偉大的涼國公大人和他的軍隊,用手中佔滿了交趾人鮮血的刀槍,在宣揚着怎樣的善意?”
如果說,剛纔商會會長的話雖然有些言過其實,但畢竟至少在場面上是向風雨軍奉承迎合的,那麼如今這番話卻顯然是一種露骨的挑釁和質疑,頓時將原本歡迎風雨軍兩位年輕官員的場面冰冷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則是唯恐禍及自身的人們的竊竊私語和驚恐的張望迴避。
看來,反抗的火焰遠遠沒有熄滅,人心的臣服果然是一件非常曠日持久的事情!
冷笑着,年輕的參軍循着聲音擡頭望去,眼神之中流露的則是一股濃濃的殺機。
也許在戰略戰術方面,桓炎遠遠不如表弟那麼擁有天賦和敏銳的直覺,但是對於剛柔相濟的政治之道,年輕的參軍出於本身的性格再加上在長史部受到風雨的薰陶,卻有着非常成熟的應對能力。
爲了共同的利益不反對和卑鄙的敵人合作,偶爾也可以放下身段來做出一些溫柔的安撫,但是這並不妨礙爲了捍衛威信而必須隨時準備用鮮血祭奠的寶刀出鞘!
桓炎如此的確信,事實上他也毫不猶豫的準備這麼做。
但是,殺氣騰騰的眼睛映射到的卻是一雙柔和的眼睛。
一雙明亮有若星辰的眼睛。
一雙深邃有若汪洋的眼睛。
一雙閃爍着清純和活力的眼睛。
一雙雖然只是剎那相逢,但是卻已經永遠留駐心底的眼睛。
桓炎的心開始怦怦亂跳。
桓炎的手掌心也冒出了汗。
桓炎更感到自己的嗓子發乾,嘴脣微顫。
本以爲如同茫茫人海中的擦肩,從此不可能再相逢,卻沒有想到就在自己終於想通也終於絕望那一刻,在如此的場合如此突然如此不經意之間出現。
可憐的年輕人頓時便如同置身於一個絕緣的空間,所有的喧雜,所有的言談,所有的一切包括理想前途政治和權力,在這一刻都彷彿被拋到了九霄雲外,腦海之中唯一的浮現,便是那擁有着一雙明亮有若星辰、深邃有若汪洋、閃爍着清純和活力、雖然只是剎那相逢但是卻已經永遠留駐心底的眼睛的伊人。
巨大的幸福感讓年輕人感到了難以言喻衝擊着心臟的喜悅,同時也讓年輕人產生了懷疑真實感擔心置身夢中的恐懼。
揉也揉眼睛,定了定神,大大的一口深呼吸,年輕人期望着自己的眼睛能夠爲自己確認這個幸福。
然而,殘酷的現實卻讓他失望。
宴會依舊熱鬧,人頭依舊攢動,讓桓炎幾乎發狂想要殺掉所有擋住自己視線的衝動的根源在於,那伊人的眼睛在瞬間的閃現之後重新化作無形。
混亂的秩序逐漸平復,不動聲色的追查在暗中繼續,宴會則在江葦和商會會長的努力下恢復瞭如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平靜,唯獨那雙眼睛,連帶着說出大逆不道之話的眼睛主人,卻彷彿蒸發在空氣之中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又一次,無聲無息的出現,然後無聲無息的消失,就好似輕輕的微風,拂過臉面,留下的是溫馨的回味,帶走的卻是無盡的牽掛。
沒有了半點應酬的興致,也失去了勸說表兄時的冷靜和睿智,原本希望在宴會上獵豔以填補十多天前剎那相逢所帶來的心靈震撼的桓炎,萬萬沒有想到今天的赴宴完全違背了自己的初衷,反而將自己的心帶入了無盡的相思深淵。
美味的佳釀已經不再是浪漫的催化劑,卻成爲了解愁的速效藥。
一杯接着一杯,躲藏在陰暗的角落,年輕的參軍開始了旁若無人的飲酒澆愁,並且毫不猶豫的用冰冷高傲的態度拒絕了所有試圖搭訕者的靠近,直到一道發着沙沙的低沉聲音卻也因此平添了曖昧氛圍的女子的話語傳入了桓炎的耳畔:
“這樣喝會喝醉的,大人!”
用醉醺醺恍恍惚惚的眼睛望去,桓炎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婦。
少婦確實很美麗,而且還很誘惑。
曲線玲瓏、豐腴飽滿的身體帶來的是一種蠱惑人心的犯罪衝動,珠圓玉潤的臉蛋泛起着迷人的酒窩,高貴而且雍容,厚厚的嘴脣散發着性感的氣息,高挺的鼻子微微皺起,不過不是少女的那種調皮,而是人情世故的那種圓滑。
可惜,不是那雙眼睛。
這雙眼睛雖然同樣很大很明亮,但是微微顫動的長長睫毛之下透着的,是一種成熟女人的智慧和世故的慵懶,早就沒有了陽光般的清純和對於世界滿懷好奇的活力。
“滾!”
心情大大糟糕的桓炎,惡狠狠的吼道,並沒有因爲對方是美麗的少婦而做出任何特殊的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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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可以幫助大人解決目前肆虐在王國的暴君餘孽,難道這樣的話題大人也不願意和妾身交談嗎?”
在一絲訝異一絲羞惱的神色淡淡掠過之後,少婦並沒有知難而退,冷靜的、緩慢的,少婦的嘴角飛出了石破天驚的話題。
“你是誰?”
少婦的話迅速讓可憐的年輕人從愛情的失落中冷靜過來,意識到了自身的職責,當下用殘存着醉意的紅眼認真注視起眼前的女人。
“這位是丁義山大人的掌上明珠、得力助手,丁族的大財神,也是此次丁族的特別使者,丁佩沁丁大小姐!”
回答參軍的,是不知何時出現在少婦背後的年輕書記官。
“書記官大人過獎了,佩沁不過是奉家父之命,給帝國的大人們捎來一個口信罷了!”
美麗的少婦右手隨意的舉起捋了捋鬢角的散發,嘴角邊流露出了風情迷人的微笑,悠悠的說道。
“丁義山大人可是帝國最好的朋友,他的口信自然是頭等大事!”
年輕的書記官沒有半點踟躕的說着恭維的話。
“不敢,只要兩位大人不把丁族當作敵人就好了!”
少婦花枝亂顫般的“咯咯”輕笑着,用雪白如玉般剔透的纖指拈着一把薄薄的摺扇,掩住櫻桃小嘴,優雅的說道:
“其實妾身的家族一直以來都十分仰慕帝國博大浩瀚的文化,歷代都有傑出的弟子游學神州,即便是家父早年也曾經在帝國的都城聖京呆了整整五年的時間,深知交趾這樣的小國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獲得帝國的幫助和指導!”
既然如此那麼丁家爲何還敢和麥堅勾結,對抗風雨軍?
冷笑着,桓炎的心中不屑的反駁,但是表面上卻早就驅走了酒醉的放肆,完全恢復了有禮有節的外交辭令:
“丁小姐和令尊能夠這樣想,那實在是太好了,不知道此次小姐前來要爲令尊帶來什麼口信?”
“這個……”
少婦的眼波如同水一般的流轉,呆了半響方纔輕啓朱脣緩緩的說道:
“家父獲悉暴君的兩個女兒和黎族最近籌劃着要在全國發起反抗帝國的暴動,範圍將擴及數十個城鎮,由於關係重大,恐怕還得請參軍大人和書記官大人相助,爲妾身引薦給雅龍大人,纔好當面詳談!”
桓炎皺了皺眉,對方彬彬有禮的話語中分明透着自己還不夠份量交談的意思,雖然讓人感覺不快,然而面對着少婦卻又無法發作。
於是,年輕的參軍不由和同樣年輕的書記官進行了一次視線短暫的交叉,看到的卻是同僚“還是如此”的無奈苦笑——顯然同樣的事情已經在江葦的身上發生過一次,恐怕正是無法溝通這才找到了自己。
“如果這個消息確實無誤,風雨軍必將會重重酬謝令尊!”
面對如此的僵局,桓炎沉思了片刻,確定了對方肯定不會在面見自己表弟之前透露詳細的細節之後,當下淡淡的說道:
“請小姐明日早晨前往王宮一敘,屆時在下和雅龍大人一定會帚席相迎!”
“既然如此,妾身就暫且告退,很高興明日能夠再見到兩位大人!”
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少婦微笑着款款而退,那挪動的背影和臀部,給男人們留下的是無限的遐想。
至此,江葦和桓炎這才發現主人舉辦這樣的宴會,實在是非常有利於這樣的私人交談,一場在交趾王國彼此身份和地位都十分敏感和重要的人物所進行的內容十分微妙的會面,就這樣在不動聲色中不引人注意的開始然後不引人注意的結束。
“如果這位丁大小姐的話真的可靠,恐怕交趾不久便將會面臨着一場血雨腥風!”
桓炎頗有感慨的說道。
“到時候最爲得意的恐怕還是丁族了!”
年輕的書記官微微搖了搖頭——對於實力稍弱的勢力來說,最好的局面莫過於混亂,唯有如此纔好左右逢源渾水摸魚。
“好了,我得先回去了,這兒就請江兄多多擔待!”
晃了晃昏漲的腦袋,桓炎有氣無力的說道。
微微搖頭,江葦沒好氣的調侃道:
“有些人還真是敏於言而訥於行啊!”
“哼!”
已經沒有力氣和同僚爭鋒的參軍早就轉身離去,此刻聞言便頭也不回的遠遠揮手,做出不屑爭辯的態勢來。
酒精的作用依舊發揮着效應,這讓桓炎開始腳步輕浮,身體搖擺,到了門外清新的晚風雖然讓他多少清新了一些,但是卻又刺激了倒黴的胃,一陣噁心的感覺直涌而上,在“哇”的狼狽難堪的聲音中,骯髒的穢物也隨即自口中吐出。
毫無形象可言的參軍,爲了顧及帝國和軍隊的臉面,便只好勉強的將自己移身到了陰暗的角落,雙膝跪倒在地上,雙手無力的支撐身體,猶如一條小狗般的趴着,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感覺整個人都虛脫了。
就在此刻,一陣冰涼的寒意自脖子上傳來,刺激了桓炎的神經,讓他迅即警覺到了危險的氣息,整個人也從有氣無力的狀態恢復到瞭如同弓弦一般繃緊的戒備。
可惜,已經晚了。
現實讓久經沙場的參軍理智的意識到,寒意的來源是一柄犀利的寶劍,而此刻這柄感覺上絕對算是武者爲之鐘愛的佳品的利刃,正嫺熟而且毫不留情的擱在了自己頸間的要害處,別說自己有什麼哪怕是些微的異動,即便是手握寶劍的襲擊者有絲毫的抖動,隨即可能出現的便是自己的鮮血便會從脖子上如同井噴一般的洶涌,地府的大門也將因此爲自己而大大的敞開。
“閣下是誰?”
鎮定的詢問,掩飾住了內心的緊張,桓炎的背心雖然已經被冷汗浸溼,但是腦子卻已經開始非常冷靜的運轉着尋思脫身之道。
“別動歪腦筋!給我舉起雙手,慢慢站起來!”
隨着一聲少女銀鈴般清脆的呼喝,桓炎悲哀的發現自己的脖子緊了一緊,隨即在輕微的疼痛中緩緩的流出了液體。
“你想幹什麼?”
遵循着對方的命令,極其緩慢的舉起雙手,緩緩的站立起來,年輕的參軍依舊不死心的詢問道。
“少廢話!說,剛纔那個女人和你談了些什麼?”
襲擊者鋒利的劍刃始終毫不留情的頂在年輕參軍的喉結上,人則慢慢的開始向前挪動,一邊詢問着,一邊似乎準備移到桓炎的前方。
“她說……”
桓炎口齒不清的糊弄着,乘着襲擊者移動之際,突然一個抽身反轉,高舉雙手則迅速抓住了襲擊者持着寶劍的手臂,用力的將那要命的兇器挪開了自己的要害;而膝蓋在狹窄的空間以奇蹟般的速度和角度飛快的踢出,目標正是對方的腹部。
沒有預想中的柔軟,桓炎痛苦的悶哼了一聲,膝蓋撞着了堅硬的物體——對方居然在最短的速度以最不可思議的肢體舒展,將自己同樣堅硬的膝蓋擡起,正好迎到了年輕軍官賴以扭轉戰局的武器。
巨大的疼痛幾乎讓他懷疑是否自己的骨頭已經碎裂,激烈的撞擊則讓他無法控制的重重向後摔倒。
幸好,緊緊抓住對方手臂的雙手,成功的將兇器稍稍遠離了自己的脖子,不過問題是在這風馳電掣的瞬間,也倒黴的將對方拉倒在了地上。
鼻子對鼻子,嘴巴對嘴巴,眼睛對眼睛……
桓炎感覺到了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具軀體竟是如此的柔軟,絕對合理凹凸的地方傳來了陣陣的熱氣,還有怦怦的心跳;嘴角更是急促的吞吐着有若幽蘭的呼吸,帶着讓人無限心怡的清香,癢癢的直撲自己的臉頰。
不過更讓年輕參軍感到不可思議、大喜若狂、一片麻木的是——
他又看到了那雙眼睛。
一雙明亮有若星辰的大眼。
一雙深邃有若汪洋的大眼。
一雙閃爍着清純和活力的眼睛。
一雙雖然只是剎那相逢,但是卻已經永遠留駐心底的眼睛。